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满盘皆输

树影婆娑。

寒山寺的钟声阵阵悠长, 惊飞了一群栖息在枝头上的黑色鸟雀。

白衣少年手中捧着一盏青色的寒炉,垂首敛眉。

上了三炷香后将寒炉轻轻放到木盒,再用青石板盖好, 覆上一层冷水,看着它晃悠悠沉入深不见底的地下,连泡泡都没能冒起。

“施主, 这样便好了。”

一旁的僧人低声念着,忍不住出声道, “您是如何得知我们寺千年前古称的?”

宗辞眉眼中噙着哀思,目光停留在水面,直到那片木板沉入不见, 这才收回了视线。

他朝着僧人露出一丝淡到几乎看不到的礼貌微笑,也不回答,而是沉默地转身, 踱步离开。

寒山寺是一座千年古寺, 千年前曾是楚国的清泉寺。后来江山易主,时光推移,便鲜少有人记得它当初的名字。

这一回,宗辞过来,是要带着厉愁落叶归根的。

既然是楚国人, 那就合该葬入皇陵内。可惜这么多年,皇陵早就不知被多少盗墓贼光顾, 宗辞便只好带着骨殖炉来了这里, 也算是留个念想。

寺外, 乌发白衣的男人正端坐在轮椅旁。

今日陆洲城正下着朦胧小雨,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路上。放眼望去前来进香的香客一个个撑着油纸伞,稀稀疏疏。

看到天机门主后, 宗辞收起脸上的思绪,重新展露一个浅淡的笑容,快步走了过去。

千越兮轻轻扣住他的手,为少年扫开额发,轻轻颔首。

事实上,厉愁当初根本就是直接消散在了空中,莫说是骨灰了,就连衣物也没能留下。

所以这骨灰,也是宗辞火化了自己先前那具厉愁用骨血亲自做成的躯体,堪堪用作纪念罢了。

若是正常死亡,如今执掌了天道的千越兮自然能够调动六道轮回。可是厉愁是以献祭的方式,生生补全了宗辞的灵魂,没有逆转的可能。

说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也不为过。

旁的不说,就算厉愁曾经的确有愧对他的地方,但一切的偏见和过去都消散在了那块龙印上。

那是他的亲弟弟,厉愁变成那副模样,宗辞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但也好在千越兮是天道,即便是最不可能的绝境,也能找到一线生机。

若是能够搜集厉愁的骨殖,放在天地死角,蕴含灵脉的地方温养,也许无数年之后,消散的灵魂能够在天地间重组,重新轮回转世。

虽说希望缥缈,宗辞依旧没有放弃。

总之只要有一点点可能,都要去尝试的。

下一站是西域。

沙尘暴在天空中飞扬,黄沙漫天,惶惶然看不清前路。

可惜戈壁的风沙再大,也无法沾染仙人的衣角半分。

天机门主垂首,看着少年将另一个木盒埋到荒无人烟的死亡沙漠深处,并未动用灵力,而是亲手一铲一铲挖开沙土,推到不远处戈壁石林后的方向。

石林背后,便是小半年前兴起的魔门。

魔门的势力虽说具体而言,不过是一些鬼修邪修乌合之众。但其中有一个人,却是整个修真界都不敢小觑,甚至仅仅因为他一个人,所有人便自动将魔门列为一个大势力。

中途,千越兮妥帖地为少年擦去指尖沙土,偏头问道:“要去魔门看看吗?”

“不必了。”

宗辞望了眼那片石林,收回目光,“他早已经叛出师门。”

纵观厉愁这一生。

童年流离失所,认贼作父。后又因为莫须有的仇恨,一辈子踽踽独行在复仇的道路。

到头来,大仇没能得报,为爱放弃仇恨,却是是非转头已成空。

甚至就连拜入师门,当初也是怀着满腔仇恨。更别说后来堕入鬼域后,整个鬼域都盼着这位鬼域之主不得好死。如今厉愁身死道消,鬼域张灯结彩,欢欣鼓舞。

白衣少年盯着地上被他掏开一片的小土坑想,兜兜转转了这么久,厉愁依旧无亲无友,孑然一身。

鬼域的人记恨他,修真界的人惧怕他,太衍宗的人早已将他除名,更莫说其他人了。就连清虚子这个,同他也未有多少师徒之情。

“而且——”

宗辞犹豫了一下,“到底只是无关人罢了。”

清虚子如今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况,没有人比宗辞更清楚。

那日在陆洲城,清虚子的情况就不容乐观,魔念入脑,多半落得一个彻底疯魔,不得善终的下场。

奇怪的是,等了这么久,宗辞也没有在修真界收到渡劫期魔修大开杀戒的消息。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后,想起这件事,难免有些奇怪。

当然了,要是真的出现了这样的消息,千越兮一定不会不插手。而清虚子的堕魔又是既定结局,毕竟在宗辞的印象里,旁的不说,清虚子的确厌魔入骨,清高自傲。

虽说无甚关系,脱离师门时也闹得很难看,但如今看到曾经的师尊如此,不说心有怨怼埋恨,到底只觉得那些都过去了,命运唏嘘罢了。

远一点的地方,风声夹杂着窃窃私语飘了过来。

“尊上似乎又闭关了,据说这次闭的是死关。”

“死关?这也不知道要闭关多久”

“当初尊上还在太衍宗的时候,据说一闭关就是十个甲子,如今这才进去月余呢,估摸等我们寿元已尽,尊上都不见得能出关。”

邪修沮丧道,“唉,原以为清虚老祖堕魔,我们便能多了个倚仗,可如今看来不过奢望罢了。”

“刘兄莫怕,”另一位邪修宽慰他,“外人并不知魔门现状,如今的日子总也比以前要好。”

邪修本来在修真界的地位就不高,还是人人喊打的存在。他们这些机灵的,看到点苗头便来投奔魔门,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今难免怨声载道。

千越兮静静地看着少年蹲在地上,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听到了远处那些断断续续的对话。

对于仙人的耳力来说,这点距离根本不成问题,说是千里眼顺风耳也不为过。可看着少年平静的面容时,天机门主又打消了心头这点疑虑。

罢了,不知道也好。

有些事情,不知情或许才算好事。

乌发白衣的男人阖眸端坐在轮椅上。

风轻轻扬起他的墨发,同少年散落飘起的发尾纠缠在一起,安静地像是一幅永恒的水墨画。

旁人或许会不清楚,但如今已经执掌天道权柄的千越兮却清楚到不能再清楚。

在那深深浅浅的石柱背后,那扇与世隔绝的洞府里,青衣魔尊正闭目于蒲团之上。

若是有人有幸打开石门,正好能够得见天光疏疏漏漏从头顶洒下,落到清虚子如雕塑般僵硬的脸庞。

男人早已没有了鼻息。

传说中得道高僧佛子坐立千年尸身不腐,火化便得舍利子。

清虚子虽然比不得佛门佛子,但渡劫期的□□也堪比金身圣体,不说万年不腐,千年不腐还是做得到的。

月余前,心魔想要吞噬清虚子,彻底将他拖入魔渊,与自己融为一体。于是便制造出了一场逼真无比的幻境。

心魔皆是诞生于己身,并非外力,而是心病的一种。渡劫期的心魔有多么可怕可想而知,若是清虚子真的选择了沉溺于幻境,同心魔融为一体,恐怕现在凡界早就生灵涂炭。

的确,清虚子差一点就要中计了。

梦境里的白衣少年那么听话,那么乖巧,会抱着剑在主峰上一笔一划,会甜甜地笑着说:“云儿是师尊一个人的云儿,云儿当然永远不会离开师尊身边。”

心魔洞察了清虚子所有的欲/望和渴求,就连幻境里的那个凌云也找不出任何错处,同清虚子记忆中一般无二。

只可惜——

青衣魔尊笑了,他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轻声道:“云儿说的极是,那的确是一个可怕的梦。”

心魔脸色骤然扭曲。

因为覆在它头顶的那只手忽然裂变成一只紫黑色的魔爪,毫不留情地将头颅挖走鲜血淋漓的大半。

它不敢置信地咆哮:“怎么可能,你怎么敢——”

清虚子却笑得讥讽,“以为天衣无缝,实则不过自作聪明。”

“你连他一根头发丝都不如,还妄想东施效颦?笑话。”

他的云儿从来都是一个不听话的坏孩子。

心魔演地太过拙劣,拙劣到让清虚子没有丝毫代入感,以至于兴致缺缺。

“你是故意的。”

到了这个关头,心魔还有什么不懂?

清虚子分明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有被它蛊惑。

它盯着清虚子,满脸鲜血,恨恨地道:“你魔念早已入脑。即便不同我合为一体,你也同样会堕入杀戮魔道,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死在幻境中难道不比死在坎坷现实要好?”

心魔不甘地说:“我便是你,我知晓你心中最深沉隐秘的渴望,能够为你编织出最真实的美梦,为何要如此对我?!”

“对你?你也配?”清虚子掀了掀唇,嘴角缀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嘲讽。

说完这句话后,青衣魔尊便不再言语,而是闭目养神,全力调动周身力量,一举冲向心魔。

“我要是死了,你也会死!”心魔惊恐地高呼,“你疯了吗?”

是疯了。早就疯了。

早在入魔的那一刻,清虚子就疯了。

在意识消散,心魔凄厉嘶吼的最后一刻,清虚子恍惚想到。

他生平最厌恶入魔者,没想到峥嵘半生,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哪怕是到现在,一切事情如走马灯回放时,清虚子都不曾后悔。

唯有一件错事。

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只是——

为人师长,应当以身作则。

当日他既然清理门户,如今……也理应自陨,以免祸害天下人。

清虚子这么想着,弯了弯嘴角,意识永远地消散在了天地间。

正在这时,白衣少年拍了拍手,从地面上站了起来,“好了,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千越兮收回了看向那处洞府方向的视线,浅浅笑道,“好。”

风沙呼啸,渐渐散去。

热烈的阳光从云层背后抬头,将炽热的阳光铺撒在金黄的砂砾之上,烤得滚烫。

所有人都以为清虚子闭的是死关。

但谁也想不到,那扇沉重寒冷洞府的蒲团上,只有一具含笑的僵硬尸体。

黄沙阳光绵延不绝,遮住了深深浅浅的沙丘。

刚刚围在一起讨论的邪修早已不知去处。

对于魔尊闭关的事情,他们更多的是失去了主心骨一般的遗憾。但鉴于清虚魔尊余威,恐怕这千年来都无人胆敢前去打扰,生怕惹上杀身之祸。

无人得知,早在一个月前,清虚子就选择了同心魔同归于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