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五章 国际骗子(下)

朝贡不是贸易,却比世界上最赚钱的买卖——海上贸易的利润还要高十倍。

一般海上贸易有五十到七十倍的利润,然而以外国使者朝贡的方式,把所携的货物献给朝廷,所得到的赏赐,可相当于货物价值的十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天朝上国的富足与大方。

也就是说,同样一船货物,如果老老实实与宋朝做贸易,‘只能’获得五十到七十倍的收入,但如果用来朝贡的话,却有五百到七百倍的利润!

什么叫干一票够一辈子花,这就叫干一票够一辈子花……

当然朝贡的主体必须是国家。天朝的大度赏赐,是建立在番邦臣服的基础上的,所谓‘我行王道、诸夏来归’。

但是,后世一个姓马的先生说过,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足以让资本家践踏人世间一切法律和道德,何况是五百倍的利润?所以自古就有冒充他国使节朝贡的事件发生,令人震惊的是,这些铤而走险者,往往可以得逞,只有很少一部分才被识破砍头。

这并非因为他们的骗术有多高明,而是因为天朝上国对这个世界的无知,容易让骗子钻空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本朝四位皇帝,两个得位不正,一个有祥瑞综合症,另一个憋着劲儿想做千古仁君,所以都对万邦来朝毫无抵抗力,心甘情愿的当那个冤大头。所谓上好下所行,地方官员为了获得功劳、青史留名,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是假的过分,都乐意为他们向朝廷引荐。

当然,大宋国库已经没太祖时那么宽裕了。这种千金买鹅毛的营生,次数多了谁也消受不起,但又不能不让人家朝贡,所以朝廷想出个折中的办法——规定每个国家的朝贡次数。距离近的一年一贡,远的则若干年一贡。规定次数外的朝贡,边境官府和市舶司不得放行。

此举一出,才使冒充使节的现象大大减少,这些年来甚至已经绝迹。但塞尔柱人入主巴格达后,阿齐兹意识到机会出现了……他很清楚塞尔柱人自大狂妄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向大宋称臣纳贡的,那么官方的朝贡必然已经断绝。

从塞尔柱人入主巴格达,到现在已经三年,正好又到了朝贡的年份,既然塞尔柱人肯定不会来,那阿齐兹就替他们走一遭,省得浪费了指标。

他说服了债主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变卖家产进行这次冒险。为了提高成功率,他买到了全套通关文书……塞尔柱人的统治下,原先的宫廷官僚全都失业了,只要肯出钱,什么样的文书他们都会帮你造。他甚至聘请了一名曾经出使过大宋的官员,作为自己的亲随,踏上这趟诈骗之旅。可惜那家伙身体不好,在中途就得病死了……

因为那名官员的暴毙,加上他曾经数度到过广州、泉州,担心会被人认出来露了馅,所以才会选择钦州港这样冷门的港口来,实指望着能糊弄过关,到了京城就好说了。

事实上,他也把王罕骗得一愣一愣,只是也不只是运气太差,还是运气太好,他竟然碰上了陈恪……

※※※

“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阿齐兹摊开双手道:“陈大人,你可以尽情的鄙视我这个诈骗犯。”

“不不,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和智慧,如果没有碰上我,你应该可以成功的。”陈恪摇头笑道:“可能的话,我们交个朋友吧。”

“交朋友?”阿齐兹瞪大眼道:“大人和我这个……诈骗犯?”

“不要一口一个诈骗犯。”陈恪摇头笑道:“我可以帮你,洗掉这个罪名。”

“哦。”阿齐兹一喜道:“怎么洗掉?”

“我明天跟那位王大人说一下,就说你们其实是来求大宋援助复国的,他自然不会再搭理你们,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陈恪笑道。他身后的柳月娥无奈坏了……这个人胆大妄为,简直一点节操都没有。

“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阿齐兹突然明白过来道:“我给你十斤金子做人事,如何?”

“人事……”陈恪这个汗啊,回头看看柳月娥道:“我像是索贿纳贿的贪官污吏么?”

柳月娥很肯定的点点头。

“靠。”陈恪翻个白眼道:“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大人,是嫌少么?”阿齐兹面色阴晴变幻道:“目下,我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但你放心,等到朝贡成功后,我还有厚礼相赠。”

“住口!”陈恪阴下脸道:“我一个宋朝的官员,若帮着你把大宋当傻子耍,还算是个人么?”

“这……”阿齐兹不懂了:“大人既然不许我朝贡,那怎么做朋友?”不论什么时候,出卖自己国家的人,都不会得到真正的尊敬,反之亦然。

“不朝贡就不能做朋友了么?”陈恪的表情松缓下来道:“你一共欠了人家多少钱?”

“八万第纳尔……”阿齐兹说完又解释道,第纳尔是阿拉伯金币,八万个第纳尔就是一千一百四十四斤黄金……折银十八万两左右,不靠朝贡可是赚不回来。

“我靠……”陈恪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见陈恪被吓住了,阿齐兹神情一黯,舱室中再度陷入安静……

※※※

“你这一船货,能卖多少钱?”沉默良久,陈恪抬起头来。

“差不多五万贯左右。”阿齐兹想一想道。

“那好,剩下的十三万贯,我出了!”陈恪咬牙道。

“大人,莫不是开玩笑?”阿齐兹瞠目结舌道。

“我像是在开玩笑么?”陈恪满脸肉痛道。

“哦不不,陈大人,你真是我最高贵的朋友。”阿齐兹连忙夸张的摇着头,起身施礼道:“说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就算要我掏心掏肺都可以。”自然,天下哪有不要钱的午餐?

“亲爱的朋友,别这样说。”陈恪淡淡道:“我不需要你身上的器官,只要你能教会我的人,一点小玩意儿。”

“什么小玩意儿?”阿齐兹一脸警惕道。他这样精明的商人,自然知道对方肯花十三万两银子买的‘小玩意儿’,绝对不是个小玩意儿。

“只需要你教会我的人,如何在大洋上上辨明方位。”陈恪端起酒杯,轻轻转动道。

“这个么……”阿齐兹沉吟一下道:“主要还是靠经验,富有经验的船长,知道哪里有礁石浅滩,知道风暴到来前有何种迹象。知道可以用海水颜色、小岛礁石、各种不同鸟类的出现等……来判断船的位置。”

“是么?”陈恪似笑非笑道:“大洋之上,哪有那么多标志让你识别?”

“大人说得对,远海航行十分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迷航。”阿齐兹道:“所以最主要的,还是借助陆岸的标志。因此我们的商船,大都是沿岸航行。到中国来也是如此,我们从波斯湾口的霍尔木兹出发,一路沿海岸经过印度、锡兰、缅甸、马六甲,一直驶到大宋……我可以在返程的时候,带着大人的手下,认识一下我们的航线。”

陈恪耐心的听他说完,才淡淡道:“你觉着,这样一趟就值十三万贯?我的钱就那么贱?”

“……”阿齐兹半晌才道:“我们都是这么走的。”

“那就算了吧。”陈恪站起身道:“我想我已经拿出十分的真心,想和你交个朋友,你却到现在还哄骗于我。”

“大人留步。”阿齐兹赶紧拦住他道:“我也十分真诚的。”

“不,你把最重要的东西瞒着我了。”陈恪冷声道。

“什么?”阿齐兹瞳孔一缩道。

“牵星术。”陈恪顿一下道:“或者叫纬度航海法!”

“不明白大人说什么?”阿齐兹茫然摇头道。

“沿岸航海不仅费时,而且要受到各种骚扰。”陈恪目光如剑般盯着阿齐兹道:“而你们,根本不是沿岸航行,而是远海航行!所靠的,就是这个‘牵星术’,或者说,纬度航海法!”顿一下,一字一句道:“只有这个,才值十三万贯,朋友,你说对么?”

阿齐兹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回答。

“既然为难,就算了吧。”陈恪摇摇头,对身后的柳月娥道:“咱们走吧。”

“等等……”陈恪快迈出舱门时,阿齐兹沙哑的声音响起来:“你这个魔鬼……”

陈恪还没说话,阿齐兹的外甥,那个叫巴盖里的年青人,激动的叫嚷起来。然后两人展开了激烈的对话。

尽管他们说的是阿拉伯语,但陈恪能猜到,巴盖里肯定反对舅舅,把牵星术交出来。

反对是必然的,因为那是阿拉伯人纵横七海最大的秘密。正因为掌握了这个秘密,他们才垄断了海上的商路,让世界各国的商人们,沦为他们的打工仔。

……

说明一下书中的几个疑问。

第一,关于书中的东川和现实中的东川问题。显然,书中的东川城,并非在山区,而是在山地边缘,距离现在的东川区五十里左右,毗邻南盘江。而清代的东川城,其实是在会泽县。这主要是运输路线的不同。

第二,关于水道的选择方面。滇铜内运,清代是采取多途并举,其中金沙江水道是很重要的一条,但这条水道的开凿难度之高,令人望而生畏,而且清代耗费巨资,也没有完全通畅,通常一年只有几个月可走,而且事故率非常之高。而且这条水道,还要走长江天险出川,许多铜船无法跨越的险滩,只能改为陆运,过去后再坐船,十分之折腾。

滇铜从金沙江水道运抵京城,需要八个月时间,并非什么好路线。

而红水河水道,在解放前就能全段通行50吨的船,可见其水文状况是好于金沙江的。是75年以后,大兴水电的错误决策,修建了很多的水电站,导致了航运断绝。

而且处于很多其它方面的考虑,陈恪选了后者。

第三,有人说,从珠江走水路到不了梧州,在宋代,这个确实如此,但这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因为两条水系只是一山之隔,古人开凿了鬼门关,从路上联通了两条水系。这历来就是西南的交通大动脉,西南的物产都是从这条道北上中原的。当年苏轼被贬海南,就是坐船从西江到北流江,然后上岸过关,再坐船下南流江的。

必须承认,我在这里确实犯了个错误。因为我在查资料时,看到有茂北古运河,从水路沟通了南流江和北流江。但这条运河,其实是朱元璋挖的,只挖了六公里左右,就沟通了南流江茂林段到北流江北流段。当然,解放前水位下降,这一段运河已经成了古迹。但现在据说又要挖新的运河了。

资料是上个月查的,时间太久,我光记着有条运河了,却忘了是老朱挖的了。那天想着陈恪提出钦州不如广州的三个理由,结果就是想不起来了。后面我会让王罕补挖的……

第四,关于海鲜的问题,这个我也是很认真查过资料的。海边的人都知道,海鲜及其不易保存,在当时无法空运的条件下,汴京城几乎吃不到海鲜,所以在东京梦华录上,才看不到海鲜的踪迹。而且海鲜有强烈的腥味,所以宋朝人很少会吃,就算吃,也用香料来掩盖其味道。但在王罕看来,这毕竟是新鲜玩意儿,用当地特产招待陈恪,也是没问题的。

第五。我虽然最近忙着当奶爸,但不会对作品有丝毫马虎,大家应该相信我,在写我不清楚的东西之前,肯定会仔细去查证的。当然,水平有限,难免纰漏,欢迎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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