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怦然心动

柳元穹被一剑柄抽得眼前发黑, 一时半会儿并没能从灌木丛里爬起来。

等他渐渐回神, 带着一头一身的小树刺挣扎而起、打算拼命时,那一对奸夫淫夫已然溜得不见影踪, 无从讨账, 气得他连连跺脚, 眼泪汪汪,暂且不提。

断霞千里, 天抹残红, 鸳鸯锦似的云霞占据了整片寒山寺的天空,好像是羲和倒了车架, 将太阳摔碎了, 溅了一天一地的火光。

封如故出来时, 为了找猫,一气儿瞎钻,也不知现在自己身在何处,索性把自己交给如一, 让他领路, 自己则安心地低头逗猫。

猫跑累了, 飨足地卧在封如故怀里,仰脸看着天空。

它不过几个月的寿命,在它短暂的猫生里,还未曾见过这样好的晚霞。

与如一并肩走出一段路后,封如故似有所感,四下望了望:“……这不是回去的路吧。”

如一站住脚, 简洁道:“不是。”

封如故知道,这下一场盘问是免不了的了,叹出一口气,还想做一下最后的挣扎:“回去吧。猫饿了呢。”

一只鲜果递到了他跟前。

如一早知道他的娇气,如今他借猫言志,实在也不算奇怪:“喂他。”

封如故接过果子,自己老实不客气地吃了个干净,随即坐在一块岩石上,摊开一双长腿,将猫安置其上,拉起它的两只前爪对对碰,很有几分孩子气。

如一不肯承认自己的心痛,强忍不言,直忍得左手隐隐发麻,才轻声问道:“你身上那些伤……”

封如故有些迟钝地“啊”了一声,又抬头望着如一,笑眯眯地点一点头:“……嗯。”

这就算是认可了如一的推断。

如一望着他的脸。

晚霞投在封如故血色淡淡的面颊上,将那张苍白的脸映出了桃花泛泛的绮色。

如一头脑清醒得很。

封如故与柳元穹的对话,已足够他拼凑出昔年“遗世”之中的真相。

但如一几乎有些痛恨自己的清醒。

他近乎自虐地要从封如故那里拿到一个确凿的答案:“……一刀,换一条性命?”

封如故知道他家小红尘是个认死扣的性子,怕他想窄了,只好恬着脸故意做出轻松状:“划算吧?”

如一沉默了。

封如故把小灰猫搂在怀里,心里闷闷的,并不痛快。

……何必要知道呢。

封如故暗自心疼着他的心疼,即使他知道他家小红尘未必有自己心疼他那么厉害。

他的沉默,或许只是震惊于人心阴暗罢了。

即使如一对他坦诚过喜欢,但封如故总觉得那点喜欢未必是真,像是发梦一般的不真实。

封如故可以确信那不是试情玉的功效,然而他也不能确信,如一的爱,是否是出于二人十年前的那段若有若无的缘分,叫他混淆了父子间的孺慕,与恋人间的思慕的关系。

半晌后,他听到了如一的声音:“……可疼吗?”

“疼。”

封如故板着脸,严肃作答,但半晌后又忍不住笑出来:“……骗你的。早忘了是什么滋味儿了。”

如一面对封如故,影子被泼洒的夕阳拖得老长,正好拖到了封如故脚下。

封如故便放肆地挪着脚,来回踩着他影子的肩膀,堂而皇之,一点儿也不怕人生气。

如一发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们本该感激你。”

“若我死在‘遗世’,他们会感激死我的。”封如故很是看得开,“但可惜我没死,这就很叫人头痛了。”

他们卑微求生、苟且乞命、摇尾乞怜、麻木不仁的样子,全部落在了封如故眼里。

谁都不会喜欢一个见证过自己最卑劣一面的人。

如一望着他。

眼前人的嘴唇一开一合,无所谓地说着让他心口揪痛的话。

如一的呼吸渐重。

封如故尚未觉察,抱着小猫,指尖反复理着它短而密实的毛发,对着它嬉皮笑脸:“亏得我有个好师兄,你有个好义父,给了我一身好花绣。不仔细看的话,这纹身还挺好看的——”

如一:“……不要说了。”

封如故马上闭嘴,乖乖道:“好呢。”

但他的乖巧只持续了不到半刻。

他仰着脸,对如一说:“真的不疼,早忘记了。……不骗你。”

然而,下一刻,一点温凉贴上了他的唇畔。

……如一半跪下身来,与他隔着一只猫的距离,轻轻吻了他。

封如故坐在岩石上,吃惊地瞪大双眼,一时忘了反抗,只觉得双唇一瞬间成了全身上下最敏感的地带,苏痒的触感一路噼里啪啦地传递到指尖,让他的手也跟着僵硬了。

被撸得舒舒服服的小灰猫察觉到新主人不再用心伺候它,便仰起脸来,好奇地望着两个人的动作。

如一心里只简简单单地想着一件事:……你这个骗子。

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这个总是没心没肺笑着的、安慰着他的、动人的骗子。

等如一渐渐把封如故从“骗子”这个身份里剥离出来,才意识到,他是风陵云中君,是义父的师弟,是一名男子,是自己的长辈。

……是封如故。

他猛然出了一身大汗,从忘情中苏醒过来,倒退了两步,原本淡漠的眼中浮现出了说不出的茫然和惊惧。

……他做了什么?!

二人唇畔相接处濡湿了一片,乍然分开时,唧的发出一声缠绵的水响。

这声音落在如一耳中,不啻惊雷,叫他只觉自己淫·靡不堪。

封如故也从震惊中醒过神来。

亲了一口而已,又不掉肉。

然而,面对如一羞愤欲死的表情,封如故心里像是被一根木刺生生戳了进去,方才柳元穹的恶言恶语都没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封如故知道,他是喜欢自己的。

……只是,“喜欢封如故”这件事会让他觉得羞耻。

如一心脏跳得奇快,低声道:“你……”

“如一,我知道。”封如故擦了擦嘴,抢先替他澄清,“……试情玉的作用,我知道的。”

如一张了张嘴。

他大脑一片空白,根本还没想要申辩,封如故便替他找好了理由。

这理由他先前用过无数遍,可如今听封如故自顾自将自己的行为认定是试情玉的功效,如一却并没有感到轻松。

相反,他又是心急,又无从申辩,木着脸“嗯”了一声,马上又后了悔。

如一真想挥手驱散漫天红云,看一看封如故有无脸红。

他只知道自己脸红透了,烧得双颊双耳都发了烫,连身上也像是沥了火似的,小腹跟着一抽一抽,像是那落山的太阳直落到了他心里似的。

封如故和小灰猫一样,翘着脚,仰脸看着他。

封如故满不在乎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很有大男孩儿的鲜活劲儿,带着一股“输得起”的大大咧咧的少年意气,因此他可以不把刚才的亲吻当一回事。

这或许是件好事,但如一并不为此感到欢喜。

如一酝酿了许久,仍无法找到合适的言辞。

很快,他又听封如故开了口:“还有,大师,恕封二直言……”

如一:“……嗯?”

封如故舔舔嘴巴,评价道:“你技术太差了。”

封如故有种天然的能把死人气活的本事。

如一就被他这一句话气了个半死,拂袖而去了。

封如故则独自坐在花丛中,慢慢等待面颊上的热度褪去,边等边抚摸着好奇地对他喵喵叫的小灰猫。

封如故知道,雷池是一道底线,不可轻越。

越过这一层,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便当真不可控制了。

在一切被挑明之前,他一直想把二人的关系控制在合理的范畴之内。

他想得很美,但事实是,在如一吻上来时,他居然没有退开。

封如故很没有修养地想道,情之一字,真他奶奶个腿儿的玄妙。

太阳整个儿落下山去,天边的红意也被夜色吞噬殆尽。

天黑透了,而如一立在寒山寺中最高的一处孤亭,脸上热度犹自不退。

整个寒山寺都笼罩在宁谧的黑暗中,无人点灯。

如一并不感到意外。

今日是初一。

寒山寺每逢初一十五,便会举行上胜灯会。

寒山寺的祈福灯会自与梅花镇的灯会不同,自有一番庄严仪式,需得一名自幼在寺中教养长大的小沙弥取来佛前长明灯火种,以一盏明灯传火,将备好的灯一盏盏点亮,直至点燃千灯,照亮阖山。

如一曾无数次像今日这般立于山头,看着漆黑的寒山寺一点点被火光映亮。

但不知为何,今日观灯时,如一心中别有一番体会。

他眼望着灯一盏盏燃起,心里回想着与封如故相识至今的种种。

集市上,他为自己描额时,指甲里染上的一抹绛红。

他懒得御剑时,环住自己颈项或是腰身的双臂。

自己为破戒自罚时,他为自己上药时吹在伤处的一口口凉气。

剑川中,他牵着自己的佛珠过桥。

桥断之时,他两度跃入沉水中,在寒冷彻骨的水中握紧了他的手。

他从红豆树上落下来,落进自己怀中,手里藏着为自己做的红豆佛珠。

在他中了奇蛊,意乱情迷之际,那人被自己欺负得几乎呜咽,事后却没有多责备自己。

他把专程来为他诊病的燕师妹抱到自己跟前,笑容满面地请她为自己看病。

他吐在自己掌心的、温热的梅子核。

他与自己完全相合的八字。

他被囚在水洞之中,红妆加身,却一点都不见紧张,笑微微地等着他,仿佛是等他等了许久,并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接他回家的小新娘。

以及方才,那个无端动情的浅吻……

一声厚重的钟磬鸣响,将如一从迷思中唤醒。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如一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变了数重,立即转身投入夜色之中。

……

那边,封如故等了又等,等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如一就此抛弃在花丛里时,简直是哭笑不得。

寒山寺里草木繁盛,却实在缺乏特色,再加上天色晚了,封如故没头苍蝇似的钻了一阵,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他抱着猫,站在数条花径的交叉口,简直想放猫引路。

但是顽皮的小猫并不可靠。

而且,封如故已经走累了,不想走路了。

他索性就地一坐,抬头喊了一声:“有人没有!”

没人回应他。

寒山寺的和尚都在灯会上,连个过路的小沙弥都没有,唯有两只秋蝉应和着他,一高一低叫唤了两声。

封如故又叫:“师兄!”

然而,他实在气虚得很,声音传不到太远的地方。

封如故低头思索了一阵,觉得在这时候动用灵力、冒着开花的风险来叫人,既丢人又不上算,可又不想在这里白白吹一宿冷风,便不死心地又唤了一声:“如一!小红尘!”

草木窸窣地响了一声。

当封如故看到如一微微气喘着站在自己面前时,他一时还以为自己是做了梦。

封如故眨巴眨巴眼睛:“你从哪里冒出来……”

如一径直打断了他:“……你又乱跑。”

封如故立即对此倒打一耙的行径表达了不满:“是你扔下我。”

如一不说话了。

封如故因为有着撇下如一整整十年的前科,自己也觉得自己在“扔下人不管”这件事上无权评价别人,于是咽下了接下来的话,厚着脸皮问:“还生气吗?”

“不生气。”

如一的一颗心跳得乱如擂鼓,因为他晓得,眼前的人不是云中君,是封如故。

是一个对他而言,很是特殊的人。

他尽量精简语句,唯恐让封如故看清楚他的心思,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去吗?”

封如故的确是摸不透他了。

他离开自己了一阵,就想通了?

但既然他不再因为那个突如其来的吻纠结,封如故也从善如流,不再提起:“饿死了,回去回去。”

一圈微凉的珠子缠上了封如故的手腕。

封如故一怔,低头一望,看到了那串自己赠予如一、却被他藏起了许久的红豆佛珠。

如一:“走,回去。”

封如故被他牵在手里,走得一头雾水。

路上,他试图跟他搭话:“大师?”

如一:“嗯。”

封如故:“咱们若是了结了寒山寺之事,下一步去哪里呢?”

如一:“你会去哪?”

封如故:“自然是去继续调查唐刀客的事情咯。”

如一:“嗯。”

封如故:“嗯什么?你都回寺了,还要跟着我啊?”

如一:“……义父叫我跟着的。”

封如故揶揄他:“那你不找林雪竞了?”

如一:“不找了。”

他的喜欢,不是因为试情玉,而完全是有迹可循的。

不是日头突然跳上云梁、照亮天地,而是一灯燃至千灯,直至光照三千世界,靡不周遍。

闻言,封如故愣了一阵。

……这算什么呢?

难道是真的看破红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咕咕疑惑.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