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三月后,禹东海域某处海眼附近,聚集了众多修士。

近百日来,经过大家不断推演,终于锁定了中古秘境的位置。

此时,雷京领着九位龙族人赶来,准备布阵催动溯光龙盘。

十位龙族人合围而站,同时施法,只见阵中空气忽然泛起涟漪,海面时而掀起小山高的狂浪,时而如死水一般平静,天际雷鸣爆响,云层也急速变化涌动。

片刻后,一道蓝光直冲云霄,阵内天地倒转,日月星落。

人们不禁为这番奇景迷了眼,忽听雷京道:“只有十息时间,快进去!”

十名修士依次遁入蓝光,景岳临进秘境前下意识回头,就见到雷京原本不被时光侵扰的容颜已变得憔悴而松弛,发色也惨白干枯。

龙祖,彻底老了。

——

古老幽暗的石径上,修士们正小心翼翼地探路。

这次进入中古秘境的修士,一共有五位返虚,五位洞天,其中四名洞天都已跨入上境,唯有景岳修为最低,但他身份特殊,也没人敢和他抢。

十人刚刚进入秘境没多久,就发现秘境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似乎入眼所见都变得愈加陈旧,就连空气都滞涩几分。

显然,溯光龙盘的作用已失,时间又恢复了原本的流速。

尽管前世景岳曾来过此地,但经过一万年变迁,他并不知中古秘境又有了什么变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谨慎。

因为这里,是神魔两族战场的遗迹,直到中古再度现世,处处潜伏着危机。

秘境里偶尔能见到坍塌的建筑,以及一座座参天高耸的石堆,这里没有日月,没有星光,天幕只剩一片令人压抑的暗紫色。

和前世一样,这里最初并没有什么危险,他们不过是在遗迹的外围。

但走了没多久,景岳怀里的蓝凤却突然变得焦躁,一个劲儿想要往外钻。

景岳:“别闹,这里很危险,你给我呆好。”

蓝凤:“景景!前面有东西,对叽叽很重要!”

景岳一愣,从他养叽叽开始,叽叽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也没有表达过类似的欲望。但转念一想,这里是中古秘境,或许的确有蓝凤一族曾留下的传承,或者,是能被蓝凤所吸收的东西。

他精神一振,“你能确定到底是哪个方向吗?”

蓝凤:“就是前面,很前面。”

景岳见叽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继续前行。

“叽叽,我们一直就在往前走,如果你感应到方位偏离,立刻告诉我。”

中古秘境很大,随时可能出现机缘,景岳等人本就没什么明确的指引,也就无所谓既定的方向。

渐渐的,石堆慢慢减少,断壁残垣却多了起来。

可又走了没多远,却没有了路,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处开阔的断崖上。

崖下是万丈深渊,崖边却有数十朵紫色的不知名花种,每朵紫花展开的花瓣足有一尺宽,远望去,就像冥河上漂浮的彼岸花。

景岳上次也来过这里,他知道紫花其实就是跨过深渊的台阶——只要站上第一朵紫花,前方就会有新的紫花凭空而生,一步一花,直到彼岸。

不过,他总觉得不是这么简单,可细细思索又什么都想不出来,记忆好像被蒙上一层雾。

但无论如何,踏上紫花肯定是正确的选择,景岳看了秦燕支一眼,率先而动。

下一刻,他忽觉天旋地转,等他再次恢复清明,已身处于一片幽暗的山林中。

这是哪儿……?

他感觉身体极度虚弱,所有力量就像被打开了水闸的洪水般轰然流泻,短短时间,他就沦落为凡人,他甚至感应不到蓝凤的气息。

是了!景岳忽然忆起,紫花名为忘尘花,上一次他踏上紫花,神识就进入一处幻境,只是当他清醒过来,幻境中的种种便都遗忘了,当时他们所有人,都想不起来曾经历过什么。

简单来说,每当他走出幻境,之前那朵忘尘花带给他的记忆都烟消云散。

这里只有他的神识,幻境想要他以何种形态出现,他就是什么样。

但此刻,或许是他第二次来,上回幻境中的记忆竟一一复苏——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他只是看见一滴水珠落下,耳畔有一道陌生的声音告诉他,此水乃是万水之源,此后,他就一直在入定。

从头到尾,没有遇上半点危险。

却不知这回他又要经历什么?

“轰隆——”

雷声炸响,漆黑天幕中忽然大雨倾盆。

雨水从树梢缝隙浇落到景岳身上,很快将他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很冷,没有灵力的护持,景岳以凡人之身久违地感受到自然温度,他望着茫茫雨雾,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突然,他听见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从远处传来,在这样的雨夜显得尤为诡异。

但不论是危险还是别的什么,都是他此刻唯一的线索,景岳当即赶往声音来处,可他就像遇见了鬼打墙,怎么都找不到正确的位置,而哭声也变得忽远忽近。

他没有灵力,但还有经验,景岳顶着大雨捡起几根潮湿的树枝,简单地推演一番,树枝无风自动,指向东边。

景岳一路往东,周围的视野渐渐开阔,不久,他在某块岩石后发现了个躺在襁褓中的婴儿。

不知为何,景岳一见婴儿便心生亲近,甚至淡化了原本的警惕。

他快步走上前将婴儿抱起来,外层的襁褓已经湿透,婴儿脸上也沾着雨水,此时正睁着一双纯净无尘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景岳见婴儿生得可人,还有些面善,他心里莫名泛起一丝柔软,尽管明知道是在幻境中,仍忍不住道:“小东西怎么独自在这里?”

婴儿不哭了,还对着景岳笑了。

景岳也被逗笑,“不难受吗你?还笑?”

他本想抱着婴儿找一处干燥的地方躲雨,但山林里又传来了凶兽的嚎叫。

根据经验,附近应该有一群九星狼,这种凶兽虽仅有二阶,但速度极快,且懂得运用战术,以他现在的凡人之体很难对付,何况他还带着个孩子。

景岳眉头微蹙,却感觉一只手打在他下巴,力道很轻,像猫爪子挠过似的。

一低头,原来是婴儿不知何时挣脱了襁褓,藕节般的手臂在空中乱挥乱舞,婴儿小嘴微张,“啊啊”叫个不停。

景岳赶紧抓住他的手臂,心道,若没有自己,也不知这个婴儿会不会被凶兽叼了去?

这个念头一生,他忽然僵住,一股凉气从脊椎迅速蔓延,冻得他大脑隐隐作痛。

九星狼、大雨、婴儿……

景岳猛地拉开半裹住婴儿的襁褓,就见对方左胸靠下的位置,有一枚殷红色的胎记,胎记仅有一寸来长,但却像是一把剑的形状。

景岳心神巨震,这枚胎记,竟和一忘的一模一样!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带一忘回宗时,一忘曾用平静无波的声音告诉他,自己还是婴儿时就被遗弃在山林,遇上了九星狼,尽管大难不死,但却被狼爪毁了脸。

而且一忘也曾提过,那夜下着很大的雨。

当然,还是婴儿的一忘不可能记事,这些都是后来捡走他的那个人透露的。

难怪!难怪他见到婴儿就莫名亲近,景岳双手忍不住微微发颤,轻声道:“是你吗?”

随即,他语气变得坚定,“是你。”

景岳不明白忘尘花生出的幻境怎会让他经历一忘的过去,也不知道幻境究竟想要他做什么,但他心里很清楚,他想做什么。

——他想救一忘。

哪怕是幻境,他也想一忘健健康康,永离苦难。

九星狼似乎闻到了生人的气味,嚎叫声越来越近。

景岳迅速环视四周,抱起婴儿就往山林里冲,他记得来时曾见到一株大树,树干上有个树洞。

没多久,他找到了那棵树,便将一忘裹好放入洞中,随即捡起几颗石子,又扯下几根藤蔓,头也不回地循着九星狼的方向跑去。

他必须引走那些凶兽,至少让它们今夜没有机会伤害一忘,或许到了明天,一切就会改变。

漆黑的山林中,九星狼的眼睛好似一盏盏暗灯,景岳很快与它们相遇。

头狼跨步上前,群狼则分散四周将他包围,幻境并没有夺走景岳的五感,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头狼背上九颗类似星辰般的纹路,还有它紧皱的鼻和裂开的牙口。

耳边是头狼示威般的低吼,景岳判断自己无法完好无缺的脱身,他也并不想成为凶兽的口粮,哪怕只是一点点血肉。

于是,他做下一个大胆的决定。

就在头狼扑向他的一瞬间,景岳攥着一根横伸出来的粗枝借力跃起,一举越过狼群,迅速往山上跑。

狼群被他激怒,嚎叫着追赶而上,景岳像烈风一般奔跑,雨水拍打在脸上,林间的枝枝蔓蔓划破他的道袍,擦破他的脸颊,但他没有丝毫停留,只闷头往山崖上冲。

好几次,他甚至能感觉到狼群的追咬就在他脚后,只要慢上一息,他就会被九星狼撕下一块血肉。

但他一直很冷静,对他而言,这些凶兽也仅仅是二阶,只能在幻境中一逞威风。

狼群见迟迟追不上景岳,逐渐分散开来,试图从四面围堵他。

但景岳早有计较,他看似没有章法地乱跑,其行进路线却总能给他最好的掩护,于是屡次从狼群的包抄中逃生。

终于,他来到了山崖边。

景岳借余光观察着地形,但速度却不曾减缓,他身后的狼群自然也惯性地追击。

临到崖边一寸之地,景岳忽然停下,回身将他藏在怀中的石子射向头狼。

头狼吃痛,暴怒而起,狼群们一拥而上,尽数扑向他!

而后,景岳身形后仰,直接从崖上坠落,头狼收势不及,连带着好几只九星狼一块儿摔了下去!

然景岳当然不会傻到自寻死路,此时的他双手紧紧扣住悬崖一侧凸起的石头,腰间则缠着藤蔓,藤蔓另一头绕挂在崖上某棵大树上。

他早已根据地势判断出悬崖外侧不会是平滑一片,于是决定赌一把,就算输了,还有藤蔓作为最后的保障。

很显然,他赌对了。

崖上传来狼群的嘶吼,急切又悲哀。

狼群失去头狼,再没有追杀猎物的心思,它们在悬崖上徘徊片刻,渐渐离开了。

景岳了解九星狼的习性,知道它们会回到巢穴中,凭着厮杀决出新的头狼,但今夜它们不会再出现。

又等了一会儿,他重新爬回悬崖,整个人脱力般地仰躺在地上急喘,而天边的雷不知何时已远去,雨水也变得温柔。

当景岳再一次回到树洞附近,并没有听见婴儿的啼哭声,他心中一紧,匆匆跑到树洞边,却见婴儿还好端端地躺在里头。

景岳大松一口气,将婴儿抱出来,对方黑黝黝的眸子还蒙着一层水雾,眼角犹有泪痕,但此时见了他,又“咯咯”笑起来。

婴儿就像知道刚才不该大声啼哭引来危险,也知道如今危险远离,所以笑了。

景岳伸手戳了戳他软嫩的脸蛋,随即一愣,他手指不知何时划破了,竟在婴儿脸上留下一指血印。

这时,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回到了现实。

前方不远处,一朵紫色的花于虚空中缓缓浮现,就像盛开在幽冥中。

景岳下意识看了看四周,所有人都各自站在一朵忘尘花上,他们一动不动,像是在入定。

景岳收回视线,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和前生不同,这一次,幻境里的种种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真的只是幻境?还是过去?亦或是本方世界的投影?景岳想不明白,最终摇了摇头。

当他准备踩上第二朵花时,却忽然顿住。

他想起来婴儿的面善来自哪里,尽管五官还很稚嫩,但依旧有些秦燕支的影子。

多年前的猜测再次浮上心头,景岳复杂地看向不远处的秦燕支,而后微微垂眸,一步跨上忘尘花。

这一回,他出现在一座喧闹的城镇。

周围是来往的行人,以及挑着扁担沿街叫卖的小贩,一切似乎与别的城镇没什么不同,直到景岳看见前方一株歪了脖子的古榕树。

树很大,密集的树须垂落在地,像老者的胡须。树冠上还挂着一根红绸,绸带随着微风起舞,为眼前的景象注入了一股另类的生气。

景岳记得这里,且永不会忘。

一万多年前,他就是在这棵树下,带走了幼年时的一忘。

前方忽然传来喧闹声,一群孩子追打着个身形矮小的乞丐跑到树下。

乞丐不慎跌倒,孩子们立刻围上来,但还没等他们出拳,就见一名身着道袍的青年挤入他们中间,将乞丐护在怀里。

孩子们一见有成年人出来阻止,顿时一哄而散,笑闹着跑走了。

景岳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却只能看见对方漆黑的发顶,上头占满尘土和干草屑。

他能感觉到对方很消瘦,肩骨硌在他胸口都抵得他微微发疼。

景岳心中一涩,当年他捡到一忘时,一忘已经被这群小孩子揍得半晕了过去,一张布满疤痕的脸上糊着血迹,被景岳抱住时,眼睛里满是冷漠与警惕。

但此刻,对方只是垂着头,甚至还轻轻靠着他,似乎对他很信任?

景岳深吸一口气,将小乞丐的脸抬起来。

随即,他见到了一张脏兮兮但熟悉的轮廓,和飞花山上的小秦燕支,一模一样。

悬了多年的心终于落到实处,有几分意外,但终究在意料之中,景岳怅然的同时,更有几分不知所措。

——秦燕支就是一忘,虽然早有猜测,但其中疑点颇多,在没有真正确认那天,他可以当做不存在,可以把秦燕支完全看做另一个人。

可如今……那他们之间又如何相处?他们毕竟是师徒。

即便修者不拘于男男女女之间的情爱,但师徒人伦,也没有人在意吗?

而且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为何他对秦燕支没有师徒间的感应?这根本不合常理。

但此刻也不容他多想,因为怀里的人又晕了过去,这次显然是饿的。

景岳将一忘拦腰抱起,背影渐渐消失在热闹的街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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