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事情总是如此,只有死神方能解开一个人的存在价值。只有当一个人远去之时,内心世界才在烟消云散的同时昭然若揭。对于曾国藩,同样也是如此。只有当曾国藩远去之后,人们才意识到一个时代的远去,才慢慢领略到这个人内心的悲凉和无助。在这个人的一生中,自始至终,命运对他一直有着阴差阳错的垂青:赋予他使命,却不允许他去享受个人的喜悦;赋予他重担,却不给他健康的身体;让他壮怀激越,却将他放置在那样一个时代……命运从芸芸众生中遴选出这个貌不惊人的、缄默内向的书生时,显然一如既往地怀有某种恶作剧的幽默,让他勇于任事,承担责任,而他也是百折不挠,以一种使命感去贡献一切,乃至生命。命运召唤他,只为让他服徭役,而不是让他享受甘露;而当他进入死局之后,命运便弃子放逐,像垂手掷掉一枚废弃的棋子,没有感激,没有恩惠,更没有丝毫犹豫。当然,更让人感到悲壮的是,命运偏偏将他放置在一个江河日下的时代里,让他去力挽狂澜,让他去逆水行舟……也许,所有的一切,都如老子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就是如此不仁,如此别有用心——它想摧残的,不仅仅是人拥有的财富和所得,还有力量和信念,甚至,是人拥有的这个世界的所有一切——它就是要让芸芸众生产生一种无助的荒诞感——也许,这就是命运对于人类的提醒和启迪。

历史总是有着宿命意味的。这样的宿命意味是指,历史从来就是无法复制,也无法克隆的,它永远只有一个结果,也只有一种可能性。就历史本身来说,它掌控不了自己;与历史依附在一块的人物也是如此。从绝对意义上说,历史与人类是没有关系的。历史本身的进退维谷,千变万化,与所携带的人类几乎无关。历史与人类的关系,更像是滔滔河水所携带的沙子,那些细微渺小的沙子,与河水是无法融为一体的。人类无法改变历史的进程,甚至无法左右历史的细节。历史的宿命还意味着,人们在重温过去的历史事件时,一方面有着时间上的距离感;另一方面,又会因为自己的无力和渺小,顿生浓烈的羞赧和自悲。

就曾国藩来说,这个世界真正赏赐给他的只有一项内容,那不是业绩本身,而是由业绩赢得的声名鹊起。当然,这样的声名,在乱世当中显得短暂而落拓。以旧的标准来看,曾国藩所做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完美,完全在道德律中——在道德中循规蹈矩,也在道德中熠熠生辉。这一点附带的困惑是:如果一个人一辈子所有的行动与言语都在道德之中的话,那么,该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天赋和定力呢?溯本求源的是,如果说道德律来自于上苍的话,那么,这样的人就是上苍赐给人类的一座山峰;而如果道德律来自于人类的自欺的话,那么,这个人本身就是对于人类自身的欺骗——一切问题归根到底都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哲学问题,当我们面对曾国藩时,所思同样如此。

在很多人眼中,曾国藩是一个“以理学为核心、儒学为主体,集古今思想之大成的杂家”,“他吸收各家之长杂糅一体,以加强自身的修养,提高治国的本领”。这样的判断,当然符合对曾国藩粗线条的勾勒。更进一步说,曾国藩应该是复杂的,他就像一幅油画一样,展示出的,应该有属于他的立体和阴影——他的主体思想,可以说是入世的,是匡时济世的,是儒的,是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但另一方面,在曾国藩身上,还有着道家的出世成分,在他身上,一直有一种阴鸷的气韵,明哲保身的技巧和韬光养晦的智慧。曾国藩一直奉行“盛时常作衰时想,上场当念下场时”,这使得他从人生的态势上,一直有伸缩的空间,也有巨大的内心力量。也因此,他才能够一直审时度势,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曾国藩的朋友欧阳兆熊曾经评价其思想体系的“一生三变”,即:在京官时,以程朱理学为依归;及出而办团练,又变而为申韩;至(咸丰)八年重新出山后,则有很浓烈的道家成分了,世事洞明,智慧而阴柔,本人也变得更狡猾。曾国藩也曾对自己的思想体系有较清楚的总结,他自己认为,在自己的身上,立身之道,是大禹和墨子的“勤俭”,兼老、庄之“静虚”。他是说到骨子里了。

曾国藩

应该说,就曾国藩本身的思想和行动来说,这个人对于中国文化的精髓是有继承和发展的。在某种程度上,曾国藩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浓缩版,是为了检测中国文化本身而塑造的。曾国藩的存在,就是为了成就中国文化所赋予和包含的那些特质,让它们像羽毛或者鳞甲一样,从自己身上长出——在他身上,有明显的匡时济世的情怀,有以修齐治平为目标、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有自我完善的道德追求。这些,无疑承传了孔孟衣钵。同时,在曾国藩身上,还有意识地吸收了老庄哲学的营养。这使得在曾国藩身上,自始至终,体现了一种极其美妙的包容性,这一点,也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至高境界——他能够将很多看起来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让他们和谐相处,以至于我们完全看不出它们之间的争斗。在曾国藩身上,儒、道、释几乎达到了三位一体,道德的严谨和人格的生动从不矛盾,坚守和开放也相得益彰;甚至宿命和唯物,也能携手同行……那些看似绝不相融的东西,到了曾国藩这里,却始终能够以一种紧密而完美的方式结合,它们从不咬牙切齿,却能微笑相对。这一点,可以说是曾国藩最成功的地方。这样的和谐相处,是需要一种博大的气场的。一个人,只有当他拥有强大的内心力量,并且以一种无私的态度对待这个世界时,他才会拥有这样的气场。

可以说,在曾国藩身上,完美地体现了中国传统的精髓所在。曾国藩身上的优点,就是中国文化的优点;而他身上的弱点,同样也是中国文化的弱点。

现在看来,无论从哪方面说,曾国藩都可以说是晚清第一人。曾国藩巨大的内心力量支撑着他的人格和境界,在浩然之气的激荡下,曾国藩对于人生有着大彻大悟的系统看法。虽然曾国藩的一生历经千辛万苦,目睹太多的丑恶,也背负太多妥协,但曾国藩一直坚持自己的观点:即不道德的社会归根到底一定要由有道德之士来纠正,树立正确的道德准则和态度应该成为有志之士的首要目标,而经世致用之术不管多么重要,必须处于从属地位。应该说,曾国藩的一派良苦用心,是值得肯定的。只可惜的是,曾国藩旧式的完美人格与道德,在清末的乱世中,不免“虎落平川”——所有的东西在特定环境下都是可以转化的——诚实变成了迂腐,信用招致欺凌,道德更成了枷锁……一切都是阴差阳错。曾国藩也因此给自己穿上了一层厚厚的铠甲。这使得他总是在某种意义上看起来行动迟缓,不明大局。以曾国藩的知识结构,当他面对欧洲宽广、陌生、富有侵略性的强势文化时,只会剩下力不从心无可奈何。正因如此,在晚清的乱世之中,曾国藩显得“缓慢呆板”,一点也不如李鸿章“如鱼得水”。

值得一提的是,在曾国藩的一生中,这个人一直进行着“一个人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曾国藩一直试图不断超越自己,通过不断肯定自己,也不断否定自己的方式,来达到某种程度的自我完善。在他一辈子当中,他一直手握一把铲刀,在一座山上,用心雕塑自己的塑像。他既是在全力构建自己的宫殿,也是在孜孜不倦地挖掘自己的坟墓。按照曾国藩的理解,世界是具有某种客观性的,它是上苍、神以及道德的同一体,体现的,是整齐一致的道德律。这个物质的世界,是解放被束缚的灵魂与道德的同一体,借助于虔诚、善良以及道德,灵魂便可以解放自己,人也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最高境界。虽然曾国藩一直不太相信有一个客观的天堂世界,但对于世界万物中随处可见的理,他还是饶有兴趣的。这样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跟康德哲学有着很大的相似。只是,在曾国藩的思想中,包括宋儒的理论体系中,一直缺乏那种强大的思辨精神。这也使得单纯的理论思考很容易偏离滑落。在曾国藩看来,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对理的掌握。对于理的皈依,可以让人更高地享受着精神的升华。这样的升华本身,也是一件快乐无比的事情。

现在,这个毕生背负着沉重的思想和使命的人离开了。在此之后,接踵而至的是更多的悲凉:1895年,中日《马关条约》签订,朝廷割让台湾省;1901年,《辛丑条约》签订,朝廷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白银,人均一两,以示警示;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清朝灭亡……从悲剧的角度来说,曾国藩所做的一切,完全是一种徒劳无功。这个人不可能有巨大的力量,将那个时代从急剧的下滑中解脱出来,也不可能将民众从水深火热当中解救出来。相反,无论是在他身前还是身后,这个时代继续断裂,然后彻底崩溃。曾国藩所做的,只是依照某种惯性,在做一种单纯的努力。在他的身前身后,一切是那样的迥然不同,就如同不在一个星球上似的。命运如此无情地选择一个人浪费自己的生命去树立某种悲剧的榜样,显然是具有某种暗示的——这样看来,曾国藩毕生所做的,就像命运赐予流星一颗美丽无比的尾巴。让它在华美中消失,以示一种绝情和安慰。

如果曾国藩生在华夏文明的盛世,那么,又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呢?在某种程度上,这应该是一个新的孟子吧,或者,是朱子,最起码,可以跟王阳明不分伯仲。如果说一个伟大人物肯定是心怀理想而且意志坚定的话,那么,无助和荒凉就肯定会是他的另一面。当然,痛苦对于智者来说不是一种赎罪,而是一种进化,必须先受尽痛苦,才能汲取力量,到达光亮照进后的平静。曾国藩的不朽之处在于,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末世,以一种追求内心完美的方式,确定了自己的人格。从某种程度上说,人格与历史,与历史的走向,有时候是可以割裂开的。人格的伟岸,本身就可以成为一面独立的旗帜,成为人们孜孜追求的终极目标。

一个人,只有为他人做出榜样,他才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力;只有为某种理想牺牲,他才会赢得尊重。哪怕是于事无补,也于世无宜,就如同精卫,或者女娲。人们一直是崇尚英雄的,英雄的定义就在于,他并不是一个成功者,而是在以自己的生命捍卫着某种尊严。人类的尊严并不完全指的是自我的尊严、文化的尊严,还应该包括,曾经光辉灿烂、但却要消失的某一个时代的尊严。

也许,曾国藩的意义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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