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孙自南开车出了别墅花园, 沿着夜晚空无一人的道路往四环内驶去。

没开出去十米, 后面就有辆车跟了上来, 在他屁股后面叭叭叭按喇叭,孙自南一开始还以为是超车的,等对方把车窗放下来, 才看见里面坐的是唐楷。

他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减速退回到后面。孙自南摸了只蓝牙耳机扣上,接起了跟唐楷的语音通话。

“什么时候来的?”

“我下了班就过来了, ”唐楷略带抱怨地撒娇道, “在外面等你半天,你都没有看到我。”

孙自南:“我也没想到你会跟过来啊。”

“东窗事发, 你爸叫你过来肯定没好事。”唐楷不放心地问,“他们没有欺负你吧?”

孙自南笑了起来:“不至于。我记得前面那个路口下去之后有个停车场, 我把车停过去,你等我一下。”

十分钟后, 孙自南空着手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上。唐楷倾身过来给他系安全带,顺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去你那儿还是回我家?”

“你家。”孙自南把座椅调低些许, 有点疲惫地吁了口气, “我这几天都不回去了。”

“为什么?”

“今天晚上跟他们放了狠话,这帮人肯定不会消停,说不定要去找我,懒得应付。”孙自南往后一仰,阖上了眼, “回去跟你细说,先开车吧。”

夜晚的路灯连成一条明亮的河川,偶尔有一两束对面驶来的车灯光照进昏暗窗中,影影绰绰地落在孙自南脸上,能照亮一点藏在水下阴影中的、久远而又根深蒂固的怅惘。

那是被他亲手剥开的心事。

唐楷家里虽然不常开火,但藏着几支品质很好的红酒,正适合今夜拿来浇愁。

要是放在平时,唐楷说不定还要拦一拦他,但他进屋前刚听说了孙自南把自己逐出家门的壮举,知道他需要发泄,干脆也倒了一个杯底的红酒,陪坐在沙发里,听他回忆往事,顺便解答一下长久以来的疑惑。

“我爸那个人,跟正常人的思路不太一样。”孙自南幽幽地说,“弘森在他手里发展壮大,攒下这份家业不容易,他常常觉得这就是个皇位,一定要找一个完美的继承人,才配得上他一辈子的心血。”

“我大哥、二哥都是他年轻的时候找别的女人生的,儿子抱回来养,亲妈给点钱打发走,不让母子相见,孩子一定要由他亲自培养,听起来就像古时候疑心病特别重的皇帝才会干出来的事。我爸一辈子没明媒正娶过妻子,他唯一一次动心,大概是对孙自言和孙自仪他俩的妈。但那个女人生完孩子不久就自杀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有爱屋及乌的原因,他对老三老四特别溺爱,养出了两个作精。但孙家这种门庭,作一点其实也没什么,只要不出格,一家五口能过得很好。但老头子非要折腾出一个我来,还弄得不清不楚,从那以后,这一家子人就再也没安生过。”

“这又不是你能选择的,要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唐楷在他肩膀上轻轻捋了几下,安慰道:“可是他为什么非得再要一个孩子?”

“原因非常可笑,说出来都嫌荒唐。”孙自南摇晃着红酒杯,问他,“你听说过‘鲶鱼效应’吗?”

据说挪威渔民捕捞到沙丁鱼后,担心沙丁鱼会因为缺氧而窒息死亡,于是通常会将一条鲶鱼放进沙丁鱼群中。鲶鱼以鱼类为食,进入容器后开始游动捕食,使得沙丁鱼因受惊而四处躲避,如此一来,就解决了沙丁鱼的缺氧问题。这就是所谓的“鲶鱼效应”,常被应用于企业管理,一般做法是通过施加危机感,来刺激员工奋发向上。

唐楷:“你是说……”

孙自南说:“老头子奉行的就是这个原则。我听说他四十五岁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病情很凶险,当时我大哥他们都以为他要挺不过去了,所以就集体提出让他立遗嘱,趁着人还清醒的时候抓紧分配遗产。我爸可能是被这件事刺激到了,没过多久,居然奇迹般地康复了。估计他从那时候起就意识到了危机,这几个子女惦记着家产,并没人真的把他当爹。

“但我爸那个人你也知道,说一句利欲熏心不为过,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绝对不会放权。为了打压这四个已经成年的子女,他去国外找了个代孕,要了第五个孩子——我就是他计划里那条‘鲶鱼’。”

“我大哥稳重有余果决不足,我二哥过于油滑,孙自言和孙自仪更别说了,一对儿废物草包。他抬举我,重用我,这样其他人才能在危机感的驱动下安分守己。可是孙自言非要作死,我越过老头子直接动手收拾了他,所以我爸才会那么生气。”

孙英不但要让他当鲶鱼,还要让他当一条令行禁止全心服从的鲶鱼。他可以利用孙自南来制衡其他儿女,却不允许孙自南脱离他的掌控、擅自反击。今夜他本来要严厉地敲打一下孙自南,结果鲶鱼造反了,沙丁鱼也撕成一团,他的棋盘被孙自南直接掀翻,不知道孙英眼下心里会作何感想。

唐楷听的瞠目结舌。

“可你也是他的亲儿子啊,”他小心斟酌着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孙自南无声地笑了起来。

“因为我是‘鲶鱼’,”他说,“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员工,不算是他的孩子。”

无论他多么出类拔萃,对于孙英来说,孙自南从来都不在他的继承人选之列。因为没有抚养过,产生不了任何感情。就如同今夜发生的争吵,亲情只是拿来责难的借口,事实上所有人心里都门儿清,真正把孙自南和他们绑在一起的,其实是血缘关系所代表的遗产继承资格。

“所以小时候他对我其实很好,吃穿用度,上学念书,都是最好的。我一度以为他是真的爱我,后来才知道那不叫‘父爱’,那叫员工激励。”孙自南一口闷了小半杯红酒,醉意醺然地说,“以前我也是傻,居然还为了这个真相消沉了好一阵子。”

他哪怕已有醉意,表述用词仍旧克制。其实何止是消沉,刚出国那段时间他的抑郁症就是这么来的。

孙自南出国前的那年暑假,孙英将百分之五的股份转入了他的名下。这个决定在家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孙自南不愿去撞几个哥哥的枪口,于是整天一个人躲在小花园里看书。他藏的太过隐蔽,有一天不小心听到了孙英和他前任秘书的谈话。

对方似乎对这个决定心存疑惑,忍不住问:“董事长,您这么做,小少爷的股份比自远少爷还多,这样是不是……不妥?”

孙英拄着拐杖在前面慢慢地散步,忽然停下来问他:“你知道什么叫‘鲶鱼效应’吗?”

伴随着夏日清风而来的一句话,将他十几年的人生打得粉碎。

一个受尽冷落、却仍然固执地相信自己是被人爱着的人,突然有一天直面了这个残酷世界,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早已被抛弃,他的人生都是一个笑话,那住在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又算是什么呢?

倘若一个人从生下来起就失去了立足之地,他连“自我”都没有,还谈什么人生价值、生命意义?

唐楷不言不语,一伸手将他死死搂进怀里。

孙自南手中的酒杯晃了一下,忙稳住了:“哎,小心点,别洒在衣服上。”

“我对你好,”唐楷喃喃地说,“他们不在乎你,我在乎你……你要对这个世界有留恋,不能招呼都不打,就悄悄飘走了。”

“飘什么,不飘了。”孙自南把头抵在他肩膀上,将整张脸都藏了起来,一串眼泪无声地没入柔软的家居服里。他沙哑着嗓子说:“你在这里,我还能去哪儿啊。”

他多少年没哭过了,连这种不由自主流眼泪的感觉都变得陌生起来。

“别哭……乖,咱们犯不着为人渣伤心啊宝贝儿。”唐楷虽然没看到,却能感觉到肩头上的湿痕,一瞬间想炸了孙英全家的心都有了。他吻了吻孙自南的头发,张开双臂拥抱住他,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吗,鲶鱼是淡水鱼,沙丁鱼是海水鱼,如果把鲶鱼放进装沙丁鱼的水槽里,肯定会死的。”

孙自南:“……”

“‘鲶鱼效应’这个理论根本就不符合自然规律,被伪科学坑害的小可怜。”唐楷说,“你爸爸就是个二半吊子,我才是专业的,以后还是跟着唐老师混吧,保证你不迷路。”

“再说你怎么会是鲶鱼呢?”他又极为耿直地补充了一句,“鲶鱼长得那么丑。”

这个安慰人的方式也太别致了,孙自南满腔的热泪都被憋回去了。

他有时候其实很佩服唐楷的脑回路,角度独特,直来直去,不容易受情绪因素干扰,虽然看起来似乎有点不近人情,表达出来的通常也都是一些沙雕言论,但确实能让人一瞬间从牛角尖里钻出来,有种拨云见日的通透感。

其实这个时候只要有人陪着,他心里就好受多了。

“好了,我没事了。”孙自南从唐楷怀里爬起来,眼角还微微红着,但泪水已经消失了,“该倾诉的都倾诉完了,感谢唐教授愿意带我飞。”

唐楷鬼迷心窍似地凑上去,轻轻亲了一下他的眼角,驴唇不对马嘴地说:“我忽然发现,你哭起来还挺好看的。”

孙自南:“……”

真想给这位大爷开个瓢,看看他脑子里到底装了几吨黄色废料。

“不欺负你,”唐楷看见他无语的样子,忍俊不禁,“但以后总要给我个机会实践一下,好不好?”

“……”孙自南面无表情,“好个屁。起开,我要洗澡睡觉了。”

“刚喝完酒就洗澡?容易晕倒,不行。”唐楷扣着他的腰不让他走,“要么你坐这醒一醒酒再去,要么我陪你一起洗,你选一个吧。”

孙自南一挑眉:“不是吧唐教授,喝了个杯底儿你就上头了,你这酒量……不行啊?”

说完他立马来了个吃了吐:“哦不对,不可以说男人不行。”

“……”

惨遭调戏的唐教授一个翻身将孙自南扑倒,牢牢压在身下,一手钳住他的手腕举过头顶,另一只手不老实地沿着他的后腰向下滑,磨着牙恶狠狠地道:“好啊,翻脸不认人是吧?我今天非要让你哭着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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