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大结局

那清冷的银发神明, 坐在摆满了食物的桌前。

天色已经暗了,设置在墙壁上的神灯石开始发光, 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把家里的灯罩换了,神灯石的光透过灯罩后, 会投出橘红色的花瓣形状的影子。

——这是他准备好的小惊喜。

但是,他希望去接受惊喜的人不在这里。

他孤零零的坐在桌前。

眼中的泪一滴一滴的,从脸颊上滑下去,落进衣襟里。

他的身影, 第一次显出了“孤独”的味道。

伊提斯闭上了眼睛。

智慧种的情绪,敏感而脆弱。

未来的他,变成了这个样子吗?

所以,未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穆莎到底在梦境中遇见了什么,才对他遮遮掩掩?

不如直接问一问当事人比较快。

穆莎不愿意说也没关系, 那就去问另一名当事人——未来的他。

这么想着, 伊提斯伸出了手。

掉在桌腿旁边的“神之泪”飞起来, 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穆莎房间里,那一颗已经发挥了作用, 把他的神格击打出裂纹的神之泪,也出现了他的手中。

基于时空的法则,时间是单向流逝, 不可逆的。

不同时空的同一物体若是相遇, 一定会引发时空法则的悖论。

两枚神之泪相遇的一瞬间,世界的法则齿轮被硬生生逼停。

伊提斯闭上眼睛,让自己陷入了沉眠。

神一生无梦, 因为,神沉眠时,双眼所见只有现实——要么是未来,要么是过去和现在。

伊提斯以为,自己会在梦境中见到另一个自己。

但是,在他的意识潜入未来之前,就有一股比他更为强势的力量,将他挡了下来。

伊提斯的意识坠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这是既非现在,也非未来的时间狭缝。

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没有世界,没有生灵万物。

能够来到这种不受法则限制的地方的,就只有超脱了法则的神。

伊提斯心情复杂的,看着将他挡了下来的那股力量的主人。

——穿着粉色毛绒睡衣,手握牙刷的黑发少女。

伊提斯沉默地打量着她。

还是熟悉的黑发,熟悉的个头。

但是,那双眼睛,伊提斯却一点也不熟悉。

她眼中的灰雾已经褪去,变成了清浅的银色——比他的眼睛颜色还要浅一些。

这双眼睛很漂亮,可惜,却是一双容不下世间任何物品的眼睛。

——她是神。

现在的他和未来的她,两个不同时空的至高法则,在这既非现在,也非未来的时间狭缝相遇了。

黑发少女丢掉了牙刷。

那看起来太过闲适的粉色毛绒睡衣,也在一瞬间换成了雪白的长裙。

她抬起头看着伊提斯。

那清冽的浅银色眼睛里,缓缓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伊提斯说:“莎莎。”

黑发少女轻轻颔首。

伊提斯看着这样镇定又少言的少女,有些难过的问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已经成为了神明的少女说道:“因为我无路可走。”

“这样的结果,在您和过去的我看来,一定是非常糟糕的。”

“但是,只有我知道,这是我拼尽全力得来的,最好的结果。”

伊提斯好看的眉毛拧起来了。

他嘴角紧抿着,银色眼眸里情绪翻涌,眉心更是罩着一团阴云。

长大之后的黑发少女走到了他面前,踮起脚,伸出手捧住了他的脸。

“没关系,伊提斯先生,别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

他看着穆莎,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保护好你。”

穆莎闭上眼睛,嘴角轻轻扬起,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的笑是假笑,笑意染不进眼睛——所以,她一般习惯闭着眼睛笑。

她说:“不,伊提斯先生,您保护好我了。”

“从您来到这里开始,这一步棋,就已经赌赢了——这个未来,不会再存在了。”

她伸出手,一片莹白的花瓣出现在掌心,她说:“我来为您,送上最后一块碎片。”

伊提斯进入了一片幻境。

这里是穆莎的记忆。

他看到了穆莎在天空祭坛的梦境的经历。

——他们的未来。

看见了赫伯特将花瓣投入不朽之木的那天,少女和世界意志的对话。

——世界意志要新神更替旧神。

也看见了穆莎去找复活的瑟斯顿,被告知了三十八年前她的花瓣碎掉的真相。

同时,还有世界意志展现的过往,雷恩对她的要挟,少女要苏醒的决定。

伊提斯心情复杂。

他看向一同进入了幻境,来自未来的黑发神明。

他问道:“……你刚刚说,你的未来不会再存在了?”

这明明就是一场无解的死局。

别说是穆莎,就算是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的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黑发少女点了点头,说道:“继续看下去吧,伊提斯先生。”

……

幻境又一次产生了变化。

一个脸颊粉嫩的小女孩,出现在了伊提斯的眼前。

而后,在缥缈的云雾中,她周围的景象也渐渐地显现出来。

那个黑发小姑娘,只有一两岁的样子。

她有点胖,脸颊肉嘟嘟的,白里透着粉,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里噙着泪。

她光着脚,在草丛里跑着。

这家人的家境非常殷实,住了独栋的别墅,有一大片院子。

为了让小女孩玩的更开心,他们买了最柔软的草皮,铺了整个院子。

她跑到了一位年轻女性的面前,拉了拉对方的手。

她指着自己的脚趾,委屈巴巴地说道:“妈妈,疼——”

女人蹲下来,把她抱进了怀里,仔细看了她的脚趾。

没有受伤,应该是不小心左脚踩到了右脚。

女人捏住小女孩的右脚拇指,问道:“是这个脚趾吗?”

小家伙噙着泪点了点头。

女人抱起她,亲了下她的脚趾。

“这是让莎莎不痛的魔法。”

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之后,女人捏了捏小女孩的脚趾,问:“还痛吗?”

小家伙摇了摇头,很快又欢呼着跑去玩了。

……

进入幻境的伊提斯默默地跟上了小女孩。

他大概明白,这就是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穆莎。

应该是黑发神明给予记忆碎片时做过处理,他能听得懂这里的人所说的话,所写的文字。

……

小莎莎稍稍长大一些了。

她踩着小板凳,说:“莎莎要给妈妈做饭!”

休息日在家的男人说:“可是莎莎还太小了,不会做饭呀。”

小公主说道:“莎莎可以学嘛~爸爸教我~”

被抓着袖子的男人无奈答应道:“好,教你。”

男人很擅长哄家里的小公主,他说:“莎莎太小了,不能用燃气灶,爸爸帮你打开燃气灶好不好?”

“用油煎东西太危险了,爸爸帮你煎鸡蛋好不好?”

最后锅里煮沸了水,男人拿了一些挂面给小莎莎,说道:“来,莎莎,我们一起把面条放进去。”

男人将煮好的面盛出来,把煎好的蛋盖上去,一顿面就完成了。

小穆莎跑去楼上的房间里,拉住了女人的手,说道:“妈妈,莎莎给你煮了面,快过来吃!”

女人愣了愣,她抬起头,看着和小公主一起走过来的男人。

男人脸上露出了有点无奈的表情,女人心领神会,伸出手掩着嘴巴笑了。

她抱住了小穆莎:“莎莎可真棒,谢谢莎莎给妈妈做了面。”

……

她的家庭幸福且和乐。

她被爱着长大,从小就是个小公主。

有一天,女人给她讲了《海的女儿》的故事。

讲到人鱼公主放弃刺死王子,化成泡沫的时候,小莎莎抱着故事书哭了。

“这个故事一点都不好!”

女人以为穆莎是对结局不满意。

她问道:“莎莎,你觉得什么样的故事才好?让王子和公主在一起?”

小莎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公主为什么要上岸?”

“她的家人那么爱她,她为什么要从人鱼变成人,永远离开她的家人?”

女人摸着小女孩的头,说道:“如果小公主像莎莎这样想就好了。”

“如果从人鱼变成了人,就再也不能爱家人,莎莎一定不会愿意变成人吧?”

小莎莎说:“当然不会愿意了!”

……

最后,这段记忆,忽然跳到了伊提斯熟识的世界。

十五岁的黑发少女说:“世人都想过要变成神的。”

他问那个十五岁的少女:“那你呢?你想变成神吗?”

小姑娘摇头道:“我不想。”

不想的理由有很多。

一开始,她这样回答,是因为她更习惯没有神的世界。

她想念她的家人,她想要回去——人鱼公主穆莎,想要回到她的海里。

后来,她知道,她变成神,就不再喜欢吃好吃的东西了。

好吃的食物那么重要,会让她开心,会让她诞生对生活的期待,是她生命的追求之一。

再后来,她知道,她变成神,整个人都会改变。

情绪缺乏,不再喜欢食物,不再喜欢漂亮衣服,什么都不再喜欢。

就像个木偶一样,感受不到快乐,感受不到悲伤,一切都利索当然,活下去和死亡都没有了区别……

她觉得,那杀死了她已知的自己。

直到最后,她爱上了伊提斯,也被伊提斯爱着。

那场直通未来的梦境,告诉了她:如果你变成了神,你就会无法再爱他。

如果从人变成了神,就再也不能去爱她的爱人,她愿意变成神吗?

——她不愿意。

所以,她从梦中醒来之后,为了避免掉那个未来,一直在努力。

她希望自己变得能够面对一切,努力学习,把咸鱼的习性都改掉了。

但是,她仍然被逼到了绝路上。

除了苏醒,她别无选择。

……

银发的神明和黑发的神明。

两个不同时空的至高法则,站在一起,看完了这场幻境。

黑发的女神说道:“只要我能见到您,把这一枚记忆碎片交给您,我就算是赌赢了。”

伊提斯问道:“为什么?”

黑发的神明闭上了眼睛,说道:

“我的伊提斯先生告诉我——如果当时的我向他求救,告诉他我不愿意,他会想尽所有办法来救我。”

“就算没有路,他也会硬生生开出一条路。”

伊提斯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莎莎,只需要你一句‘不愿意’。”

“我可以为你踏破一切荆棘。”

……

这是最后一段记忆。

幻境之中,是未来的穆莎,和未来的伊提斯。

黑发的少女拉住了伊提斯的手腕,给他烙下了禁言咒。

已然成为人类的伊提斯无奈道:“莎莎,你别这样。”

“如果直接说出过去发生的事情,未来被改变的几率才是最大的。”

穆莎冷静到了极点,她问:“如果还是没改变未来呢?”

“我成为神明,你成为人类的未来如果没有改变。”

“你对来自过去的我说出所有事情,会被时空的法则湮灭的未来,也不会改变。”

伊提斯执着道:“莎莎。”

穆莎说:“你就算说出来也没用。”

“过去的我,已经做到所有我能做到的事情了。”

“就算你说出来,我也还是会这么做——我无路可选,这已经是我能到达的最好的结果了,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伊提斯低下了头,他知道,穆莎说的是事实。

这是死局,他就算说出来,也无法改变过去的一切,反而只会促进穆莎早点苏醒。

但是,他还是想要试一试。

伊提斯看着手腕上的禁言术成型。他突然说道:“莎莎,我们换一个思路怎么样?”

他说:“既然从过去的你下手没有结果,那么,我就将赌注,压给过去的我自己。”

他拿出了神之泪,说道:“我把我的记忆封存进去,让那个小一点的你带回过去怎么样?”

穆莎看着他,说道:“伊提斯先生,你傻了吗?”

“你把记忆送到过去的行为,一样违逆时间法则,你一样会被法则湮灭。”

“万一不太幸运,等着我们的还是这个未……”

穆莎看着他手上的珠子,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直接停住了。

她问道:“伊提斯先生,你是在什么时候,落了这滴泪?”

伊提斯回答道:“你成为神,攫夺我的神格的时候。”

穆莎说:“如果,把这枚珠子送回过去,想办法让你落泪在我成为神之前。”

“两个时空的同一物品出现在一起,会引起时空法则的悖论。”

“过去还是神的你,会因此进入两个时空之间的间隙里。”

“他想要窥视这个未来,而我作为新的至高法则,会把他挡下来,与他在同一条间隙相见。”

现在的她和过去的伊提斯,都是不受法则制约的神明。

只要他们能够相见,他们可以做出任何交流——法则根本不足以湮灭神明。

于是,未来的伊提斯,布下了第一局。

他以自己成为人类之后的认知为棋,赌来了创世神的第一滴眼泪。

而未来的穆莎,紧随其后,以她的记忆,以伊提斯对她的爱,布下了第二局。

她要告诉过去的伊提斯:我不愿意成为神,为我改变这一切。

……

创世神伊提斯:“……”

他看着手里的两滴神之泪,无奈道:“布局学的不错。”

那情绪已经无比淡薄,甚至失去了爱的黑发神明平静的说道:

“当然,我可是您教出来的。”

“能送回过去的东西有限——除了那颗梦境之心,就只剩下这枚神之泪。”

“所以,把您的神格打裂了,还骗了您的眼泪,真的很抱歉。”

伊提斯说:“你很敢赌。”

黑发的女神看着他手中的神之泪,说道:

“我本来是不打算打这个赌的,毕竟,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但未来的您一副要牺牲自我的架势,我没有办法,只好插手了。”

她退开一步,转过了身去。

“创世神冕下,愿我的未来消弭,愿我们永不再见。”

伊提斯也背过身去,重新回到他该在的时空。

“永不再见,未来的穆莎小姐。”

死亡之国。

穆莎在世界意志的指导下,终于用出了第一个成功的长距离传送术。

但她落地的那一刻,彻底被打回原形——这地面真是一如既往的烫脚。

伊提斯作为创世神回归之后,死亡之国的元素,比以前稍微稳定了一点。

——最起码岩浆不在天上飞了。

穆莎一步一步地,踏在粉碎的焦土上。

她走向了死亡之渊。

死亡之渊,是死亡之国里,死亡与黑暗最浓重的地方。

最极端的状况,最易创造相反的事物——穆莎即是在这里,作为逆死而生的花朵降临这个世界。

这个地方是她的出生之地,也将是她的苏醒之地。

[因为创世神重新具备了完整的神格,死亡之国的控制权也回到了他手上。]

[但是,死亡之渊这片已经挣脱了规则的焦土,永远都只会属于您。]

[所有妄想踏进死亡之渊的存在,包括旧神,都只会成为您的养分。]

穆莎一路上,听着世界意志在耳边叨叨逼。

[您比旧神更强大,您生来就能够侵吞他的神格和法则。]

[您不醒来,便已经如此强大。只要您醒来,整个世界皆会化为您的死亡之渊,为您斩除所有异己。]

穆莎:“……”

你可闭嘴吧,老娘成神了第二个收拾你。

排在第一的,当然是雷恩。

终于,她接近了那黑暗最浓重,深不见底的深渊。

她站在崖边,低头看着崖下翻涌的浓雾——而在这浓雾之下,则是最炙热的岩浆,最凶恶的亡灵,最聪慧的恶魔。

这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一旦进入,万死无生。

她脚边的碎石有些松动。

那小小的石头块跌下去之后,就进入了黑雾之中,没有任何声息。

穆莎轻轻地皱了下眉。

……就算是她,跳下去也很可能会死吧?

她一向是个怕死的人,按理来说,“主动跳崖”这种事,应该永远与她无缘才对。

穆莎闭上了眼睛,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件事。

她打算主动跳崖,并不是不怕死了,而是有了比死亡更害怕的东西。

就在她迈步之前,她的背后,传来了黑暗信徒那粗犷狂放的声音。

“我的孩子,不是说好了要与我商量,怎么一个人来到了死亡之渊?”

穆莎回过头看着雷恩:“怎么,您也想跳一跳?父——亲——?”

她语带讽刺。

在决定从这里跳下去之后,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完全不在乎说什么话,会惹怒谁。

雷恩面带笑容:“当然,我早就知道,你会为了挣脱我,选择从这里跳下去。”

“但是,我天真的孩子,我怎么会为此毫无准备呢?”

“我拥有你的灵魂碎片,我与你,同样有资格,可以在这里成为神。”

“深渊的浓雾不会杀死我,亡灵与恶魔,皆会成为我的臣子,为我披荆斩棘,踏破神国。”

穆莎:“……”

她在内心疯狂的敲世界意志:是这样吗?

世界意志:[……的确是这样的。]

穆莎:这和说好的可不一样!

世界意志:[所以,您要想办法阻止他。]

雷恩走过她身边,他站在悬崖边,说道:“怎么迟疑了?”

“失去了百分之百的胜算,就不敢从这里跳落下去了吗?”

“如此畏首畏尾,可不是我教出来的孩子啊。”

穆莎侧过头,看向雷恩。

这个男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拥有巨大的智慧,也拥有磅礴的力量——当这样一个人,再因为疯狂,而失去了“畏惧”,这世上就鲜少有人挡得住他。

那无数个死于他手的黑暗信徒挡不住他,光明阵营中最强大的圣子挡不住他,就连创世神,也受他胁迫。

穆莎摇了摇头,她说:“雷恩,在这方面,我的确比不过你。”

她的勇气,是因为畏惧而生。

她还有敬畏之物,和这毫无敬畏的疯子不一样。

“没关系,你不敢跳,父亲就替你跳。”

他抬起手,轻轻地撩起了少女绸缎一般的黑发,抚上她白皙嫩滑的脸颊。

“等父亲成为神,父亲就控制住你,帮你做选择——将你变成我最乖的女儿。”

话语落下,他便从崖边仰了下去。

他纵声狂笑着,那黑夜一般的破碎袍子扬起,发出烈烈声响。

很快,他的身影和声音,就被淹没进黑雾之中,消失不见了。

穆莎深吸了一口气,她一脚踩上了悬崖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浓厚雾气。

她提起了勇气,说道:“雷恩,就让我们来看一看,我们谁会赢到最后吧。”

“我会亲自证明,我才是我自己的支配者,无论是你,还是这个世界,都别妄想控制我。”

她会成为这个世界的顶点。

她会变成再也无人能违背的至高法则。

——她的命运,仅仅属于她自己。

就在她即将纵身跃下的时候。

银白色的传送阵亮起,披着纯净白袍的神明出现在了山崖上。

他那头散发着名贵金属色泽的银白发丝凌乱,脸上也带着慌乱,这是他第一次失去了沉稳和冷静。

他喊道:“莎莎!”

穆莎没有回头,她问道:“您怎么还是找到我了?”

伊提斯说:“你先过来,别下去,你冷静一点。”

“不管是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想办法,好吗?”

他嘴上说着要商量,却已经动了手。

银白色的神力疯狂蔓延,要将走入绝境的小少女拉扯回来。

但是,那力量皆被逐渐升起的浓厚雾气挡下。

在这里,伊提斯的力量无法对她产生丝毫影响。

穆莎摇了摇头,她说道:“抱歉,伊提斯先生,我无路可选。”

她擦了一把眼睛,小跑半步,跃进死亡之渊。

她穿着之前伊提斯送她的那件衣服,和神术师的版式有些相似,但更为精致和宽松。

滚着银纹的白色袍脚在升腾的黑雾中翻动,黑色的额发因为重力而掀起,露出白皙的额头。

“莎莎!”伊提斯追至了崖边。

只是接近,他就感觉到了力量受制——死亡之渊的法则与他悖逆,他在这里,就是一个不被允许的异端,擅入则亡。

穆莎面向下方,她不敢回头。

尽管雾气浓重,遮蔽视线,她也还是不敢回过头,想象伊提斯站在崖边张望的模样。

她闭上了眼睛。

她是一朵花。

在死亡之国逆死而生,花茎挺直,花瓣莹白,脆弱又坚强的希望之花。

在这崇信神明,将一切都寄托于神的世界上,宁愿破碎也不愿意被拗断的,逆风而行的花朵。

她是一朵花。

她也曾被家人小心翼翼呵护,捧在掌心里。

她也曾被喜欢的人视为挚爱,笨拙又仔细的爱护着,从他那里得来整个世界的认可。

可她终究是一朵绝境中的花。

她曾为希望之花,她破碎。

她逆风而行,可终究抵不过那强劲的风,自己主动弯折。

她曾被家人呵护,她早逝,自此远离家人。

她拥有爱人,她的爱不能继续。

她坚持的自我,她的爱,她的优点、缺点,都将在今天消逝。

她不敢回头去看那面露慌张的神明。

她曾经那样希望,伊提斯能够懂得人类,能够尊重生命。

但是,当他真正露出和人类同样的焦躁和不安时,她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一阵抽痛。

她和伊提斯之间的爱,也像是一朵花。

在荆棘之中生长,跨越万般难题,终于培育出的花朵。

这朵花开得不易,但在绽放之时,也比所有的花都要美好。

在她跳入死亡之渊的这一刻,这朵花,盛开至最美好的模样。

而后,就要凋亡了——

穆莎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她仿佛能够看见,那朵花的花瓣片片凋落的模样。

那花瓣破碎的时候,她的心,她的灵魂,也感觉到了被撕裂的痛楚。

“莎莎!”

穆莎猛地睁开了眼睛。

这声音就在她上方,离她不远的位置。

她仰起头,挣扎之中变换了落下的姿势。

她看见,那身披着白袍的神明,正在一点一点接近她。

他银白色的神力正在燃烧着,他的神格,正在这不能容忍他的,另一个神明的法则之下逐渐生出裂纹。

他的手,他的脸颊,他如同霜雪一样的银白色发丝,正在逐渐变得透明。

但他在接近她。

他坠落之时,神情坚毅,丝毫不为这赴死的行为后悔。

他那双冷漠的,映不进万物的银色眼眸之中只有她。

他紧紧地盯着她,那神格裂纹蔓延,撕裂灵魂的痛楚,也没让他的眼眸动摇一下。

神明伸出了手:“莎莎,把手给我。”

穆莎皱起眉,她那双灰色薄雾正在散去的银眸里,蒙上一层纱一样的氤氲水雾。

她眼泪正在掉落,她问道:“你疯了?!”

他跳进这里会死。

那么,她付出这么大的勇气也要去做这件事情,兜兜转转,不惜杀死爱情也要救他……

她所经历的这些痛苦,她付出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绝望在一瞬间涌了上来。

可是,这颗悲伤至极的心,又忍不住,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喜悦。

当然,伴随而来的,还有浓重的不安。

希望与绝望,不安和喜悦……

如此矛盾,如此撕裂……

“你骂我也没有用,反正我已经跳下来了,回不到上面了。”

伊提斯离她越来越近,他说道:“伸出手来,莎莎。”

穆莎在流着泪,抓住了他的指尖。

她惊讶的发现,伊提斯那双温度偏低,一向有些凉的手,正泛着属于人类的温暖热度。伊提斯拽着她的手,将娇小的黑发少女拉进了怀里。

他们跌落进了几乎凝成了实体的黑色雾气里。

伊提斯勉强站住了身,他低下头,看着他的小姑娘。

他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还表现出了一副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他说道:“莎莎,我赶上了。”

穆莎的眼泪止不住的下落。

她伸出手,拉住了伊提斯的衣领,将这身形高大的银发青年扯得低下头来。

穆莎愤怒之下,将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禁言术解除掉了。

她一边哭一边骂:“你赶上了有什么用!现在一切都完了!”

“你个狗比神!总是把别人辛辛苦苦付出的努力,倾尽生命也要完成的事情,践踏成毫无意义的样子!”

“当初折断我花杆的是你,把我的花瓣撕碎的也是你,要我成神的还是你!”

“现在我要碎了,我愿意被拗断了,我愿意苏醒了!”

“你却又非要我别断别碎别苏醒!你怎么这个样子啊?”

这样的斥骂和宣泄怒火毫无意义,不会有任何作用。

但是,她就是这样做了。

她揪着伊提斯的领子,把他骂的一脸委屈和茫然。

半晌,伊提斯压下了自己的情绪。

他抱住了小少女,说道:“莎莎,这一切不会是毫无意义的。”

穆莎推开他,气得一直跺脚,她怒道:“怎么有意义了?”

“最糟糕的事情,我最想避免的事情,一件也没有避免掉!”

“我已经毫无办法了,伊提斯。”

她捏着伊提斯的袖子,第一次哭着承认自己有做不到的事情。

她摇着头:“我没有办法了。”

“我该怎么办啊?你告诉我啊,伊提斯。”

伊提斯用透明的手,捧住了她的脸,说道:“莎莎,并不是你没有办法了。”

“你已经把你能做的所有事都做了,做到最好了,不能更好了。”

“所以,接下来,该由我来努力了。”

他把穆莎稍稍抱起来,他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了少女的。

伊提斯那无边的浩瀚神力正在疯狂蔓延,侵蚀进她的意识之中。

而穆莎的力量,也在这无法抵抗的攻势之中本能的苏醒。

两种至极的力量相互冲击,加之新神的苏醒。

这些所带来的,是法则的齿轮被逼停,甚至要直接崩坏掉。

世界在这极致的冲击之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变成了一片灰色的幕景。

穆莎迟疑的睁开眼睛。

她看见了一片灰白交织的混沌,这片混沌中,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这里只是翻涌的浓厚雾气,什么都触摸不到。

什么都有——伊提斯在这里,她也在这里,而世界也以一面灰色镜子的形态存在于此。

伊提斯将穆莎放下了,他说道:“莎莎,这里是世界的起点。”

“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起始与破灭,没有‘存在’这个概念的神域。”

他胸膛之中的两片神格飞了出来。

一半是极致的光明,一半是极致的黑暗。

它们皆被一片灰色的雾气包裹在其中。

穆莎抬起头,她现在,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状态。

她学着伊提斯的模样伸出手。

她的神格,也从这片仅属于神明的地方,显现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神格。

两个半圆在她的意识下分裂出来。

一半翠绿和莹白交织,彷如那朵花——这是生。

另外一半,则是黑红交叠,如同死亡之国的焦土——这是死亡。

四片神格凑近了彼此,悬浮在了穆莎和伊提斯之间。

“我的神格之中,有未来的我,赠予的认知的碎片。”

“莎莎,我想把这碎片,分给你一半。”

这样,即便是作为神明苏醒了,她也能够保留她作为人的一切。

穆莎拧着眉毛问他:“您是说,您要将一半神格给我?”

“这样的话,您岂不是就要又一次,缺失掉一半神格了?”

伊提斯摇了摇头,说道:“我缺失的一半,由你来补足。”

“我将我的一半神格给你,你也将你的一半神格给我。”

他说:“倘若两半神格能够拼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彼此对立,却又能够共存的状态,我们的力量都会稳定下来。”

是个好办法。

这样的话,死亡之渊也不会灭掉拥有她一半神格的伊提斯。

至于世界意志……他们两个神都在这里,它能翻起什么浪来呢?

穆莎说:“但是这样,我们就变得都不完整了。”

“您不会再是一个完整的创世神,我也不再是完整的生与死亡的神明。”

“我们都不是完整的神,也不会是人……”

万一搞砸了,他们俩就会变成神不像神,人不像人的模样。

穆莎说:“我倒是不介意。”

“因为我原本也就是这个样子,神和人都是我的一部分,我是夹杂在中间的两不像。”

“但是,您呢,您能够接受自己变成这样吗?”

伊提斯问:“我为什么不能?”

“我现在就带着人性的碎片,虽然不是很适应,但我感觉还好。”

穆莎放下了心。

但是,她还是指责了伊提斯。

“您有完美主义强迫症——”

伊提斯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的容颜,挺拔屹立的身形,胜过世间所有绝美的精致。

他清风霁月,如溪谷之间潺潺流淌的春水,如极北之地不融冰层上覆盖的白雪,似巍峨山川,也似浩瀚星宇。

他容纳一切,又超越一切,比天边的银月更皎洁,比翻卷的云雾更缥缈。

不笑便已经美好到了这种程度。

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似是山雪消融,冰川破裂,黎明驱赶夜色——

他说道:“莎莎,完整不代表完美。”

“你已经向我证明了,就是要有点缺陷,才会真正完美。”

穆莎别开了头,她声音里的哭腔已经渐渐消失了,能好好说话了。

她说:“……这样也好。”

“我觉得,作为创世神和光明神的您都很好,也很完美。”

“但是,您这张脸,果然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伊提斯听见了齿轮正在咔咔推动,濒临破裂的声音。

也看见了世界之镜中,那正要借由生死之花的力量,闯入神明的领域的雷恩。

伊提斯提醒道:

“莎莎,要快点了,有些人等不及了。”

“你先选,我挑你剩下的。”

穆莎伸出手,抓向了黑暗神格。

伊提斯问:“还要黑暗,还不够讨厌它吗?”

穆莎抬起头,有点生气的看着他,说道:“我习惯它了,这是老朋友!”

“而且,我喜欢我的黑头发,我也不觉得黑暗是一种错误。”

她选走了黑暗的神格。

之后,就是与之匹配的另一半神格。

死亡的力量,应该会比较接近吧,更容易融合?

但是,伊提斯却伸出手,把生命的绿白交织的神格丢给了她。

他说道:“黑色的头发,适合绿色的丝带。”

当然,他这么选择,可不是为了好看。

黑暗与生。

光明与死。

这二者,皆是希望。

神格融合的那一瞬,在这仅有神明才能到达的领域之中,散发出了明亮又刺眼的光辉。

在那刺目的,蔓延的无边无际的银白色神力之中,奇迹的丝线蔓延,渗入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有人到达的,无人到达的。

世界那停转的,几乎被崩坏的法则齿轮,被彻底碾成了碎片。

但它并没有毁灭,在化为碎片的同时,就被修葺成了崭新的模样。

——世界被重新编制了。

神国的钟声撞响,那浑厚悠远之声穿越时间,进入生灵万物之耳。

奇迹与希望,也诞生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世间朽木枯败,却又转瞬生出新的嫩芽。

万死无生的死亡之国,那黑暗与死亡笼罩的深渊中。

新生的神明的力量灌入焦土,奇迹便破土而出,这里萌发了真正的生命,也照进了第一束光。

神明曾在此落泪,那泪,便化为潺潺流淌的水,熄灭了持续多年的烈火,将这焦土化为希望之土。

伊提斯和穆莎,自那神明的领域,世界的起始点,重新回到了这片已然改变的土地上。

黑色的浓雾散去。

那身披黑夜的黑暗信徒,惊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雷恩退了一步:“怎么可能!?”

他拿起了手上的花瓣,打算改变这一切。

但是,穆莎轻轻一抬手,他手中的花瓣就掉落了。

那黑发披落于地的少女,褪去灰雾的浅银色双眼中,带着明亮的光辉,似是容纳了整个浩瀚星宇,万千星辰沉落其中。

她静静地注视着那黑暗的信徒。

良久,她才开口道:“玩弄此世者,刺伤神明者,心无敬畏者——”

“终为你之亵渎,付出相等的代价。”

露出了黎明的天幕上,阴云汇聚,元素交杂。

这世间的万物,都在响应新生的神。

那携着所有元素,生与死,光与暗的力量,拧成了能将一切摧为灰烬的力量。

那磅礴的神力降下,将那疯了一生,狂妄了一生的黑暗信徒,连同身体和灵魂一起湮灭。

这是对妄图毁坏一切者的罚。

也是对心存敬畏,仍存于世的万物的救。

在那神力浩瀚无匹,崭新的天罚之中。

新神向这个世界宣告了她的降临。

世界未变。

太阳虽然会沉坠,但黑夜永有黎明。

生命终有死亡,但也拥有更迭的新生。

但是,从今以后,会有一些东西,逐渐改变掉。

神明已经改变,世界的意志也已经重构,而那世人,他们也会改变——他们也一直都在不断变化。

错误之中,终有一日,会诞生出新的正确。

希望不必由神来带给世界,希望,本就存在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伊提斯扯了扯少女的黑发,说道:“莎莎。”

穆莎被揪了头发,恼怒的回过头。

伊提斯被瞪着,感到了些许心虚。

他说:“我就是问一问,你现在还想吃东西吗?”

“你看,你晚饭都没怎么吃,会不会饿?”

他赌了这不知胜负,极为冒险的一局。

如今这赌局告终,他感到了心慌。

他真正想问的,是“你还有人类的认知吗,你保留了自我吗”。

他看着穆莎愤怒的表情,就已经知道答案了,于是改为问她饿不饿。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

他心虚道:“莎莎,你还喜欢我吗?”

穆莎愣了一下。

怒火攀上了心头:他还有脸问这件事!

一切告终之时,也是关起门来算总账的时候了。

她扯住伊提斯的衣领,将他扯得低下了头来。

她扬起手,又狠狠地落下去,扇下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伊提斯被打的偏过头去,耳边带着耳鸣声。

耳鸣声持续着,他也还偏着头,完全是一副被打懵了的样子。

穆莎又捧着他的脸,把他的掰向自己。

她造出了一块大石头垫在脚下,摁着银发神明的后脑亲吻了上去。

伊提斯缓缓地瞪大了眼睛。

这个吻分离之后。

穆莎喘着气,问道:“你知道答案了吗?”

伊提斯抬起手,不知道该捂被打了的脸,还是被强吻了的嘴……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莎莎,你表达爱的方式,有点粗暴。”

穆莎愤怒的转过身去,没好气道:“走了,回家了。”

他又一次扯住了穆莎头发。

他在少女带着怒气的目光之中问道:“回哪个家?”

穆莎说:“你傻……”

还没等她骂完,两扇空间门就打开了。

一扇通向了圣城里,那幢两层的小房子。

另外一扇,则是通向了那阳光明媚,高楼大厦迭起的另一个世界。

绝望之下,终会诞生新的希望。

畏惧之下,终会诞生最强大的勇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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