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下午五点, 银虹大厦外停车场。

唐楷暗搓搓地送了几天梨汤之后, 终于按捺不住求表扬之心, 于是在外面开完会后直接开车到了孙自南公司楼下,打算给他来个上门服务的售后调研。

谁知道左等右等不见他们家孙老板,唐楷正准备下车亲自去找, 却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从大堂里走出来,一起走进了左手边的咖啡馆。

唐楷眼尖地认出其中之一是孙自南,另一个人面目模糊不清, 但很明显是个窈窕淑女, 心中警铃顿时如黄钟大吕,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咣当”巨响。

他是个成熟的恋人, 不能乱吃飞醋,而且那极有可能是生意伙伴, 孙自南又不喜欢女的……然而几分钟之后,他隔着两层窗户捕捉到孙自南脸上的轻松笑意, 唐教授的玻璃心“啪嚓”一声,终于碎了。

大晚上的,他跟别人一起喝咖啡, 还对着别人笑!

他俩第一次见面, 孙自南点的那杯拿铁他连尝都没尝一口,怎么现在又爱喝了!那梨汤怎么办!

人要是不讲道理起来,就算面前摆着一百零一种可能性,他也一定会往最坏的那个方面钻牛角尖。

窗外秋风秋雨,萧萧瑟瑟, 正如唐教授此时的心境。

他一边黯然神伤,一边咬牙切齿,一时想到自己房子和钻戒都没来得及买对象就要跟人跑了,余生从此失去了意义;一时又觉得不能便宜了孙自南,现在就应该拿出正宫的气度冲进去坐在他大腿上,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人间不值得。

正胡思乱想着,那头两人的对话已进入尾声,孙自南潇洒地起身走人。

唐楷两眼立刻化身显微镜,死死地盯住窗外,只见那女人呆呆地坐在原地,没有离开,而是以手掩面,似乎是在哭泣。

另一头,孙自南推开玻璃门,也不打伞,径直走进了潇潇雨幕中。

唐楷脑海中瞬间转过一百多个狗血小故事,心说这难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两人谈崩了?

他的视线从咖啡馆玻璃窗上移开,无意识地落在孙自南渐行渐远的背影上,直到他转过街角,消失不见——

等一下!

那傻子干嘛去了?这还下着雨呢!

把黎宁怼得怀疑人生之后,孙自南以大佬姿态低调退场。这幕荒诞的戏剧本该就此落下帷幕,他是最终的胜利者。但其实在走出店门的那一刻,孙自南明显能感觉到他心里有根弦崩断了,摇摇欲坠的情绪一下子从断崖上跳了下来。

好几年过去了,他差点都忘了自己以前是个需要看医生的病人。

他眼前还残存着黎宁惊惧的表情,也难怪,她单纯无知得敢独身一人找上正主的门,面具下的黑暗,只要露出一小角,就足够吓哭小姑娘了。

唐楷对黎宁究竟有没有藕断丝连的感情,孙自南从理智上判断,他应该是清白的,甚至黎宁今天会招呼也不打地找上门来,唐楷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唐楷没做错什么,但要说孙自南心里没有分毫芥蒂,那有点强人所难了。

天空阴沉,冷雨不断地飘落在他发梢眼角,那些低落颓唐的情绪如同上涌的海潮,淹没了宁静沙滩,有种会把他整个人都染成灰色的错觉。孙自南极力想在这冲击下站稳,思绪却形如乱麻,只能靠外界的冰凉给自己的大脑降温。

他在雨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与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小雨渐渐变成了大雨,天色向晚,街灯亮起,视野里笼罩着一片氤氲水汽,分明是鲜活世界,可却如隔着一层毛玻璃,又朦胧又遥远,让人分不清到底是谁失去了知觉。

“扑通”一下,他撞上了前面的人。

雨幕被头顶的黑伞遮断,孙自南顺着笔挺修身的灰色风衣往上看,看见了一张色如霜雪的阎王脸。

“你怎么来了,”孙自南没事人一样轻声问,“今天提前下班了?”

他肩头湿了一片,发梢上也都是水珠,虽然没有被淋成落汤鸡,但也是他一生中少有的狼狈时刻。唐楷不怕别的,就怕他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孙自南这两天本就在犯旧症,刚才又淋着雨走了这么久,就他那个小身板,万一感冒了不是闹着玩的。

“我来接你下班。”唐楷说。

孙自南点点头,连“嗯”一声都懒得嗯了。

唐楷见他不说话,仿佛没什么自觉的样子,有点生气,埋怨道:“大冷的天,你不打伞在外头闲逛什么?”

孙自南:“没什么,随便走走。”

唐楷不高兴地抿起唇角,明知道他没说实话,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伸手掸掉了他鬓发上的一颗水珠。

孙自南再三告诫自己,那不是唐楷的错,他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把情绪发泄到无辜的人身上。可唐楷却仍旧不知死活地往上凑,数落他道:“你不知道你不能着凉受风吗?自己身体什么样心里有数没数?你以为我每天起个大早让人送梨汤图什么啊,结果呢?你就这么糟蹋自己?”

孙自南仍旧没有看他,拧着眉疲惫道:“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唐楷快要被他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气成锅炉了,抬高嗓音,“知道你把我说的话当耳旁风!”

孙自南基本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像一团虫子围着他载歌载舞,于是强忍着情绪,不耐烦地说:“你喊什么?”

唐楷心里“咯噔”一下,脸色立马冷了下来。

不像是熄火,反倒像是动了真火。

两人虽然有过这样那样的小矛盾,但孙自南基本没给他甩过脸色,这是唐楷第一次从他身上确切感知到了“不耐烦”的情绪。

不是争吵,也不是生气,而是厌烦。

这情绪比任何话语都伤人,甚至比孙自南指着唐楷的鼻子让他滚更严重。

唐楷心说我巴巴地来接你下班,你对别人念念不忘,在雨里演苦情戏也就算了,还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不服管样,老子是贱得慌吗,非得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你他妈是死是活感冒发烧跟我有什么关系!

“行,可以。”他越想越气,气得手都在哆嗦,将伞怼进孙自南怀里,冷冷道,“我不管了,你随便吧。”

说完扭头就走。

孙自南猝不及防,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伞也没接住,跌落进他脚边的泥水里。

昏暗的暮色中,唐楷的背影孤独而冷漠,很快融入人群,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

雨越下越大,很快在翻开的伞里积了一汪水,孙自南像个反应迟钝的手机,好半天才动弹一下,像是坦然地接受了唐楷单方面的宣战。他漠然地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伞,将手收进口袋里,仿佛感觉不到冷冷的冰雨在脸上拍,提步继续向前走去。

走吧,都走了才好。反正现在不走,迟早也要走。

爱情这种事,永远是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孙自南纵然喜欢它外壳的甜,也消受不起内里无尽的猜忌、嫉妒、痴缠与悲苦。

他就像一只贪恋巧克力芬芳的猫,以为自己遇到了安全的食物,却没想到事无例外,该中毒还是会中毒。

夜色如期而至,满街积水倒映着路灯的光,宛如粼粼星河,美则美矣,就是有点冷。孙自南也不看方向,在人行道上漫无目的地散步,不知走出去多远,身后突然传来“嘀嘀”两声喇叭响。

黑色宝马平稳地滑至他身边,唐楷放下一边车窗,冷着脸说:“上车。”

他语气很差,带着冰碴,目光完全不看孙自南,要不是在路边停了车,看起来就像是在专心等红灯。

孙自南偏过头咳了两声,感觉胸口有点闷痛。他在雨里漫步了半个小时,这会儿情绪稍微好了点,终于意识到自己作也要有个限度,不能不惜命,于是没有再犟。

只不过上车前,他习惯性地将手伸向副驾车门,中途忽然意识到什么,手在半空一顿,转向了后排车门。

唐楷憋气:“……”

孙自南裹着湿漉漉的风衣坐进了后排,冷淡地说:“谢谢。”

唐楷没有回答,一脚油门踩了出去。

等车开到孙自南他们小区楼下时,孙自南都快在后排睡着了。唐楷看样子还在生气,全程不发一言,只把内车灯打开,暗示他该下车走人了。

孙自南扶着车门下了车,还没进单元门,就听见引擎发动的声音。他回头时只来得及目送尾气和车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而轻轻地叹了口气。

像是一片死寂冰冷的心绪里蓦然卷过一缕凉风,激起层层涟漪,虽然仍是黑暗,但看起来似乎有了点活气。

大概每一个被留在原地的人,不管装得再怎么满不在乎,心里多少都会有点难受吧。

孙自南摸黑进屋,连灯都懒得开,怕看见空荡荡的屋子徒增难过。他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疲惫得厉害,于是匆匆冲了个澡,晚饭也没吃,回到卧室裹着被子倒头就睡。

然而他虽然睡着了,却不怎么安稳,翻来覆去,半夜蹬被子把自己折腾醒了。

孙自南感觉这一觉睡了有一整夜那么长,一看手机才半夜十二点。他头疼得厉害,浑身虚汗,不试也知道自己发烧了。想拿退烧药又懒得起床,他灵机一动,想起发汗可以退烧,于是干脆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老老实实地躺倒不动了。

后半夜孙自南半梦半醒,虽然热得难受,满身是汗,但忽冷忽热的感觉没再出现,体温好歹是退下去了。

就这么捱到第二天早晨,清晨八点半,孙自南接了谢卓的一个电话,第一声“喂”还没出声,喉咙里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干痒,他甚至来不及喘口气,就爆发出一阵几乎要把肺呕出来的剧烈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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