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又过了数日,景岳终于来到了三界寺,此时,四象山庄的事已经传遍了,三界寺的小和尚一见他,忙带他去见了空妙。

当景岳将净悟的舍利和木牌交给空妙时,空妙长叹口气。

“他七岁入寺,一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净悟是被父母送来的,当时他生了大病,药石无医,是他娘梦中得佛祖指点,说净悟与佛有缘,这才让净悟做了和尚。他们原本只想让净悟在寺中呆十年,哪知十年以后,净悟却不愿离开了……”

空妙感慨一番,唤来个小和尚,让对方领景岳去菩提照心壁。

景岳刚一出门,就听见了空妙低低的诵经声。

他忽然想起净悟的俗名一顺,取名的人多半是希望净悟一生平顺,可惜一旦踏上修行路,又怎会平顺?

菩提照心壁依旧如上次所见,有许多僧人观壁入定。

景岳望着石壁上自己的倒影,想到多年前他曾在此筑基,不禁有些恍然。

他定了定神,闭上了眼。

意识逐渐模糊,他闻到了百花香。

白雾峰上,处处是吉祥的红。

景岳一身喜袍,正接受来往宾客的恭贺。

一叶半哭半笑,哽咽道:“真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见到师尊的结道侣大典,徒儿我……没什么好送的,只收集来这一箱宝贝,以供师尊……参详。”

景岳用神识一扫,只见箱子里堆满了玉器,但每件玉器都不可描述,属于一旦描写就会被口口屏蔽那类。

他深吸一口气,很想打人,但好歹是大喜的日子,还是忍了。

流风也上前道:“咱们寒云宗万年多来,第一次举办结道侣大典,弟子真为师尊高兴,特此献上一本双修宝典,请祖师笑纳。”

景岳:“……”

他一甩袖,直接将几人关在大殿外。

可他依旧能听见不孝弟子的声音——

“祖师真是着急。”这是流风。

“可以理解,春宵一刻值千金。”这是一叶。

“整整两世,终于遇见了心仪之人,祖师也不容易……”这是流云。

景岳加快脚步,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也不知要去哪里,只是下意识往内殿走。

头顶的蓝凤今日打扮得也格外喜气,脑袋上扎了一朵红花,它高兴道:“景景,叽叽想为你出一本书,就叫《老祖起居注》,为你记录房事,你觉得好吗?叽叽文采超棒的!”

景岳假装没听见,他把蓝凤丢在殿外,推开了内殿的门。

入眼处处挂满红纱,风吹来,轻纱层层掀起,好似红色的浪潮。

纱幔之后,有一张木床,床沿坐着一人,头上罩着喜盖。

景岳心里“噗通”狂跳,有些紧张,又有种说不出的期待。

他慢慢靠近对方,小心翼翼地挑起盖头。

然后,他看见了一双寒夜藏星的眼睛,眼里有他的倒影,照出他此时的惊恐!

“噗——”

菩提照心壁前,景岳喷出一口血。

他一抹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周围的僧人们也惊呆了,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观壁能观到吐血,寒云宗的老祖果真不凡!

景岳浑浑噩噩地离开,临走前又见了空妙一面,对方关切道:“老祖,听说你……”

“没事!”景岳立刻道:“你放心,日后我不会再来借壁,也不用你赔偿精神损失。”

说罢,他像一抹幽魂般,飘出了三界寺。

望着度城一环套一环的城楼,景岳陷入了迷惘,他来菩提照心壁,为的是寻找魔道行事异常的线索,可为什么……

为什么……

不行,不能再想。

景岳调神静气,努力摒除杂念,就当一切都是幻象。

毕竟,他上次照出的前世,也并非他的真实经历。

等他做好一番心理建设,就听蓝凤道:“景景,我们要回去了吗?”

他刚想应是,突然间,心中升起一抹异样,景岳掐指算了算,浑身一震,竟是呆住了。良久才道:“不,我们去乐城,去九天书院!”

他的语气有掩饰不住的欣喜,还有几分难以察觉的怅然。

十日后,乐城里出现了一名青年道士。

此时,景岳正悠闲地走在乐城大街上,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颇有几分怀念,就连往日让他闻之色变的某条小巷,也忽然间倍感亲切。

他此次来虽有大事要办,却一点不急,因为他算到的那份机缘还要等上几日。

如今,距离景岳离开书院已过了二十年,往日的同窗应该还在书院中,但他一路上并未见到熟人。

不知不觉,景岳来到了九天山脚下,发现山脚有不少修士,一些已成筑基,一些还只是练气阶段。

他算了算日子,今日并非九天书院开山之日,为何有这么多人聚在此处?莫非书院发生了什么事?

景岳就近找了一人,“这位道友,你们为何等在此地?”

对方一见到他就呆了呆,但显然并没有认出他,只道:“道友莫非不知,再过几日便是藏书阁对外开放之日,我们怕到时候人多,便先来等着。”

景岳这才反应过来——每隔十年,九天书院最负盛名的藏书阁都会对外界开放三日,也就是说,这三日内,哪怕不是书院的学生,也可入书院观书。

因此,这三日也是七方界低阶修士的盛会,素来热闹,没想到竟被他赶上了。

景岳想到自己所等的那份机缘,又觉得理应如此。

他对回话之人道了谢,就要往山上走。

“道友,你现在上去不但进不去结界,若是被书院中人发现了,还会被驱赶。”那名修者好心提醒道。

景岳笑道:“没事,我是这里的学生。”

说罢,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九天书院的令牌,当年他突遭变故,令牌并没有还回去。

修者一愣,就见景岳直接上了山,他不禁嘀咕:“奇怪,书院的学生竟不知藏书阁开放的事吗?”

他的怀疑景岳已听不见,不久后,景岳进了九天书院的山门,此时正是课时,书院里十分安静。

他一路往藏书阁走,途径一座大殿时,见外墙上挂着一排排画像,比他记忆中多出几幅。

这里是九天书院的“名人墙”,所谓“名人墙”,并非是指书院里有名气的学生,而是那些对书院贡献极大的人。第一幅画自然是书院创始人洛真君,后面还悬挂着十余张,最后则分别是林真君、五道真人、秦燕支,以及他。

景岳顿时有点尬,虽然知道是因为他们救了九天书院数百学生,但就这样被挂在墙上随时供人瞻仰,还是略感羞耻。

然而蓝凤却不这么认为,它高兴道:“景景!景景你终于被挂墙头了!”

蓝凤兴奋得一身毛都在抖,但突然又不高兴了,“哼!这幅画一点都不像,都没有叽叽的,明明叽叽一直和景景在一起!”

景岳:“……”挂墙头?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词。

等他到了书阁,却见书阁大门紧闭,他想起来每次藏书阁开放前都会封闭,由各真人们轮值整理阁中书籍,以便稍后来书阁的人取阅。

而这段时期,书院也会收到大量“投稿”,稿件内容繁杂,大多是一些功法,还有秘闻、秘籍等,也需要真人们严格甄选。

一旦被选中,投稿人就能得到书院一份荐函。

当然了,这种新奇的模式也是由洛真君所创。

景岳思忖,自己从虚空剑冢的剑魂口中学了不少异界功法,大多都交给了寒云宗,其中一些功法简单实用,不如投给书院,让这些功法有更多传承人,也算帮剑魂们了了心愿。再说,还能为寒云宗多换些举荐名额。

他默默思索着合适的功法,而此时的书阁内,几位真人正在整理投稿,忙得分身乏术。

其实书阁日常都有人打理,无需他们操什么心,之所以忙,是因为投来的稿件各种乱七八糟的都有,选稿工作量庞大又繁琐,偶尔还让人心惊胆颤,就比如此刻……

“砰——”

长胡子金丹真人猛地将几张纸拍在书案上,怒道:“简直胡闹!”

他身旁微胖的真人问道:“张道友,瞧你这暴脾气,又怎么了?”

张真人“哼”了声,抓起纸像扇风一样甩了甩,“这里头竟敢编排景元道祖,说他当年和魔道妖女有纠葛,一叶老祖其实是他与魔女的私生子。你说这这这……要是不小心放入书阁,被寒云宗的弟子看到,咱们书院还不得被寒云宗给拆了!”

微胖真人笑道:“这也值得你生气?不如学学老道,每次见了敏感词就自动屏蔽,根本不看内容。”

张真人正要说话,一名小童抱着堆纸鹤小跑进来,“各位真人,这是刚刚收到的十几份稿件。”

这些纸鹤是一种符箓,书院的所有投稿都以纸鹤传信。

张真人没好气道:“先放一边吧。”

“是。”

小童将纸鹤放入一个空竹框中,他见到旁边还有十多个装得满满当当,排了整整一排的竹筐,不禁有些同情真人们。

等到张真人将书案上的稿件处理完,随手一摄,一个竹框飞到他脚边,恰好是小童刚刚放纸鹤的那个。

张真人揉揉眉心,一脸疲惫地捡出只纸鹤,漫不经心地审阅起来。

然而片刻后,他的神情渐渐变得慎重,口中喃喃自语,到后来,竟是盘膝修炼起来。

微胖真人余光瞄见了,有些好奇地转过来,可同时间,他又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

微胖真人一回头,竟见张真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他一惊,又看向张真人原本的位置,发现那里依旧坐着个“张真人”,一直未离开,但他仔细一看,却发现书案旁的只是个假身。

“这是什么功法?”

他身后的张真人一脸喜色,“是一种遁术,以土灵气幻化假身,真身则能借机逃走。尽管只是筑基功法,金丹修者稍稍用心就能发现不对,但若距离远了,敌人又毫无防备,还是很能唬人的!”

张真人越说越兴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从未听过这种功法,你们呢?”

书阁中十来位真人均是摇头,他们同样兴致颇高——每次见到有新功法诞生,他们都会感到荣幸,毕竟,这些功法是经过他们的手被甄选而出的,人人只觉一身疲惫尽去,又是精神百倍。

张真人:“很好,这份投稿绝对值得上一份荐函!”

他忙去翻找稿件的署名,心道多半是位有名气的修者,可纸鹤上却写着“白霞道人”,名字非常陌生。

“白霞道人?”满屋子的真人都没印象,微胖真人道:“会不会是哪位常年居于山中的散修?”

张真人:“不知道,先不急,且让我看看还有没有出自他的投稿。”

他将一筐子纸鹤都倒出来,其余真人也帮忙查阅,越看,众人越惊,从最初的喜到后来的敬,又变成现在的畏。

——十多只纸鹤!十余种闻所未闻的功法!

尽管他们没有一一试过,但只看功法的修炼记述,就知道一定不假!

虽然署名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是他们根本没听说过的名字!

张真人抖着嗓子道:“这些纸鹤一定来自于某位隐士高人,上面的字迹一模一样,至于署名不同,很可能是他不屑于名利,只想教化天下,因此用了他人的化名!”

其他真人都觉有理。

张真人:“不行,我得立刻向山长禀告此事!”

于是他抱着一堆纸鹤,转瞬冲出了书阁。

由于张真人走得太急,并没有注意到书阁不远处的凉亭里坐了个道人,此时正懒洋洋地以手托腮,不知在想些什么?

书院上一任山长是修界闻名的秦燕支,但自他消失后,书院等了一年不见他归来,只得换了一位山长。如今的山长来自紫霞派,正是当年带队紫霞派入书院,本想为难景岳,却被景岳狠狠打脸的魏长老。

魏长老……不,魏山长原本正在房中修炼,听了张真人所说之事,他也没心思入定了,随手拿起一只纸鹤,展开来便见到上头记载了一种名为“风来”的剑法,等阶不高,但催动时可引风力,使剑法威力提升一倍有余。

魏山长当即带剑去了院子里,照着纸鹤所述轻轻一斩,狂风吹来,院中绿植剧烈摇动,飞叶漫天。

一剑过后,原本翠茂的大树竟变得光秃秃,地上更有一道深长的剑痕。

“好!”魏山长喜不自胜,问道:“这些纸鹤是从何处投来?”

张真人一愣,他刚刚兴奋过头,居然忘记查阅寄件地址,于是重新打开纸鹤,就见纸鹤翅膀上写着——来自于:九天书院。??高人在九天书院??是谁?

张真人第一眼看向魏山长,但转念一想,肯定不是此人,魏山长素爱在人前显圣,若他真懂得如此多鲜见的功法,只怕早就宣传得修界皆知了,何况刚才魏山长的兴奋也不似作假。

魏山长对上张真人的眼神,嘴角抽了抽,道:“书院里大都是些筑基弟子,修为最高也就你我这些师长,谁都不像啊?难道是有外人进了九天书院?”

可说完又觉不对,就算有人能破九天书院的结界,也不至于一点声息也没有吧?

若书院真脆弱到这份上,其他大门大派也不敢将核心弟子送来了,那不是摆明给仇家机会吗?魔道又何至于费劲心思在葬星海伏击他们?

魏山长想不明白,只能道:“不然我们把纸鹤寄回去?投稿人既然就在书院,我们只需将神识烙在纸鹤上,就一定能找到。”

张真人:“如此会不会得罪了高人?”

魏山长:“他既然来投稿,又留下了地址,想来也不至于为这点事就生气了。若他真不愿现身,肯定有本事抹去神识,也不耽误什么。”

张真人一想也是,便同意了。

纸鹤本就可来回使用,九天书院的荐函也是通过纸鹤回寄,张真人一施法,只见纸鹤煽了煽翅膀,转瞬消失。

片刻后,张真人“咦”了声。

魏山长一急:“找到了吗?”

张真人面色古怪,“找是找到了,可,怎么是在藏书阁?”

两人面面相觑,但得知对方不反感他们的举动,又高兴起来,魏山长整了整衣衫,肃容道:“不要想了,先去看看吧。”

一路上,魏山长对高人有了种种猜测和幻想,然等他真正见到“高人”,只剩下一脸便秘的沧桑。

张真人也一眼认出景岳,他可没魏山长那么复杂的心路历程,顿时又惊又喜:“景老祖?您怎么回来了?”

景岳半开玩笑道:“我来交还书院令牌,顺便再为书院做点贡献。”他又看向魏山长,“咦,你是书院现在的山长么?”

魏山长脸色涨红,甚至感觉景岳肩上那只小蓝鸡都在鄙视他,他有气无力道:“见过老祖。”

景岳明知故问:“你们找我何事?”

魏山长当年被景岳害得丢尽脸面,到现在还时时有人拿“天劫功法”说事,而且只要一提,他必然会躺枪,因此他对景岳的观感并不好。

只是这些年寒云宗势大,尤其流风晋升渡劫后,紫霞派以往的心思不得不暂时歇下,再加上葬星海上景岳也就救了不少紫霞派弟子,对紫霞派有恩。

如此种种,他的怨愤之意倒是没了,可尴尬还在。

心中暗暗叹口气,魏山长道:“敢问这些纸鹤都是老祖投递的吗?”

景岳:“是啊,荐函我是不需要,我想用它们换寒云宗的举荐名额,两份功法换一个,没问题吧?”

魏山长心情酸爽不已,这些功法哪一个都值得回赠荐函,但景岳若想将荐函改成举荐名额,当然……“没、没问题。”

景岳:“那就好,这几日我都会留在书院,想起来什么功法就投稿啊?”

魏山长竟不知是悲是喜,“……好。”

于是,景岳就在书院里住下了,但他以不愿被打扰为由,请魏山长和张真人保密。

否则,他只怕住不清净了。

五日时光一晃而过。

九天山下,人流如潮。

卢生花了一年的时间,从上南州一座小城,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九天书院。

仰望着巍峨的九天山,他对同伴道:“小黑,你也不必太担心,听说书阁藏书万千,一定有适合你的功法。”

被唤作小黑的人年约十三四岁,生得一脸老实样,眼神却有几分阴郁,他低声道:“希望如此吧。”

卢生叹了口气,他这位同伴也是可怜,虽出身有名的修真世家,可生来就是五灵根,天赋奇差无比,十几年来还只是练气二重。小黑父亲一死,族里更是将小黑娘俩赶去外地,任他们自生自灭。

小黑家从来到小城就和他成了邻居,几年来,对方的努力卢生看在眼中,当然希望小黑能得偿所愿,只是他也知道,希望渺茫。

由于两人两日前才赶到,稍有些晚了,前头还排了不少人,他们足足等了一天一夜,才被允许进山。

有书院的学生带他们前往书阁,卢生偷眼看着这些天之骄子,不由得心生羡慕,若是他能找到那份功法,或许有朝一日,他也能来。

九天书院的书阁外间看上去只是一座小楼,但进去之后,会发现内里无比广阔,无数的书架整齐排列,没有尽头,满室都是书墨香气。

其实对于保存来说,玉简才是最合适的,但创始人洛真君却认为,既然是藏书阁,当然得藏书。

因此,藏书阁一直沿用了最古老的模式。

书阁里人虽多,却安静得可闻针落。

卢生和小黑对视一眼,分别根据书阁导视玉牌去寻找自己心仪的功法。

卢生所修炼的是一本祖传功法,很适合他,可惜功法不全,只有残本,他希望能从书阁里找到另外的部分。

他找了足有一天半,终于在一座书架上发现了本看上去眼熟的,卢生紧张地取下书,等他翻开书页一看,果真就是他想要的,而且还是全篇!

卢生兴奋不已,恨不能仰天狂笑,他哆哆嗦嗦地开始翻阅,一个字也不肯放过。

书阁里的书都不允许带走,也不允许被抄录,他只能靠记忆。

好在修士记忆都好,等他看完整本书,功法全数存入他脑海,那一刻,他感觉眉心膨胀,明明没有修炼,竟是突破了!

这时,他忽听有人道:“书阁开放日已结束,请诸位将书放回原位,安静离开。”

书阁中立刻传来一片叹息声,但谁也不敢造次,一一放好书往外走去。

到了书阁门前,卢生找到了小黑,本想问问对方情况,可一看小黑的脸色,他还是忍住了。

显然,小黑并没有如愿。

卢生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欣喜,只能沉默地跟着小黑走,突然,前方一位道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道人生得极为好看,卢生不禁有些失神,就见对方扬起笑意,笑容里似乎藏有怀念和欣慰。

他听见道人对小黑道:“我一直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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