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听到门响, 周凯将贾玩的手放回被子:“这么快就回来了?”

半晌没听到回应,周凯一回头就看见赵轶正低着头,一层层褪着上衣。

周凯皱眉, 正要说话,目光被他胸口的血渍吸引,顿时一愣, 道:“你干什么去了溅一身血, 杀人了?”

赵轶淡淡“嗯”了一声。

“真杀人了?”周凯愕然:“你杀谁了?”

顿时警惕起来:这别宫里竟还藏着敌人?

赵轶漠然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他身上的衣物料子厚重,脱下两层后里面便不见了血渍, 将沾血的衣服扔在门口,越过周凯,道:“拿去烧了。”

“喂!”周凯大为不满:“我是大内侍卫, 不是你家小厮好不好?”

赵轶不理, 将床上的人裹着被子一起抱起来,周凯忙道:“你干什么?”

“药浴。”

周凯神色一黯,想起一事, 又道:“我方才给阿玩换参片,没找到那根九百年的人参, 用完了吗?”

“炖了。”

周凯大惊, 怒道:“你疯了,太医说他现在根本不能……”

赵轶猛地转头,眼神冰冷凶狠:“太医还说他活不过三日呢,我是不是就要看着他去死?!”

抱着怀里的人,头也不回的出门。

……

正殿内。

“父皇, 儿臣知道错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吧父皇,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赵辅, 乾帝神色疲惫,淡淡道:“皇权之争,只有输赢,何来对错?赵辅,你没错,你只是输了。”

“父皇,”赵辅拼命摇头,泪流满面:“求您别这么对儿子说话,儿子害怕……父皇,儿臣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皇爷爷找到儿臣,儿臣根本不敢拒绝……他在外有王子腾兵逼京城,在内暗中掌控京营,又有无数高手为他效力……他就算不找儿臣,也会找别人……儿臣,儿臣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父皇,有儿臣在,至少不会让父皇受委屈……

“皇爷爷他根本不信儿臣,若不是忠顺亲王因为贾家的事人心尽失,他怎么会选儿臣……他让儿臣亲自带着那些武林宵小对父皇下手,就是为了让儿臣留下把柄……父皇您也看到了,那些人根本就不听我的话……我只是一个傀儡,我什么都没做啊父皇!”

他虽语无伦次,意思乾帝倒也听明白了,静静的听他说完,道:“事已至此,这些都不重要了。辅儿,你我父子今日缘尽于此,此生再不复见,你若还有什么话,就一并说了吧!”

赵辅难以置信的看着乾帝,眼中的光渐渐暗淡下来,颤声道:“父皇……你,你要杀我?”

乾帝避开他的目光,端起茶盏,低头慢慢的喝,一盏茶见底,还不见赵辅开口,道:“既如此,你便回去吧,有什么想吃的和刘安说一声,我让他们给你备上,吃完就上路吧!”

刘总管起身走到赵辅身前,伸手搀扶,道:“殿下,请……”

赵辅恍如未闻,一动不动的看着乾帝,刘总管暗叹一声,手上力度加大,将他拖起来:“殿下,我们走吧!”

赵辅被拖得站起来才如梦初醒,将刘总管狠狠推开,嘶声道:“我不服!凭什么……凭什么?!”

乾帝淡淡道:“谋逆者死。”

赵辅目眦欲裂:“可我是你儿子!我是你儿子啊!”

乾帝道:“朕不止一个儿子,朕也不是没杀过儿子。想让朕死的儿子,不要也罢。”

“我没有!我没有想要你死,我只是想要……”赵辅摇头,流泪吼道:“我也是你的儿子,我也是皇子,我想做皇帝,有什么不对?大哥不想要,二哥被你杀了,轮也该轮到我了吧?可你眼里从来都没有我,连对刚出生的小六都比对我好!

“你不肯给的东西,有人送到我面前,我为什么不要?我有什么错?!

“大哥有你疼着,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你捧到他面前他都不要,二哥他是嫡子,生来就荣宠无限,所有人都巴结着他,只有我,只有我什么都没有……在这个宫里,我就像个隐形人一样,谁都不拿我当正经主子,要靠讨好赵轩才能活的好一点……

“凭什么?明明我也是皇子,明明这大乾的天下,也有我一份!为什么我就要看人的脸色活着?凭什么我就一辈子都出不了头?!”

刘总管听的满头大汗,劝道:“殿下啊,您少说两句吧!”

“我为何不说?”赵辅一把推开他,咬牙吼道:“现在不说,留到棺材里说吗?”

手指乾帝,道:“是,你是不止一个儿子,但大哥恨你,二哥杀你,我要反你……难道都是我们的问题?是你自己根本不配做父亲!

“我从生下来,你就对我不闻不问,从小到大,你可曾抱过我一次,可曾教过我写一个字?每次同我说话,根本就是君前奏对……

“你对那个姓贾的都比对我好!你吩咐厨房给他煮汤,你教他读书,罚他练字,给他讲如何处理政事,困了还让他在你身边午睡……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他?他不听话的时候,你拿鸡毛掸子满地抽他,而我呢?你只会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我!”

“梁王殿下您误会了,”刘总管忍不住开口道:“皇上他对您其实……”

话未说完就被乾帝打断,冷冷道:“我疼他,自有我疼他的道理,至于你,朕确实对你关注不够,但这不是你反叛的理由。赵辅,把父子交谈当做君前奏对的人,始终是你,不是朕。”

赵辅恍惚了一下,往日种种仿佛又浮现脑海,他咬咬牙,又仰头冷笑道:“那二哥呢?你敢说你对得起他?你到底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还是平衡朝政、拉拢张家的工具?你明明知道张家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不闻不问,由着二哥被他们摆布,最后走上绝路……”

乾帝按住额角,没有说话。

无论张氏如何,赵轩,都是他唯一的嫡子,他不至于因为张氏,而对自己的儿子存了偏见。

他让他早早开蒙,为他延请名师,对他严加要求、时时考教,阻止他与张家的联姻……只是这些,到了赵轩眼里,都成了他对他的刁难和防备。

或许是他错了,若他不顾天下动荡,早些处置了张家,或者赵轩会更恨他,但最起码,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还有大哥,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对他很好,好到把自己都感动了?”赵辅见乾帝神情恍惚,心中一阵痛快,嘲讽道:“那你知不知道,他过得是什么日子?”

乾帝猛地一惊,锐利的目光看过来。

赵辅嗤笑一声,道:“你明明知道他母亲是怎么死的,你明明知道他被人出卖,足足三个月过得生不如死,还差点被卖去做那千人枕万人骑的男1妓,你却依旧把他交到皇后手里……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把他的安危交给皇后,皇后反而不敢对他怎么样……可是你想过他的感受吗?仰仇人的鼻息过活,很快活吗?

“不,你没想过,对你来说,只要他活着就够了不是吗?

“你见过他满身秽物的摔在净房里,站又站不起来,喊又喊不出声,只能用两只手拖着身子,一点点向外爬的样子吗?没有吧?我见过啊!

“我,还有好多下人就趴在窗户外面看着他,等他终于爬出来,就捂着鼻子围上去,说‘啊呀殿下,您怎么这么不小心,都说了我们来服侍您如厕了……’

“还记得有一次他宫里着火吗?都说是他夜里不肯留人服侍,不小心打翻烛火烧了帐子,其实不是啊!是服侍他的下人趁他睡着,悄悄点着了他的被子,想看他在情急之下,能不能站起来,逃出去……

“还有那次掉荷花池差点淹死,也是啊!

“这些事,连我都知道,但号称最疼他的父皇您,却看不见听不见。每次出事,处置几个下人,不疼不痒的斥责皇后几句就罢了。

“都说他性子孤拐,脾气暴躁……脾气暴躁算什么,他现在都还没被逼疯,已经是奇迹了。

“上次知道他中毒数年,父皇好像觉得很震惊?哈!你将他交到仇人手里,别说给他吃毒药,就是喂他吃屎他都得吃啊!哈哈哈哈哈哈……”

“啪”的一声脆响,乾帝手里的茶盏在赵辅脚下炸开:“住口!住口!住口……”

乾帝剧烈咳嗽,手脚都在发颤。

刘总管忙奔过去,替他平顺呼吸,乾帝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刘总管会意,叹道:“潜王殿下性情孤傲,一开始说过两次,见……就不说了。”

“朕、朕明明……”他明明放了亲信在赵轶身边,让好生照看,若有不妥直接向他禀告的。

“您让皇后负责潜王殿下的起居安危,皇后她处置潜王身边的人,就名正言顺……您安置的那些人,不是被她收买,就是随便找个错处打发出去……陛下,潜王殿下虽受了些委屈,最起码平平安安长大了不是?若是不如此,只怕……”

刘总管摇头,不敢继续说下去。

一个断了腿的半哑皇子,还被皇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能活到现在,已然是乾帝处置得当了。

刘总管安慰道:“皇上,您也是为了大乾江山着想,这已是最好的法子了。”

皇后之所以在后宫大权独揽,还不是因为张家在朝堂上分量太重?张氏一族盘根错节,又在太上皇和皇上之间左右逢源,连皇上也不敢擅动啊!

乾帝自嘲一笑,心中苦涩难言。

不久之前,赵轶说——“这世上,除了他,我什么都没有……”

他以为那只是他的长子在激愤之下的偏激之言,原来不是。

八年前,是那个八岁的孩子陪着他度过了三个月暗无天日的日子,又将他救出火海,八年后,又是那个已经长成少年的孩子,伸手将他拉出地狱……

而他作为父亲,却振振有词的说——“当初他假扮刺客陷害皇后,就够他满门抄斩!”

他的儿子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只怕早已对他失望透顶,是以只化作一句“是,诸多皇子中,父皇最疼我,但父皇心里装着天下,其余种种,都微不足道……”

最疼他……

这句话,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好笑。

难怪他说:“这世上,除了他,我什么都没有……”

他还说:“这个世界只要有他,不管多糟,我都愿意活下去……”

可如果那个人,不在了呢?

头痛欲裂。

刘总管见他神色不对,忙搀扶住:“皇上,是不是头风又犯了?老奴这就去请太医!”

乾帝摇头。

刘总管也想起这里放着什么,不敢坚持,只能替乾帝按揉穴位,努力让他舒服些,片刻后,乾帝将他推开,道:“可以了,你又不是逸之,再怎么按也就这样了。”

看一眼赵辅,手指一挥,疲惫道:“带回去吧!”

刘总管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若是贾大人在就好了,他内力有奇效,给皇上按上一次,若不受刺激,好些日子都不会发作……有他在的时候,皇上睡的都香甜些。

再次走到赵辅面前,态度便不似方才那般客气了,淡淡道:“梁王殿下,请吧。”

……

被拖出殿门,冷风袭来,赵辅忽然打了个寒颤,外面是漆黑的夜,天空无星无月,押送他来的一行禁卫手持刀剑,冷冷站在道旁,在他们身后,是看不见前路的一片黑暗,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华贵的宫室内灯火通明。

忽然之间,后怕从脊背无穷无尽的蔓延开来……

刘总管淡淡吩咐:“带梁王殿下回去。”

转身就走,却被赵辅死死拉住,颤声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刘公公,我不想死……”

刘总管叹了口气,撕开他的手,将他推到一边。

赵辅倒在地上,呆愣了片刻,疯了似的爬起来冲回殿内:“父皇,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刘总管抬手阻止侍卫们靠近,跟在赵辅身后进殿,关上门。

赵辅扑上前,紧紧抱住乾帝的腿,崩溃大哭:“父皇,我不想死,我错了,你饶了我!我还不到二十岁,我还没有娶妻生子……我不想死啊父皇……”

眼泪打湿乾帝的衣襟。

刘总管见乾帝并无表示,安静站在一边。

赵辅哭了许久才听到乾帝的声音:“你不想死?”

赵辅一个激灵,拼命点头。

乾帝道:“屏风后面有一把匕首,你拿起来,就不必死。”

赵辅想也不想便道:“好,好,我拿,我拿!”

这才注意到,旁边很突兀的放着一个屏风,离座位很近,挡在一根柱子前。

他起身,慢慢转过屏风,下一瞬仓皇后退,将屏风撞倒在地上,自己跌坐在倒下的屏风上,惊得魂飞魄散:“皇、皇爷爷……”

赵辅目光落在太上皇脖子上的淤痕、胸前的伤口,还有地上染血的匕首上,过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慢慢抬头看向乾帝,艰难道:“你……杀了皇爷爷?”

这里除了他,只有刘总管和乾帝两人,若人是刘总管杀的,他不可能还好生生的在这里。

不等乾帝回答,赵辅自己摇头否定:“不是,不是你,现在大局已定,杀皇爷爷百害而无一利,你不会做这种事……我知道了!”

他眼睛亮起来:“是赵轶!是赵轶那个蠢货!除了他,谁会作出这种事,除了他,谁能让你替他遮掩……”

继而神色骤变:“你,你想让我帮他顶罪?”

怒火将好容易回归的理智冲的一干二净,赵辅面色狰狞,一字一句道:“你休想!我不仅不会替他顶罪,我还要告诉天下所有人,是他赵轶,带人杀了五千禁卫,平了太上皇的别宫!是他赵轶,亲手杀了太上皇,杀了自己的祖父!

“你想让我替他顶罪?我偏要让他身败名裂,死无全尸!”

他胸口剧烈起伏,挑衅的看着乾帝,却听乾帝平静道:“不是他,是朕。”

赵辅顿时愣住。

乾帝语气平静如水:“是朕和太上皇发生争执,不慎刺伤太上皇……回京之后朕便会告罪天下,禅位于赵轶。

“朕这些日子头风发作的越发频繁,处理政事也力不从心。轶儿虽性情偏执,但根子却是好的,而且逸之是个好孩子,有他看着,朕相信轶儿会是一个好皇帝。”

赵辅愣愣看着他,忽然又笑起来,手指乾帝道:“你骗我!你休想骗我!如果你早就有此打算,又何必让我来给他顶罪?分明就是你舍不得帝位!你对赵轶,也不过如此!”

乾帝道:“轶儿不想做皇帝,朕不忍逼他。”

“逼他?”赵辅难以置信的看着乾帝:“你把这个叫逼他?都是你的儿子,你替他顶罪,你把皇位让给他都怕委屈了他……可你,却要杀我?”

乾帝不再看他,淡淡道:“匕首就在那里,不捡,轶儿登基,朕退位做太上皇;捡,朕继续做皇帝,何人继位日后再论。你选吧!”

愣愣看了乾帝好一阵,赵辅一把捡起匕首,双手握住朝太上皇的胸口拼命刺去,口中发出似哭似笑的吼声。

乾帝起身想要阻止,却又缓缓坐了下去,看了眼刘总管。

刘总管冲出去推开殿门,向外大喊:“来人啦!不好了!梁王殿下疯了!快来人啊……”

许久之后,殿内重又清净下来,刘总管替乾帝轻轻按着太阳穴,问道:“陛下,您为何不告诉梁王殿下,您从来没想过要杀他?”

“……何必多说,让他有个人恨着,也能活得心安理得些。”

又道:“再给他多备一万两银子。”

假死离京,此生再不复见。

……

温泉池边,烟雾袅绕,没有花瓣飘香,却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赵轶低头,将最后一口药汁渡入少年口中,抱着他迈入温泉挨着池沿慢慢坐下,让少年将头靠在他肩上,蜷缩在水中。

“睡够了,就快点醒过来吧,”他笑了笑,低头捋了捋少年脸颊上的乱发,又低声道:“不醒其实……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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