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新年转眼即至, 唐楷的父母忙于工作, 过年来不及赶回, 反正唐楷今年有人陪,他们倒不必担心。人世间的缘分,想来真是非常奇妙, 他们四月才第一次见面,彼此都觉得对方是个讨厌鬼,谁能料到春去秋来, 到冬天时, 他们已经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许久,亲密得如同真正的夫妻。

除夕当夜, 虽然只有两个人,孙自南还是做了一桌子丰盛的年夜饭。唐楷笨手笨脚地帮他包饺子, 孙自南再三强调丑可以,但绝对不能包漏了, 搞得唐楷不敢大胆放馅,包出来的都是软趴趴一戳就倒的扁饼。

孙自南虽然忙了点,但心情很好, 一边煮饺子一边笑话他:“一会儿盛出来你自己看看, 太丑了,丑得都没法下嘴。”

“独家秘制的爱心饺子,只有你能吃,”唐楷振振有词地说,“我劝你抓紧夸它两句, 否则待会儿吃的时候更痛苦。”

孙自南听了这话,险些把漏勺扣到他脑袋上去:“大过年的,不要讨打啊。”

唐楷笑着给他递了个盘子。

春晚进入倒数时饭菜正好准备齐全,外面没人放鞭炮,小区里还算清静,电视里锣鼓喧天的音效给屋子里增加了一点热闹气息。手机像失灵了一样不住哆嗦,全是来自各路人马的拜年短信,不过两人谁也没理,各自端着一碗饺子在桌前落座。

唐楷给两人倒上酒,率先举杯,冲着孙自南正经八百地致辞道:“新的一年,希望我家大宝贝平安健康,万事如意。往后无论遇到什么事,好的坏的,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孙自南微怔,随即一点压不住的笑意从眼角眉梢扩散开来,他举杯与唐楷轻轻相碰:“新年快乐,我爱你。”

“我也爱你。”唐楷说,“新年快乐。”

转过年来,孙自南在S市注册了一个新的投资公司,名叫“关山投资”,注册资本五千万,他投了一半,既是股东也是总裁。这个公司主要是为傅廷信的火锅店做对外投资,听起来高大上,实际上主要还是投资那些卖土豆粉条金针菇的公司。这些公司还大部分打着“某某生物公司”旗号,总让孙自南有种回到了原单位的感觉。

只有唐楷听了很欣慰:“终于是做正规生意了,总比玉米秸秆强。我觉得你当个金针菇总裁挺好的。”

“我怎么听着这话味儿不对呢?谁是金针菇?”孙自南揪住唐楷的后脖颈,“你给我回来!”

两人正嬉笑着闹成一团,孙自南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把唐楷按在墙边,一看来电显示,是他二哥孙自清。他也没回避唐楷,当着他的面接了起来:“喂,你好,哪位。”

“小南,是我。”孙家老大孙自远的声音从听筒另一端传来,“我给你打电话打不通,借了你二哥的手机。”

“哦,”孙自南毫无愧疚感地说,“不好意思,把你拉黑了,忘了放出来了。”

孙自远没有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开门见山地说:“爸生病住院了,挺严重的,你要不过来看看他?”

闻言孙自南手一哆嗦,无意识地掐了唐楷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唐楷看着他茫然的眼睛,还以为他动摇了,可下一秒孙自南就回过神来,径直说:“病了就去看大夫,我去有什么用,又治不好他。”

“小南,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跟他较劲了,”孙自远说,“他毕竟是你亲爸,你出去这么久,也该消气了。”

孙自南无语片刻,忍着骂人的冲动对孙自远说:“孙总,你懂什么叫‘断绝关系’吗?还当我是因为零花钱离家出走的小学生呢?”

“以前我认他的时候人家不拿我当儿子,现在我不认他了你们又觉得我是亲儿子了?”孙自南说,“上下嘴皮子一碰,两边道理都让你占全了,那还打电话干什么,派保镖过来直接把我抓走多好啊。”

孙自远被他怼得满肚子火,他大概心里也不满,硬邦邦地说:“你也不用跟我阴阳怪气的,是爸非要叫你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孙自南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他老人家下圣旨了。那怎么不一开始就直说呢,还非要拐弯抹角地打亲情牌,有意思吗?”

孙自远:“……”

“地址给我,明天抽空过去一趟。”孙自南冷淡地说,“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挂了。”

说完他也不给孙自远说话的机会,直接撂了电话。

唐楷看着他陡然转阴的脸色,主动把人抱进怀里顺了顺背,低头问:“明天我陪你过去?”

“嗯。”孙自南伸手搂住了他的腰,说:“你猜他这回是为了什么?”

唐楷开玩笑道:“该不会是给五百万让你离开我吧?”

孙自南半晌没做声,唐楷心里“咯噔”一下:“宝贝儿,你不是动心了吧?”

“去你的,”孙自南让他气笑了,隔着衬衫在他腰上轻飘飘地拧了一下,“五百万也太便宜了,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话是这么说的吗?”唐楷微微躬身,一下子将他抱得双脚离地,不依不饶地说,“标准答案难道不是给你多少钱你都不会离开我吗?!”

“行行行,”孙自南一叠声地道,“这位壮士,能放我下来吗?你再掐我痒痒肉我就倒贴五百万跟你离婚了!”

话题被岔到八百米开外,如同一阵风短暂地吹散了心中阴霾。孙自南其实不愿意以恶意去揣度孙英的动机,这玩意就像空手抓着白刃去杀人,伤人也伤己。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一切,但人的感情又不是称猪肉,想要几斤就能切几斤,它是止不住的血,按住了伤口也会流出来。

次日是休息日,唐楷开车送孙自南到医院门口,却不打算陪他上去,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把司机这个角色扮演到底:“我估计你爸爸不会想见到我的。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好。”孙自南解开安全带,倾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唐楷目送着他远去,直至孙自南的身影消失在医院玻璃门内,才倚回座椅背上,既轻且缓地叹了口长气。

利益决定倾向,他作为站在孙自南身边的男人,视角偏颇是不争的事实。说实话,唐楷并不觉得孙英是病中忽然大彻大悟,才特意把孙自南叫过来修复亲情。一个人的好意很难贯彻始终,恶意却容易得多,幡然悔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尤其是对于孙英这种常年权柄在握、一向自视甚高的男人。

那天的五百万不仅仅是个玩笑,孙自南当然不会把五百万的诱惑看在眼里,可如果筹码是几千万、甚至是弘森集团掌门人的位置呢?

昔日他得不到的重视、那些困扰他多年的心魔……系铃人如今要亲手为他解开铃铛,孙自南是会乖乖俯首求一个解脱、还是宁愿带着遗憾和伤疤过完这一辈子?

唐楷不敢再猜下去了。

他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三月的风裹挟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争先恐后地涌进车中。

春天的讯息似乎近在耳畔,又似乎被禁锢在冬日未曾散尽的寒意里。

孙英住的是仅有三间的特级病房,孙自南等对方确认放行,才进了电梯,来到五楼的病房门外。

他将手机放进口袋里,抬手按下门铃。

电子锁“嘀”地一声自动打开,孙英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进来。”

孙自南进门才发现,屋里不仅有孙英,还有秘书王添和一个西装革履、手拿文件夹和录音笔的男人。见他视线望来,那男人主动朝他点头致意:“孙先生您好,我是受孙老先生委托的律师,我姓曹。”

“曹律师好,”孙自南冲他点点头,转向孙英,“找我什么事?”

几个月不见,孙英苍老了很多,脸上也带了些病容,以前还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现在看着确有几分风烛残年的衰颓之感。他这一生事业有成、享尽富贵,是不折不扣的人生赢家,唯独到老时,本该颐养天年,舒舒服服地过退休生活,却因为各种原因,被一帮不省心的儿女搅合的心力交瘁。

所以说儿女都是债,有的是国债,有的是高利贷。

“今天叫你来,是想跟你说说遗嘱的事。”

孙英没有跟他拉家常,单刀直入切进主题,像是早已演练过很多遍一样,清晰流畅地说:“我名下有百分之三十八的股份,我打算其中百分之二十二留给你,剩下百分之十六平均分给另外自远他们哥四个,你是集团第一大股东,会代替我接任弘森集团董事长。”

孙自南听了这话,没有什么激动喜悦之色,也没开口表示感谢,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孙英果然有下文。

“条件是,你不许跟唐楷在一起。”

“哦?”孙自南眉梢一扬,终于显出点别的神色,饶有兴致地问,“你怎么能保证我会老老实实地听话,不拿你的钱去包养唐楷呢?”

曹律师在旁边轻轻咳了一声,示意他不是站在这当衣架子的。

“遗嘱有附加条件,一旦发现你和唐楷有事实上的婚姻关系,遗嘱会立刻中止执行,你一分钱都别想得到。”孙英说,“自南,摆在你面前的不是五万十万,是近百亿的集团,你奋斗一辈子也未必能赚到这个数。唐楷对你再好,他也是个穷教书的,爱情能当饭吃吗?你能保证他永远不变心吗?股份才是真金白银,给了你别人抢不走,该怎么取舍,你自己考虑清楚。”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整间病房陷入了冷冻般的沉默。

曹律师和王添这两个局外人都紧张得心跳加速,屏住呼吸,一站一卧对峙的两个人却毫无动容之色。此时此刻,父子俩冷峻深思的神色竟然如出一辙,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过了许久,孙自南终于没绷住脸,率先嗤笑出声:“这是什么运气,考试之前居然压中题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的其余三人一愣,孙自南却不做解释,接着说:“孙董事长,你的小学老师没教过你,金钱买不来亲情友情和爱情吗?”

孙英:“……”

“我走的时候就说过,遗产你爱给不给。我又没上门问你要,你何必这么忍辱负重,又是分股份又是请律师,不给我不就得了么?”

“我以前听你的话、愿意被你用遗产威胁,是因为我想让你正眼看看我,承认我,把我当成你的骨肉亲人,但是你那时候把我当成花钱雇来的鲶鱼。”孙自南说,“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准备开始新生活,你又想法设法地逼我回头。”

“话说到这个份上,咱们也别藏着掖着,你为什么突然想通了要让我回来接你的班,是终于意识到我也是你亲儿子之一了吗?”

孙英全身僵硬,强忍着高涨的怒火,点了点头。

“是个屁。”孙自南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你就是觉得自己一家之主的权威被挑战了,想把我抓回来继续控制。威逼不行就利诱,拿集团股份当饵让我跟唐楷分手,没有唐家在背后撑腰,我是死是活全凭你揉搓。顺你者昌逆你者亡,不就这么回事么,还跟我在这装什么父子情深啊,爸爸?”

孙英哑口无言。

图穷匕见,真相被孙自南一脚踢破。他想破口大骂,想用尽一切难听的词来指责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兔崽子,可他真的老了,说几句话都得吸口氧再继续,没有力气学诸葛骂王朗;更何况是他先提出的孙自南要继承遗产就必须跟唐楷分手,有旁人在场,实在也不能强行说自己并没有要挟他的意思。

“滚出去,”孙英强提一口气,颤颤巍巍地指着门外,怒吼道:“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滚!”

“好的,这就走。”孙自南答应的十分爽快,回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亮给众人看了一下。

本该自动锁上的屏幕居然亮着,微信语音电话的计时还在一秒一秒地继续累加。

王添暗自抽了口凉气。

“稍等,我念一下刚才那道题的标准答案啊。”孙自南朝孙英笑了笑,彬彬有礼地说:“承蒙董事长厚爱,不过你给我多少钱我都不会离开唐楷的,谢谢。”

孙英:“……”

捏着手机听完整场豪门大戏直播的唐教授趴在方向盘上,抬手捂住了发烫的脸。

孙自南毫无负担地发完狗粮,准备最后听一回爸爸的话,利索地滚出去。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又想起一事,扶着门扭头对孙英说:“对了,下次再忽悠人的时候,记得不要用百分之二十二这么敏感的数字,你的四个宝贝儿女手里现有的股份是百分之十三,加上那百分之十八,他们才是大股东。一百以内的加减法是小学数学题,希望董事长不要把别人都当成傻子,我走了,祝您身体健康。”

这一次他走的毫不留恋、分外轻松,好像终于亲手斩断了困缚他的最后一根锁链。伤与痛固然值得惋惜,可是生命中被打磨的部分,以及那些挣扎、突破、不屈与痛楚……一切旁生的枝桠构成了他人生的脉络,他决不可能因为一点肥料,就把自己重新变成一棵盆栽,哪怕那是个纯金打造的花盆。

医院楼下。唐楷坐在车里,被孙自南的当众朗诵标准答案撩得心脏砰砰直跳。他承认自己是个被恋爱冲昏了头脑的小青年,现在就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医院,拉着自己心爱的人私奔到天涯海角。

正出神时,“咚咚”两声,有人在外面敲响了车窗。

唐楷蓦然从幻想中惊醒,随手放下车窗,只见孙自南衣冠楚楚地站在外头,单手搭着车顶,俯身低头,一本正经地问:“师傅,民政局走不走?”

晴天白日,一缕微风擦过他唇畔笑意,仿佛也沾染上了温暖的意味。

春天终于来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哦也!终于写完了,春天来啦,去赏花吧!

番外不定期更,可以在评论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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