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审问

丁强真的受不了会议室里的寂静,他快疯了。公安部国际刑警中心的老陈和他已经在会议室里待了五个钟头。他已经把送张大小姐回城的过程讲了八遍。丁强知道他犯了大忌,哪听说过送辨认人送上床的?!其实他已经被开除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派出所所长又让他来北京。丁强以为老陈要帮他恢复原职,他就匆忙赶来了。谁想到是要审问他,这时候,丁强死的心都有。

“你再给我从头说一遍。”老陈点了一根烟。

丁强沮丧地望着他说:“领导,您别让我再说了,您抽我一顿吧。然后我自己辞职。”

“开除你有什么用。再给我说一遍。”

“是!”丁强“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就说,他心想,反正我也无所谓了,让你这死老头子今天耳朵过瘾过够。

“星期二,六月十二日。上午十一点,我送张燕坐她的车回北京。车号京A12888……”

“得得得,你就说发生了什么,把车号这些都给我省了。”

“是!车刚上了张京高速,张燕就哭了,开始很小声,之后就变成了鬼哭狼嚎,可伤心了。她一边哭,一边说我长得像他。刚开始我还没明白,后来才知道,她说我长得像逃犯姜平。”

“这时候你们有什么肉体接触吗?”

“没有!这时候我只是给她递了一包纸巾,因为她哭得很厉害。后来她一直哭,我怕她岔气儿,建议司机下高速去买点水和面包什么的。”

丁强自己喝了口水。

“我们下了高速正好是官厅水库旁边,张燕说她饿了,说官厅水库的鱼好吃,要在这里吃午饭。我们就在张燕选中的官厅水库招待所餐厅吃饭。坐下来以后,张燕要我请客,她说她跑到河北来是帮河北省公安厅办事情,我们什么表示都没有,说您也没留她吃饭。她还说,看您那样子就是公安里面的老油子。”

老陈“哼”了一声:“接着说。”

“我兜里只有三百块,她点的鱼都很贵,那个司机还点了个鸭子。再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报销。我怕钱不够就没说话。但是张燕不肯,非逼问我是不是请客,最后我只好说请。菜上来之后,张燕又开始哭了,她说她很多年前去过半挂坡,是和姜平一起去的。回北京的路上,也在这家餐厅吃过鱼。说着说着她就说要喝酒,然后要了一瓶五粮液,司机说开车不能喝,她就非让我陪她喝。我就喝了。那司机吃完饭就去车里睡觉去了。就剩下我和张燕在餐厅里了。”

“你一点儿没拒绝?”

“开始拒绝来着,可是张燕已经有点醉了,她非拿酒灌我,我穿着制服,她穿得那样,把酒往我嘴里倒,我觉得影响不好,所以就自己喝了。我觉得我酒量很好,不会醉的,还真没想到她酒量比我还行。”

“喝了多少?”

“一瓶半吧。后来我俩都醉了,她还是使劲儿说我长得跟姜平一样,说我眼睛像他,眼神也像。说我挺善良的。她还说我胳膊上的肌肉像,她说姜平是做雕塑的,所以胳膊特别有力气,她要摸我胳膊,我就让她摸了。”

“她还要摸什么?”

“她要摸我眼睛,因为我眼睛最像姜平。我也让她摸了,领导。”

“嗯,接着说。”

“她越喝越不行了,就吐了。然后她说她不能坐车,因为她不能吐奔驰里面。所以就要开个房间。这时候,我就去结账。领导,那鱼也太贵了,八百块钱一条,没什么好吃的,都他妈是刺儿,那张燕还要生吃,满嘴土味。刚才已经说了,我就三百块,我跟餐厅老板怎么说他也不让我赊账,还说你一小警察,还是张北的,跑官厅水库来赊账,他挤对我来着。我说把工作证给留下,他都没干。后来还是张燕过来把钱付了,还租了那个招待所最好的一个套间儿。”

“那你为什么要跟她一起上楼啊?”

“领导,我说您也不信,但是张燕真的喝得烂醉,我不搀扶着她,她肯定摔死。”

“摔死?”

“不摔死,也摔伤吧。那餐厅地上都是油,挺滑的。”

“好,接着说。”

“我把她搀扶到房间里,她还是说我长得像姜平,她说她要看看我除了眼睛、胳膊像,浑身还有哪里像姜平。领导,我真没听过女的这么说话的。领导,真的。我都脸红了,就往门外走。张燕根本不放我,开始拽我裤腰,一边拽,一边解我的裤带,我真没见识过这种女的,还说英文,什么来米西、来米西……”

“是Let me see,Let me see.英文‘让我看看’的意思。”

“多害臊啊,领导,您说这中国女的学了英文是不是就不知道害臊啦?怎么能拽男人的裤子呢!我们张北的女流氓、妓女都不敢这样。我裤子就活生生地被她拽下来了,在我提裤子的时候,张燕就把她那挺好看的黑外套脱了,然后开始解自己衬衫扣子。”

“那你这时候为什么不赶紧走?”

“领导,我也是个男的,那时候我已经看见她衬衫里面的奶子了。”

“说乳房,不要说奶子。”

“啊,我看见她乳房了。领导,看见的时候,也的确有点儿冲动。我当时想,我再看一眼就走。她都把我裤子拽掉了,我就不能看她乳房一眼?谁知道她把衬衫脱了就扑过来了,还问我她的奶子,不是,是乳房,好看不好看,大不大。然后她就把我推到床上,用她的乳房在我脸上蹭来蹭去,她还叫我姜平,我想当时她有点错觉。”

“你呢,你把她推开冲出去啊!”

“领导,我也有过女朋友,也干过那事儿。但是没这么干的,这海归都在外国学什么了,真跟那些电影里的女的一样。我不怕您笑话,我没见过这样的。太凶猛了,我以为她要闷死我。闷死就好了,您也不用审我了。”丁强觉得自己有点激动,说实话,自从这事发生之后,他只要想起张大小姐就有点性冲动。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可以一丝不动地想张大小姐想到性高潮。

“接着说。”老陈不动声色地说。

丁强叹口气,喝了口水。

“后来她开始亲我,把她舌头往我嘴里塞,她的手已经伸到我裤子里头去了。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将计就计了。”

“你怎么将计就计的啊?这已经说了七八遍了,怎么还是这句话?”

“那怎么说啊?”丁强很为难地问。

“我告儿你,小丁,”老陈把椅子挪到丁强跟前,把自己的脸靠近丁强,近到两个鼻子尖中间最多能放一根手指头,“咱公安的规矩你是犯了,但你要是能证明不是你勾引张燕,说不定你不用进去。”

“啊?”丁强被吓着了,他原来认为最多开除,怎么会进去,“我肯定是被动的,领导。为什么我会进去?”

“因为这个案子涉及的范围很广,要保证你不是坏人派来搞破坏的。明白吗?现在涉及的是个国际大案子,而且是我们和美国警方配合的第一个案子。要很慎重。你倒好,把辨认人给睡了。”老陈站起来,点燃了最后一支香烟。

“是她睡我,领导。”

“那你就说,她怎么睡你的?”

“好吧。”丁强想了想,“领导,我家张北是买卖牲口的地方,内蒙古那边经常有些小马驹拉过来的时候还没驯好。我在老家的时候经常帮着卖牲口的驯马。小马驹刚开始都不让上身,使劲尥蹶子,你得找到它的节奏感,它往上你也往上,然后在它腿放下来的前几秒你先压下来,这么着搞个二十个来回,你和马驹就跟一个身子似的,那时候这小马驹就是你的了。让我们说就是赶趟了。这时候骑出去遛一圈可爽了。”说到这里丁强倒抽了口气,好像又回到了张北的草原。他停了一下,看着老陈说:“其实,我和张燕就是互相驯了一个小马驹。”

老陈上下打量着这个张北的小伙子,他没想到80后里还有这么害羞的。“也就是远离城市的地方,还有这样的年轻人。”城里的男孩子,把自己睡过的女孩当战果一样拿出来炫耀,什么话都敢说。老陈已经听惯了。他对这个丁强印象越来越好了。

“过来,小丁,”他打开门,“我们去散步,说点事情。”

“您不再审我啦?”

“那不是审,就是了解一下情况。”

一老一少走出会议室,这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天都黑了。丁强迈出房间,终于喘了口粗气。

老陈和丁强这天都着便衣,走在人群中很容易被误认为是爷儿俩。

“小丁,按规定只要不是你主动,就没有什么大事,知道吗?所以我得让你多讲几遍。要保证故事一致。到时候,河北地方公安会问你,你就这么说好了。听明白了吗?”

丁强感激地点点头。

“但这也是要开除的,知道吗?”

丁强立刻又把头低下,眼睛盯着马路:“开就开吧。我回家开饭馆去。”

“但是没有规定说警察和辨认人不能谈恋爱。也就是说,你和张燕如果互相有好感,这是不违规的。只是你们‘先结婚,后恋爱’了。”

“领导,张燕那样的人,不会爱我这样的人。”丁强很实际地说。

“那如果我需要你去跟她谈恋爱呢?”老陈说。

“需要?”丁强不解地望着这个北京来的领导。

“是。”老陈到处找烟,发现最后一包抽完了。他一转身,发现丁强已经在旁边一个烟摊上给自己买了一包中华。

“这儿没中南海,”丁强一边给老陈点烟一边说,“您就凑合先抽这个吧,都说这好抽。”

老陈心想,这孩子很乖巧,可以培养。于是决定跟他稍微交点儿底。

“把你调来不是要惩罚你,是要用你。姜平这个案子有点复杂,张燕十几年前是姜平的女友,两人差点结婚。分手以后,姜平和一些走私犯勾搭上了,还贩卖毒品。两周前我接到姜平的消息说要来自首,还有情报给我。本来我们约好在他死的那个村庄接头的,谁想到等我到那里他已经被砍死啦。”

“那谁杀的他?”

“这就是咱们要破的案啊。”

“那张燕?”

“我本来认为张燕跟这些没什么关系,她现在是京城名媛,老公也是民营企业里数一数二的老板了。不会跟姜平再搞在一起的。但是你刚才说她知道半挂坡让我有点怀疑她,我问她的时候,她说她不知道这个地方。”

“如果他俩没联系,你为什么找张燕来辨认尸体呢?”

老陈狠狠吸了一口烟:“我们在姜平的裤兜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有个电话号码,是张燕的。”

“所以您觉得他俩还有联系?”丁强问。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小难受,他希望张燕和姜平早就一刀两断了。

“我不敢肯定,所以需要你去帮我打听清楚。”老陈拍了拍丁强的肩膀。

“我?”丁强有点吃惊,“那……那件事情……怎么办?”

“那件事情我去给你摆平,就算是你帮我执行任务。”老陈又拍拍丁强的肩膀,这次丁强觉得这老头儿手还挺重的,“你帮我从张燕那里再套点东西出来。其他事情我跟你们所长处理。”

“那我以后就是国际刑警队的人啦?”因祸得福的喜悦让丁强乐得快跳起来了。

“小声点!”老陈提醒他,“你回去吧,整理一下东西,可能要在北京待一阵子。”

“好的!”丁强觉得他又是警察了,这回还升格了,小伙子下意识地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那领导,我就先走了。明天准时来办公室跟您报到。”

丁强走了以后,老陈一个人低着头往办公室走。已经晚上十点了,街上人不多。对老陈来说回家没什么意义,老婆跟他离婚了,孩子们也都大了,自己成家了,回家也就是他一个人。干脆,他决定回办公室再把档案看一遍。

这次绝对不能再有任何疏忽了。十五年前,老陈曾经调查过另外一起走私案,案情也牵涉到了一个干部子弟,当时老陈还年轻,气盛,要强,不管不顾地一定要查到底,结果是他被调离这个案子,而且被冷冻整整八年,基本上就是一个仓库管理员。直到两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接待国际刑警来访的翻译临时生病了,这才给了老陈出头的机会。

老陈被调到国际刑警中心后格外小心,国外过来的案子他都交给他的上司,领导说调查,他就调查。领导不吭声,他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姜平的案子领导让他去河北找姜平谈一下,写个报告再说。老陈回来说姜平已经死了,领导并没有让他继续调查,而是让他结案,写个报告交给国际刑警就完了。可是国际刑警的资料中说姜平一直在一家叫作“八九十中餐”的饭馆里做事,而且住址都是在这个餐厅的地下室。老陈立刻想起了十几年前的案子,里面也提到过八九十餐厅,这个餐厅的投资人之一就是一个高干的孩子,老陈坚信追查那个案子是他十年前倒霉的原因。

“这次我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啦,”老陈看着档案自言自语道,“我这次也当幕后操手,让那个河北小警察当枪去。”老陈对自己的阴险布局很满意,倒霉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学了不少东西的——首先就是,要干大事先要找一个替死鬼。

“有你的快递!”

老陈被门口收发室的小孩叫醒,昨天晚上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几点了?”他问收发室的小孩。

“七点半。”孩子说完把一个盒子扔在老陈的桌子上,转身就走了。

老陈在洗手间简单刷牙洗脸,回到办公室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后他很谨慎地把桌子上的盒子打开——41号的Gucci(古驰)皮鞋,黑色的。

老陈微微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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