第155章 回头

祝采薇没有了支撑, 软软地瘫在地上, 鲜血从她的伤处大股大股地涌出, 堵都堵不住。

葛盼明这一下完全把她由前胸到后背戳出了一个窟窿,祝采薇甚至能感觉到有风穿过她胸前的窟窿,呼地一声吹过去了, 全身的体温一点点流失, 心也正逐渐化成灰烬。

她想问问什么,可是呼吸困难,张开嘴后就变成了大口的喘息。

祝采薇听见洛映白震惊地询问:“葛盼明, 你发什么疯!”

葛盼明喃喃道:“每一次,我都没想过要伤害你,我只是想把你拉下来而已……”

他的语气中是痴迷, 是忧伤,是难以抑制的颤抖,这是祝采薇第一次,从他那副阴郁冰冷的外表之下, 窥探到一些真实的情绪。

仅仅一句话,像是浩浩掠进宝殿的长风, 将心脏枯萎之后留存的灰烬也吹的漫天飘零。

祝采薇想到葛盼明一直以来的筹谋,忽然彻彻底底的明白了。

她本来已经连坐都坐不稳, 这时候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扑过去, 死死攥住葛盼明的裤脚, 哑声道:“你……囚禁荪达但, 又不杀他,说是要用赤穷族族长的血打开祭台,重新打造一个虚创时空……你做这些,不是为了创下霸业,原来是、是为了……他?”

洛映白从来没有听说过赤穷族还有什么能够逆转时空的祭台,闻言心中一震,他及时捕捉到了祝采薇一个稍稍侧头的微表情,立刻顺着她那一刹那的目光看了过去。

——祝采薇看的是宝殿的正门外面,那里仍旧是一片红色的昙花,在月光的照耀下盛放着。

洛映白心中念头急转,那祭台很有可能藏在这片花的下面,是不是由于这片地方的玄异,夏羡宁才会突然不见?

不,现在最重要的是,葛盼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了他,怎么才叫为了他?

洛映白一开始以为对方只是想跟自己继续上一世没有完成的战斗,但现在看来还是想的简单了——这应该已经不能说是他的错觉,洛映白觉得葛盼明对待自己,似乎也不完全都是敌意。

同时,祝采薇已经声嘶力竭地喊出了最后两句:“你说的那个主人就是洛映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跟他恢复关系!”

葛盼明淡淡道:“我从未否认。”

祝采薇觉得自己的喉头充满了血:“你好狠啊葛盼明……”

葛盼明冷笑了一声,踢开了祝采薇的手,反问道:“那你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祝采薇顿时哑然。

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葛盼明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愿意管而已。

赤穷族的族长有一个历任守护的秘密,那就是在灭蒙之丘有一座天然形成的白石祭台,这祭台能够参照过往,模拟出一个新的平行世界,只有族长鲜血的浇灌才能启动。

重塑时空,弥补遗憾,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这个秘密如果传出,会给灭蒙之丘带来很大的麻烦,所以除了族长们之外,知道秘密的只有他们的供奉神鬼极大帝。

想要找到不同的时间节点进行模拟创设,也需要测算出启动祭台的精准时辰,葛盼明想要回到他跟洛映白和平相处的过去,祝采薇却想回到葛盼明制造血案之前——她想试着给自己和葛盼明创造一个更好的初见,这样,他们的相处模式或许就不是葛盼明占上风,而是祝采薇处于主导地位了。

两人想法不一,葛盼明是明着表态,祝采薇是暗地里玩弄心机。

祝采薇的性格在女人中算得上是十分刚硬,但此时此刻,眼泪顺着她的面颊簌簌而落……自以为是的一见钟情、不管不顾地叛离门派,她表面上追随的是葛盼明,实际上是无法打败自己想要得到的欲望。

现在,只剩下遍地尘灰。

这是她一生当中最后的弥留时刻,祝采薇的心里充满了怨怒、不甘、后悔、自怜……可真正的现实并不是需要渲染气氛的电影,也不会留给一个人领悟发泄的时间。

她来不及反抗,来不及控诉,已经被葛盼明一把拽起来,要取出她身上带着的族长之血。

祝采薇将血装在特制的瓶子里带在身上,就在葛盼明的手还没有完全抓到的时候,早有防备的洛映白看准时机,从旁边一刀削了过去。

葛盼明本能地缩回想要取血的手,拎着祝采薇向后退了两步,一道光闪劈出,也同样阻止了洛映白的下一步动作。

两人之间光影闪动,劲气横空,一时僵持不下,洛映白能感到葛盼明有了实体之后实力大增,正在想办法打破这一僵局,余光忽然看见祝采薇的手臂一动。

祝采薇被葛盼明拎着,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葛盼明的角度注意不到她的动作,洛映白却分明看出祝采薇是想从葛盼明身上拿什么东西。

可惜差了一点,她的手彻底垂了下去。

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这种时候比那瓶血还要重要?

护身符?!

洛映白一刀向着葛盼明当头直劈,刀锋未至,锐气已经压顶而来!

葛盼明眼角一抽,不避不让,直接抬戟迎上了这一刀。

兵器相交,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洛映白趁机一侧身,向着祝采薇抓去,然后就在葛盼明将要挡架的时候,洛映白的刀势忽然一转,刀尖已经从葛盼明身上将一块玉佩挑了出来。

装着鲜血的瓶子落到地上,被葛盼明一脚踢飞,砸碎在宝殿前方的血色昙花之中。

红雨飞洒。

刹那间,花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红色漩涡,在一轮轮的旋转之中,一个白色的巨大祭台缓缓上升。

虽然祭台出来了,但葛盼明也实在没想到洛映白竟然是声东击西,他看到对方将护身符拿了回去,脸色一变,将祝采薇扔下,架住洛映白的刀,几乎是要不管不顾地将那个玉制的护身符抢回来。

其实这个护身符虽然珍贵,但是对于洛映白来说并不算是完全不可缺少的东西,他只是觉得,葛盼明既然说什么也要拿到它,那么这东西就是个关键,抢回来怎么说也肯定是有利无害的。

葛盼明果然急了,招招紧逼,利芒漫天,洛映白一推一挡之间,觉得越来越费力。

他眼看葛盼明的指尖将要碰到玉佩的边缘,干脆用力一甩,玉佩横飞出去,葛盼明纵身要抢,被洛映白挡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块玉在地上砸成了碎片。

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洛映白竟然觉得葛盼明看起来似乎有点伤心,一丝异样的酸楚掠过心头。

没有给他更多时间,被摔碎的玉佩忽然发出夺目的光芒。

金光漫天,云蒸霞蔚,仿佛天日忽起,黑夜翻做白昼。

莫名的牵引让洛映白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那抹金光,葛盼明从怔愣中上前,想要抬手阻止,却被夺目的光芒晃退。

他身上有魔气,对这种光线十分敏感,用胳膊遮挡了一下刺痛的双眼,然后他就感到光突然又淡下去了。

葛盼明向洛映白看去,然后愣住。

只见烟雾散尽之处,修长身影挺立,一袭白色战袍在风中微微起落,不染纤尘。

光,凝聚在他手中的刀锋上,流转出璀璨的锋芒。

葛盼明唇角抽动,似乎想笑,那个笑容却最终也没有成型,只在喉咙中发出两个嘶哑的音节:“明琅……”

洛映白看了他一眼,葛盼明觉得自己的肺腑都仿佛被洞穿。

他想上前,却又踟蹰地停住了脚步,小心翼翼地问道:“咱们的事……你,你想起来了吗?”

洛映白沉默了一会,说道:“你是……纯霄。”

千百载以来,他是鬼极大帝,他是地府辅臣,他是人魔之子……唯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这个真名。

葛盼明心绪翻涌:“是我。”

洛映白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葛盼明深吸了口气,用前所未有的冷静口吻道:“到了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咱们本不应该兵刃相向,我才是你的兵器,你所指的方向,才是我战斗的目标。你当初不应该舍弃我,这个后果,你要承担。”

洛映白解释道:“我没有要舍弃你,只是当时你的身上沾染了魔气,不能留在天庭。我以为能够去地府领一个职位,对你来说是很好的归属。但毕竟你是在跟随我战斗的时候出现了裂纹才会这样,如果你为此不满……”

“我不是不满。”

葛盼明脸上的激动之色逐渐褪去:“我是想和你在一起,咱们回到过去,回到一切都从未发生之前,也永远不要让那些意外发生。一切我都准备好了,你只需要跟着我,一起。”

洛映白的目光从他向自己伸出的手上移开,又落在葛盼明身后的祭台上:“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历史的洪流永无止境地向前,没有任何时间点滴能够在大潮中回澜拍岸,白石祭台能做的,不是将时光逆转,而是重塑一个与过去类似的,虚幻的世界。

葛盼明这样做,只是相当于想要把他和洛映白囚禁在一个仿真的牢笼当中罢了。

葛盼明目光冰冷,隐含激动的语调落了回去:“你不同意?”

洛映白不语,葛盼明身形倏地一闪,人如流影,探手向他抓去:“你根本就没有完全想起来!否则你不会这样对我,你为什么不记得了?为什么啊——”

洛映白迅速侧身一闪,手中的刀凭空横划,贴着葛盼明的颈侧划过。

“我确实只能想起零星的往事,但我的答案是不会变的。你何必呢?”

葛盼明冷笑,笑中带着哽咽。

他并非人类,一生无欲、无情、无血、无热,神兵被打造出来的唯一信仰就是自己的主人,如果一枚兵器,不能追随自己的信仰,还要对应该守护的人锋刃相向,那么他所获得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想当什么鬼极大帝,不想成为独立的个体,他只想做一枚简简单单的兵器而已。

为什么一个这样简单的心愿,要实现起来就如此困难!

葛盼明忽然收手,任由洛映白的刀锋砍上了他的肩头。

鲜血涌出,洛映白怔道:“你——”

葛盼明看着他,脸上笑意古怪,用手握住刀背,将刀向上一提。

苍灵悦译的灵体竟然硬生生被他逼了出来,单膝跪地落在地上,满脸茫然,身上赫然沾有葛盼明的血。

“苍灵!”

他只是灵体,为什么能沾上葛盼明的血?

洛映白瞳孔骤缩,身形忽然向后疾撤,苍灵悦译却忽然又化成一道白光,缠在了他的身上,手中的刀忽然一沉,洛映白脱手放开,葛盼明已经随后赶到。

天地轰鸣,重云密布,一股奇异的引力从祭台上传来,葛盼明拽着洛映白,一起摔在上面。

洛映白无视异象,眼看缠住他的白光被葛盼明吸入掌中,顿时明白过来。

他在风雷中大声说道:“你和苍灵根本就是一体的!”

所以有很多事情葛盼明不知道,但有的情况下又能及时赶到,其实每一回都是因为他和苍灵悦译之间存在着感应,洛映白的刀出鞘,葛盼明的神识就能随后而至。

一体两分,一个是“守护”,一个是“偏执”。

七彩虹光从祭台的下面透出,四下通明明美,头顶却是乌云密布,葛盼明的眸底也被这种异样的光彩所倒映,他徐徐地微笑起来:“你想不到吧。”

洛映白身上的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的面色也变幻不定,葛盼明等待着对方的怒气,洛映白却忽然抬手,将指尖点在了他的眉心处。

两人神思牵系,情心相连,前尘往事翻转不休,终于彻底回归记忆!

金阶玉殿,琼楼天宫,万千花朵竞相盛放,白鹤徜徉其中,翩翩起舞。

小小的仙童懵懂地看着长身玉立的神君,迟疑地向他跪拜,进行自己的效忠。

谈心饮茶,赏花斟酒,他在耐心地教导中变成了所向披靡的神兵利器,无数次并肩作战誓死守护的结局,却是一个重回天庭,一个永世管辖地府。

不甘心!不甘心啊!

葛盼明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洛映白点在眉心的那根手指,就像是一支穿越时空的利箭,钉死了他的往日与今朝。

心中涌起无可名状的酸楚,脱口时却变成了悲愤的狂笑,他的面容在苍灵悦译与葛盼明之间变幻,那是代表着守护与毁灭的情绪在相互交战。

隐隐有个声音在问他:“为何不肯回头?”

回头回头,这两个字世人爱念,连佛祖都喜欢挂在嘴边。可是行路迢迢,每一个方向却都已经山穷水尽……

葛盼明不知道是不是洛映白在与他说话,只能在混乱之中发出毫无边际的怒吼:“路已经走到绝处,让我如何回头!神佛之语,与魔何干!”

激雷破空,电光乍起,环绕过整座白石祭台,大地震动,风云变色,虚创时空引发天怒,四周隐隐有崩塌之声,巨雷找准方位,一道道向着祭台中间劈下。

葛盼明身上迸发出一阵红光,变幻的影像终于稳定,身型由虚变实,重化成一柄银色长戟。

他知道这样做的危险性,也知道很有可能会失败,但在此之前,葛盼明早已做好了打算——如果他的愿望不能实现,那么自己也好,洛映白也好,是死是活也都没什么关系。

但生死悬于一线的此刻,他突然发现,他做不到。

兵器的本能,就是为了保护主人而战斗!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原本也正是为了找回自我啊!

长戟横空,冲天而起,与漫天惊雷抗衡,刹那间异芒极照,末世如倾。

洛映白仰头看着飞旋的兵器,心中忽有所感,他几乎想也不想地纵身一跃,长袖卷出,长戟已经落回手中,合用的几乎不需要更多思考。

洛映白手臂一振,数道劈落的惊雷硬生生被他拨转了方向,真气从长戟的顶端散出,炸上半空,化作七道星芒。

星光下坠,化为支柱顶天掣地,浓云散尽,异芒黯淡大地隆隆作响,最后归于平静。

洛映白的喉咙里呛出一口血,银戟呛啷啷落在地上,重新化成人形。

双方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片刻后,葛盼明道:“你吐血了?”

“嗯。”

洛映白用手背抹了一下唇角,问道:“遭雷劈的感觉如何?”

葛盼明道:“不亏。”

他的身体正在逐渐虚化,死气蔓延,遍及周身各处,衣角在风中飘摇,仿佛随时都会被吹散。

葛盼明笑道:“我第一次跟你兵戈相向,同归于尽,死在你的手里,心里万分不甘。但是这回,无憾了。”

他之所以费尽力气心机,无非也是想要虚创一个世界,重新回到与洛映白并肩作战的岁月,而刚才天雷劈下时,虽然时间短暂,洛映白也还是再一次将他握紧了手里。

心愿得偿,只在片刻之欢。如果一切完成之后,依然要经历没有尽头的分离和等待,那么葛盼明宁愿这一刻就是尽头。

洛映白长叹一声,那叹息又终于化作唇边一笑。无数晶莹的碎片从葛盼明的身体中飞散而出,苍灵悦译出现在洛映白的面前。

飞散的是葛盼明沾染了魔气之后生出的乖戾怨怒,此刻留下的却是当年那把纯霄长戟唯一没有受到侵蚀的一魂一魄。

洛映白弯下腰,将手放在了对方的头顶,苍灵悦译重新回到了刀中,或许假以时日,在身上的血债全部还清之后,其余魂魄回归,他就能够重新修炼出完整的形体。

他有了自己的结局,洛映白却并不想让这一切结束,反倒主动出手,长袖如云舒卷,一道惊雷竟然向着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天际倒击了回去!

霎时间风云震怒,汹涌而起,洛映白脚下的祭台漫散如同沙尘,撑住大地的光柱逐渐有溃散之兆,万千流星划破天际,飞溅而下。

他不躲不闪,无畏仰头,观赏自己人生当中最后一场壮美的天文奇观。

葛盼明以为这天劫仅仅是因为他而来,也会随他而止,洛映白却在护身符中封存的记忆涌出之后猛然想起,自己明明才是那个本应被天地所不容之人。

他早应该魂飞魄散,再无来世,不入轮回,眼下之所以还能够站在这里,都是因为……

夏羡宁。

“羡宁啊……”洛映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低声自语道,“对不起,虽然你每次精心的筹划都因为我而失败,但我这一回,还是不想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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