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深夜响起的丧钟将整个城市惊醒, 哪怕早已预感京城将要迎来一场狂风暴雨,这突如其来的不祥钟声,依旧让所有人惊出一身冷汗。

两份圣旨同出, 贾逸之被杖责,不过是白天才发生的事……晚上太后就中毒身亡,若说此事和二圣冲突无关, 谁信?

太后中毒暴毙, 太上皇吐血昏厥,的确骇人听闻, 但这些原该捂得死死的消息被传得满朝皆知,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顿时人心惶惶,所谓真相, 连猜都不敢猜。

“玩哥儿!”宁国府, 贾玩住着的小院内,胡乱披了一件外衣的贾赦正竭力突破护卫的阻拦:“玩哥儿,出大事了……你们给我起开!这里是贾府, 玩哥儿又不是钦犯,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贾蓉在一旁苦劝, 贾赦全然不理, 一味呼喊:“玩哥儿,你倒是说句话啊!现如今东西两府都指望着你一个呢,好歹给个章程,也让我们安安心……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可不能只管自个儿, 不顾咱们的死活啊!”

“大老爷说的什么话?”玉屏按捺不住,打开门怒斥:“咱们爷重伤不能理事,大老爷您又不是不知道, 怎么就叫翻脸不认人了?我们爷才多大?您是长辈,又是朝廷命官,国丧该当什么礼仪规矩,您不比咱们爷清楚?倒来这里问章程!”

贾赦冷哼一声:“滚开!老爷我只同你们主子说话!”

玉屏抬手一拦,冷冷道:“爷昏睡着呢,没法子同大老爷说话。”

贾赦闻言不再叫嚷,换了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日间不是还醒了一次吗?怎么又昏睡了?可别是伤势又重了!不行,不亲自看一眼,我实在放心不下。”

就向前挤。

玉屏道:“大老爷又不是太医,看了有什么用?您要真心疼咱们爷,少来吵闹就好。”

到底没再拦他,一摔帘子扭身进门。

贾赦见左右护卫不再理会,顿时大喜,也顾不得计较玉屏的无礼,大摇大摆掀了帘子进房,边道:“玩哥儿,今儿你无论如何……”

转过屏风却是一惊,顿时脚下发软,声音也骤然低了下去:“周、周世子。”

周凯坐在床边,头也不回,冷淡道:“贾大人好大的威风。”

贾赦赔笑道:“我……臣……不是……下官,下官担心玩哥儿的伤势,难免急切了些……不知世子在此,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周凯淡淡道:“贾大人有心了。”

贾赦干笑两声,见周凯不再说话,也未曾注意这边,才悄悄抬了头,伸长脖子越过周凯的肩头去看床上的人。

如今天气已然转暖,安静躺在床上的少年却依旧裹着厚被,他侧身躺着,棉被一直拉到下巴,乌发如墨藻般散落,凌乱的散落在脸上、枕头上,额上搭着帕子,遮住双眉,只能看见唇色苍白、鼻尖挺翘,长长的睫毛轻颤,蝶翼一般。

贾赦不由感叹,他这个侄儿,平日里仗着武功高强,又有皇上宠爱,一向强横霸道、肆意妄为,嚣张的很,如今挨了顿打躺在床上,倒显出几分楚楚动人的意味来……这小脸精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呢!

正要再看仔细些,却听周凯不耐烦道:“皇太后娘娘薨逝,举国大丧,贾大人身为荣国府的主人,还真是清闲呢!”

贾赦赔笑道:“不清闲,不清闲,下官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慢慢退到门口,逃也似的向外窜,刚打开外间大门,就听一把阴柔的嗓音道:“皇上派咱家来探病,贾大人伤势可好些了?”

顿时连门都不敢出了,赔笑着退在一旁,等那几位内侍进门,才抹着冷汗退出来,一路小跑出了二门。

二门外,有“小厮”等候多时,见贾赦出来,疾步上前低声道:“可见着了?”

贾赦惊魂未定,道:“见着了见着了!睡的沉着呢,怎么闹都不醒。”

“小厮”不放心道:“可看清楚了?”

贾赦叹气,道:“我耳不聋眼不花的,自然是看清了。”

“确实是他?”

被再三质疑,贾赦也不耐烦起来,没好气道:“我自己的侄儿,从小看到大的,还能认错不成?真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不就送个参汤探个病吗,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带你一起去又不肯。”

“小厮”不再说话,直接越过贾赦,低头弯腰,快步向府外走去,有人问话,只说奉了主子的命,先一步回荣国府报信。

……

小院中,周凯送内侍离开,回身走到门口却忽然顿住,并不进门,在外面道:“太后娘娘薨逝,我要随陛下前往别宫守灵,也要回去预备预备……今儿晚上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了,你安心睡吧——我会在府里留下人手,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让四月去找文青。”

顿了顿,又道:“按规矩,陛下前往别宫,潜王殿下当留守京城,如有难处,我又鞭长莫及时,寻殿下出手也使得。”

里面自然不会有回应,周凯转向玉盏:“好生照看你们主子。”

“是。”玉盏飞快行了一礼:“恭送世子爷。”

周凯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边向外走边对贾蓉道:“阿玩受伤,宁国府的事便只你一个操心,自去忙吧……这边有人照应,不缺你一个。”

贾蓉跟在他身后,点头应是。

玉盏目送他们离开,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反身关上门,快步进了里间,低声道:“姑娘,他们走了!”

门外也传来一声咳嗽:“贾大人您安心休息便好,有事属下自会通报。”

玉盏“啐”了一口,扶着床上的“少年”起身,厚被滑下来,露出“少年”身上的粉色小袄……正是匆忙洗净了脸,拆了钗环的惜春。

惜春抚着胸口舒了口气,起身下床,道:“去拿一套干净的衣服过来。”

玉盏取了套贾玩从未上身的里衣出来,一转身就看见惜春拿着剪刀,将葱管似的指甲一个不剩的剪了,惊得轻呼一声:“姑娘!”

惜春将指甲用帕子包了,道:“找机会扔进炉子烧了……玩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若不剪了,稍后太医来诊脉,岂不是人人都能看见?”

指甲可以剪,但脉象却是瞒不住的,只能寄望于外面那些人靠谱些,能说通太医,拖过一时是一时。

又道:“让玉屏穿了我的衣服住进小佛堂里,就说我要给太上皇、皇太后祈福,不便见人。”

玉盏忧心忡忡道:“要不要让外面那些人分两个去守着?若是不小心被人闯进去,岂不坏事?”

惜春摇头道:“如此反倒引人猜忌了,放心,陈嬷嬷是妥当人。”

玉盏红了眼,低声骂道:“都怪这些人,自个儿放跑了爷,却让姑娘您来遮掩,还什么都不肯说……也不知道爷现在怎么样了,他伤的那么重……”

惜春打断道:“他自己要走,谁能拦得住?他们肯冒着风险替玩儿遮掩已是难得……这样的话再不许说!”

玉盏低声应了,默默服侍惜春更衣,又拿了自己的胭脂水粉替惜春遮掩耳洞、修饰眉形——虽是同胞姐弟,但惜春的容貌与贾玩却只七分相似,除了脸型过于柔和,区别最大的,就是那一双精心描画过的柳眉。

勉强收拾妥当,玉盏重新扶惜春上床,低声道:“姑娘,奴婢总觉得,世子爷好像知道些什么。”

惜春垂眸:“周世子和玩儿交好,想来不会传出去。”

话虽这么说,却始终放心不下,她在宫中过了数年,不似寻常闺阁女儿那般天真,知道在大势面前,什么交情都是虚的,能打动人的,唯有立场和利益……然而,即便知道,她又能改变什么?

最起码表面看来,他并无恶意,方才若不是有他,莫说宫里来的公公,便是贾赦那一关都过不去……最后连贾蓉都被他支走。

“大老爷也好生奇怪,平日里一直看咱们爷不顺眼,明里暗里不知道说了多少怪话,今儿却忽然殷勤起来,又是送药又是探病的……”

“……夜深了,睡吧!”

******

太后薨逝不是小事,宫里的皇子皇孙公主妃嫔、外面的宗室勋贵朝廷大员,都要前往别宫,之后或移棺宫中,或就地守灵,还需与太上皇商议。

去的人多,需要筹备的事物也多,动作便快不起来,直到天将亮时,队伍才浩浩荡荡出了城。

依旧是前锋营开路并全程护卫,大内侍卫紧守在御辇周围,御辇后面跟着后宫妃嫔、皇子、宗室以及随驾官员的车马,个个皆是平民百姓一辈子也难得一见的达官贵人。再后面,是用骡马运着的香烛纸钱以及粮草木炭等事物。

包括乾帝在内,所有人都一身素白,更不敢有人喧哗说笑,只埋头默默赶路。

皇帝出行,又有之前数次被刺的经历,前锋营表现的极为紧张,探马撒出去很远,一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在并无意外发生,因队伍庞大,速度缓慢,一行人足足走了两日,才远远看见了别宫的影子。

终于到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从那夜钟声响起到现在,谁曾睡过一个囫囵觉,吃过一口好饭?好容易熬到现在,都是又饿又累又困又冷。

脚下下意识的加快了几分,前面的队伍却停了下来。

安静了许久之后,窃窃私语声才敢四下响起:“怎么回事?”

“前面怎么了?皇上的御辇好像都停下了。”

“听说别宫大门没开。”

“不是吧?”

“嘶……”

面面相觑。

照常理而言,早在皇帝起驾之前,就有人快马前来报信,这边提前将诸般事物安排妥当,待圣驾来时,可长驱直入前往拜见太上皇,剩下的人再分别从各门次第进宫,但是现在……别宫这是……故意把万岁爷关在外面?

这也太……太什么?太过分?太荒谬?还是太吓人?

御辇就停在宫门前一里之外,乾帝面无表情的坐在上面,看着一波波的人上前。

已经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前锋营敲门不开,刘总管喊门不开,诸位皇子宗室跪求不开,左右相国苦劝不开……

所有人噤若寒蝉。

谁能想到,两位圣上之间的矛盾竟然激烈到了这种地步,只是即便两位圣上之间水火不容,太上皇也不该阻拦皇上前去祭拜太后才是,毕竟孝道大于天……除非……除非太后娘娘的死,和……

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深想:据说那碗参汤,原是呈给太上皇补身的,因太上皇心疼太后,才邀太后共进……

“臣无能,”左相无功而返:“皇上,臣请只身入宫,当面劝说太上皇陛下……”

乾帝抬手打断:“不必。”

轻拍扶手,起身下辇,向别宫大门走去,其他人忙紧随其后。

别宫围墙修的很高,虽比不上京城城墙和紫禁城的宫墙,也没有护城河与吊桥,但女儿墙、箭楼、垛口等设施齐备,城墙上两排禁军站的笔挺,仿佛没有看见城墙下的人。

“里面何人管事?”刘总管大喝:“圣驾在此,还不速速开门!再不开门,休怪国法无情,治尔等一个欺君之罪!”

喊过三声之后,才有人匆匆上了城楼,高声道:“微臣参见皇上。皇上,太上皇身体不适,太医说要静养,见不得这许多人,太上皇说了,皇上若有心,便请一个人进来吧!”

右相沉声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出宫在外,身边岂能无人护卫,且为太后尽孝,又岂是陛下一个人的事?烦请转告太上皇,若太上皇不欲见人,请容我等将太后娘娘的遗体移出别宫,迎回宫中安置。”

“太上皇说了,太后娘娘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左相正欲开口,被乾帝抬手打断,淡淡道:“吩咐下去,退后五里,扎营。”

“陛下万万不可……”

乾帝轻嗤一声:太上皇铁了心不开门,他不就地扎营,难不成就此打道回府或直接派兵杀进去?又或者,跪死在这宫门口请罪?

淡淡道:“营中另设灵堂,明日移棺回京。”

左右愕然:另设灵堂也就罢了,移棺回京是什么鬼?难不成今夜硬闯别宫抢夺出太后娘娘的尸身,又或者撇开不管,移一口空棺回京做做样子?

无论是哪一种,都未免对太上皇,对太后太过不敬了。

左相嘴巴张合了数次,才憋出一句:“是否让钦天监算个吉日……”

“朕看明日便是吉日。”乾帝不再理他,转而吩咐周凯:“你领几个御医进去,给太上皇请安,末了也不必回来,就在里面替朕服侍太上皇……派人报个平安便可。”

周凯欲言又止,最终低声应是。

他是公主之子,太上皇和太后是他外祖父母,由他进去确实合适,但此行中不乏和他身份相似的人,并非非他不可——与之相比,他更愿意守在乾帝身边。

乾帝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一众大臣面面相觑,却谁也没敢多话:对面宫里住着的,是当今太上皇,是皇帝的生父,对面宫里躺着的,是仙逝的太后,是皇帝的嫡母……既兴师动众来了,即便进不去门,无论如何也该在门口磕上几个响头,表表孝心才是,乾帝却连跪都不跪一下,只做做样子走一圈便算完事。

太上皇将皇帝关在门外,诚然是全然不顾皇帝的体面,然而皇帝,何尝不是半点不给太上皇颜面。

然而孝道大于天,皇帝这般与太上皇斗气,吃亏的是自己啊!

……

离京数百里外,一辆青绸马车中传来一声轻咳。

驾车的大汉耳清目明,微勒缰绳,将速度缓了下来,道:“贾大人,您醒了?”

车内传来一声略带困倦却依旧足够动听的声音:“我睡了多久?”

“已有两日了,”车夫答了一句,又道:“贾大人您饿了吧,先用点心垫垫肚子,到了前面镇上,小的就去给您买些热食。”

车内人“嗯”了一声,道:“不说只三百里吗?怎的现在还没到?”

车夫道:“大人伤重,小的怕车内颠簸,不敢走的太快,不过也只差半日路程,等到了地方,大人先在客栈歇息,待小的打探好消息,大人再见机行事不迟。”

“你家主子是这么说的?”

车夫直觉有些不妥,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称“是”,想到传说中这位爷的脾气,背上不由冒出冷汗。

好在车厢内只传来一声不置可否的“哦”。

车夫屏息了好一阵,见里面再无声息,这才松了口气,重又一个甩鞭,马车速度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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