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风陵园(五)

光影在长廊中流转, 游廊尽头是一片苍翠欲滴的竹林。

白鹭洲多丘陵,风陵园坐落在山峰上,亭台楼阁大都傍山依水, 连绵起伏的青山如一纸剪影, 紧贴在青灰色的天际。

这片竹林很陌生。

白梨停住脚步:“薛道友,你好像选错了门。”

“来都来了,”薛琼楼目不斜视:“何不进去看看。”

竹林冷风萧萧,白梨被吹起一阵鸡皮疙瘩,胳膊上寒毛直竖:“别吧,好奇心害死猫。”

“我们进的这扇门是错的, 那剩下那扇便是对的。你害怕的话, 可以自己原路返回。”一整片竹林的阴影都在他眉眼上晃动, “锅是我背的, 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所以我也没让你跟着我啊。”

白梨:“……”

他还真是会活学活用。

薛琼楼脚步不停,径直往前。

片刻后, 身后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白梨泰然自若地走在他身侧。

“你又跟上来了?”

她脆生生地大声道:“因为我现在不怕了!”

“不怕这片竹林有鬼吗?”

“是不怕你了啊!”白梨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步子迈得很大,一粒石子被踢得咕噜噜滚到前面,差点砸到他脚上。

薛琼楼住脚步,靴尖将石子拨到一边, 不急不慢地继续走下去。

曲径通幽,景色豁然开朗, 竹林尽头是一片篱笆小屋,屋后有一片矮坡,坡上栽满桃李, 繁花似锦,芬芳馥郁。

自踏入风陵园第一步起,满眼便都是层台累榭,飞阁流丹,仙家宅邸比凡间皇宫更要富丽堂皇。

骤然间出现这座清雅静谧的篱笆小屋,好似来到了晨兴而起、戴月而归的名士隐居之处,小屋后的山坡上隐约传来鸡犬嬉戏的声音。

像一片与世无争的桃源乡。

木门半掩,门楣新刷了漆,窗台上挂了一串星月菩提,被风一吹,滚圆的菩提子撞在一块,发出佛门洪钟一般的梵音。

奇怪,这地方怎么会有这种小屋?

薛琼楼已经上前扣门。

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先露出一片浅紫色裙角,掩在门后的窈窕身姿半明半暗,最后探出整张明媚的芙蓉面,狭长的水眸像狐狸的眼睛。

看清这人容貌,白梨心底一惊。

寇小宛?

“原来是你们啊。”她衣衫整齐,雍容端庄,全无偷香模样,扫了两人一眼,迟疑问:“两位有何贵干?”

少年翩翩有礼:“我们游园时迷了路,不慎误入此地,惊扰夫人了。”

他浑身上下倾泻着儒门弟子的盎然风度,言语之间又有一股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青涩,让人心生好感,又不会心怀忌惮。

事实上,从他踏入风陵园的第一步起,樊妙仪姐弟俩对他的映像,就是个有点见识但很谦虚、家世很好但很低调、少不更事但不会添乱、跟着众人一起出来游山玩水的世家子弟。

白梨麻木地收回目光。

装得真像。

寇小宛深信不疑,歉然道:“不惊扰不惊扰,是我招待不周,鄙府地势复杂,府宅密布,之前有客人借住鄙府,也是经常迷路。”她扬手指了一条路:“我这便带两位出去吧。”

“不用劳烦夫人,我们自己走就可以了。”他往屋内看一眼,状似好奇:“这里是……”

寇小宛闻弦知意,忙解释道:“家主闭关,不喜喧闹,也不喜太多人伺候他,便专门在此处开辟洞府,每日只派一名仆从守着,大部分时候是我来伺候家主,来往不便,就专门建了座小木屋,权当临时休憩之所。”

她娓娓道来,又款款停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看到一片铺有鹅卵石小道的湖泊,就能到你们的客房了。”

白梨注意到她说话时目光低垂,不敢和他们对视,肩背微微拱缩,和放才在凉亭露面的那个昂首阔步的寇小宛有些不一样。

变得……奴颜婢膝,仿佛根本不是一个人。

前一刻还在与人暗度陈仓颠鸾倒凤,下一刻立即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这里。

仿佛有两个“她”似的。

白梨奇怪地打量着她,这张美艳的皮囊却是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惹人生疑的蛛丝马迹。

女人抬了抬眼,藏在袖中的手指掐得发白,扯出一个淡然自若的笑:“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白梨意识到自己这样直楞楞地看着别人有些失礼,收回目光朝她作别。

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浓郁的竹林深处,“寇小宛”摸了摸浮雪般的脸皮,转身进屋掩上门,这具沉鱼落雁的躯体如失了水的老树皮瞬间皱缩,整个人也成红粉骷髅,变作一张腐朽的皮囊。

一粒小黑点从皮囊里飞出来,嗡嗡作鸣,冲出了半掩的窗户。

傍晚风声渐起,深秋凉意料峭,一整片竹林在青灰色的天穹下呈现出浓郁耸峙的轮廓,与凝墨般倒灌下来的乌云相接,宛若一头蛰伏在天际的嶙峋卧兽。

路越走越长,尽头始终是渺渺一点,仿佛怎么也走不完。

白梨心事重重地看他一眼。

少年步伐谡谡若松下劲风,半点不着急。

奇怪,他看上去好像真的只是误入竹林深处,没有半点其他心思。

薛琼楼忽地驻足:“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白梨不明所以。

“那个寇小宛,感觉跟凉亭初见时不大一样。”

他居然跟自己想到了一块儿。白梨立刻接过话:“我也觉得,她出现在那里的速度也太快了。”

薛琼楼笑道:“那你觉得,我们走到这里来是巧合吗?”

白梨背后一寒,脑海里浮现一个大胆的念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真的……不认识这里的路?”

渡口数十艘飞舟被个横空出世的富商悉数包揽,主角团被迫下榻风陵园,怎么看都是个巧合中的巧合,他打定主意要在白鹭洲让姜别寒折戟沉沙,断然不甘心无功而返。

他心性偏执,不撞南墙不回头,决定好了的事情,哪怕头破血流也要一路走到黑。

“这句话,你好像问了第三遍。”薛琼楼温润如玉地一笑,冷不防图穷匕见,“是在怀疑我吗?”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白梨僵住。

竹声涛涛,如奏弦乐,在这片森然阴影下,留下宛如丧钟的余音。

少年立在藻荇交横的竹影中,宛若一片洁白干净的羽毛,不落凡尘。

可惜这片宛若九天谪仙的羽,落地时会化作一片刀光血影,片甲不留。

他玩味地笑:“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感觉他下一秒会说,做你的坟墓很合适。

“荒无人烟,错综复杂。”他自顾自说:“被困在这里一整个晚上,应当也没人会发现。”

白梨:“……”

她开始后悔,她就不该一个人跟着他,至少拉上姜别寒……可惜姜别寒急着去安慰绫烟烟,两人这会应当在“破镜重圆”,甜甜蜜蜜。

冷静,她戏份必不可少……等会儿,卧槽,她好像是个龙套啊,没了她剧情照转不误。

白梨整个人犹如超速运转的机器,轰一声宕机,冒着白烟僵在原地。

寒风瑟瑟,一整片竹林好似要倾倒在身上。少女蹲下.身抱紧手臂,像受到刺激的含羞草,紧紧蜷缩起来,“你说这么多,不会是想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吧?”

薛琼楼低头俯视她,两人相对而立时,他本就有居高临下的优势,现下这种优势扩得更大,她像一只匍匐在地、挣扎着想飞起来的幼雀,弱小的、无害的,甚至是惹人怜惜的。

他眼神柔和:“我像是那种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吗?”

没等白梨回答,他又自顾自点头:“是啊,我就是。”

白梨:“……”

“别误会,我说的是方才那个寇夫人。”他风融月朗地一笑,朝她伸出手,“我们继续走下去吧。”

白梨蹲着不动。

薛琼楼维持着朝她伸手的动作,弯腰时落下一片比竹林更浓郁的阴翳,“你害怕?”

“我才不怕!”她好似突然回神,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砸出去,“走就走!”她不信这家伙真会在男主眼底下干出什么出格的事,除非他想提前跟主角团刀剑相向。

石头划过一道灰色弧影,他抬手接住,笑道:“还站得起来吗?”

蹲太久,一股血流直往脑门冲去,白梨头昏脑涨,差点摔个倒栽葱。

一阵尖利耳鸣炸响。

她浑身如被电流激过,在耳畔炸出一朵火花,颤栗着捂住耳朵。

耳鸣声盖过四周萧萧冷风、婆娑竹涛,一瞬即散,风声竹涛声又仿若啾啾鬼语,嘈嘈切切不绝于耳。

薛琼楼神色如常,目光饶有兴趣地扫了一圈,一股细风从袖底扫过,袖袍蹁跹而起。

白梨紧张得寒毛倒竖,他大概觉得很有意思。

斜里一团黑云翻涌过来,像一团被捅了窝的马蜂,朝两人泰山压顶,震颤耳膜的嗡鸣让人心底发憷,冷汗涔涔而下。

三道金光自袖底飞掠而出,宛若三支缠绕着电光的箭矢,笔直一线,刺穿夜色。

那是三枚流光溢彩的琉璃子,一头扎进黑云中,穿针引线,火星暴溅,交织出一片绚烂刀光,黑云如同倒翻的砚台,黑墨倾泻而下,顷刻间成了一地死尸。

他身上的东西越是文雅无害,越是凶险暗伏。

虫尸如一片瓢泼黑雨,洋洋洒洒,悉数开膛破肚,遍地血花。

模样像蝉,壳甲黑亮,两片透明的羽翅如枯萎的花瓣岔开。

白梨心有余悸:“这些是什么?”

“是什么我不清楚,不过——”薛琼楼环视着愈渐幽黑的竹林,“我们好像侵犯了它们的领地。”

两侧茂林修竹宛若两面挺拔厚重的绿墙,不断挤压,将脚下的小径和头顶的天穹挤成一条逼仄的线。

夜色像水中墨渐渐化开,连风声也消停下来,呈现一片压迫感极强的静谧。

白梨正想说那我们赶紧回去,抬头一看。

面前空无一人。

先吓唬她一顿,又把她扔在这,为什么总是这么猝不及防!还能不能好好做朋友了啊!

冷静,她要冷静,这条路她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完。就算迷路了,绫烟烟她们一定会出来找自己的,她根本不用指望那个心口不一的白切黑。

白梨深吸一口气,双手笼在唇边,对着头顶点点星辰,昂首阔步,扯开嗓子大声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

第一句还没吼完,少年玉树风清的身影,慢悠悠从竹林里走出来,一只折了翅的麻雀可怜兮兮地睁着豆子眼躺在他手心。

一人一鸟静静看着她。

白梨脸爆红:“你干什么又回来了啊!”

薛琼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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