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但景岳只是个商人,即便再有钱,也是魏国里地位最低的那类人,永远都是有权者刀俎下的鱼肉。

景岳不甘心,不认命。

他私下做了许多事,见了许多人,像一只盯上了猎物的野兽那般耐心等待着,等待一个能让他得偿所愿的机会。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机会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到来。

某日,茶楼中迎来了一位贵客。

对方是武侯府的侯夫人,她找到景岳,告诉他,他是武侯府失踪多年的少爷,而自己就是他的亲娘。

侯夫人沈氏哭得妆容全毁,形象全无,她愧疚得恨不能对景岳跪下,凄声诉说着那场意外发生后,她是如何痛苦自责,椎心泣血。

原来十九年前的武侯爷景文还只是个七品佥事,由于他所在的地界匪患频发,景文常年在外剿匪,很少归家,以至于家中大小事务都得夫人操持。

或许是因为劳心太多,沈氏生产时竟遇上了难产,虽然顺利诞下男婴,但她却大病一场,且今后再不能有孕。

沈氏大受打击,可当她见到自己的亲子,顿觉心中所有遗憾都被抚平。只是那会儿她病得很重,不能好生照料儿子,只得从外头请了个奶娘。

起初,她对那位奶娘很满意,对方温柔和善,且是真心疼爱她的儿。

可某天,奶娘告假说要回家一趟,等她再回来时便有些精神恍惚,一开始大家并未放在心上,但就在当天夜里,奶娘竟和小少爷一块儿失踪了。

景家自然乱成一团,他们忙找去奶娘家中,得知奶娘的丈夫欠了巨额赌债,本想卖婆娘,但婆娘在官家人里当差,他怕惹事,于是情急之下卖了刚出生不久的儿子,此时已不知躲哪儿去了。

至于奶娘,她昨日走后便再没回过村子。

陪景家一起来的衙门中人推测,奶娘得知噩耗大受刺激,回到景家见了小少爷,移情之下竟想要将孩子占为己有,于是做下如此胆大包天的恶事。

而剿匪途中收到来信的景文也匆匆赶回家中,暴怒的他让衙门查出了奶娘的祖籍,他要亲自去找人。

可不等他动身,魏国却爆发了七王之乱。

这场大仗打了整整六年,景文也因在平乱中立下大功,获封武侯。

等朝中稳定下来,他便去了奶娘老家,却得知战乱波及了村子,一村的人都被乱军屠杀殆尽。

唯一的线索断了,茫茫人海中,要找一个人又何其艰难?何况,对方很可能已不在人世。

沈氏擦着眼泪道:“这些年,我们从未停止过找你,但一直都没有消息。若不是侯府中一位老人偶然见了你,觉得你与我有六七分相像,我们还以为……”

景岳:“只是像而已,世上相似的人何其多?”

沈氏急道:“侯爷已查过,你的的确确是我们的儿子。那贱妇当年抱走了你,却并未回老家,而是躲在南方一座小村,期间偶然遇到了因为战乱而逃到了邻村的亲人,只是贱妇做贼心虚,和亲人少有往来。”

“我的儿,你右耳有一颗红痣,与娘一模一样,再说母子连心,我十月怀胎生了你,又怎会错认?”

景岳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下子闪过记忆中娘亲摔坏的脸,一下子又闪过杨大善人被铡刀砍下的头,鬼使神差地唤了句:“母亲……”

沈氏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景岳痛哭不止,“我的儿!这些年苦了你,都是咱们对不住你,今后必将好好补偿。侯爷早在家中等你,他盼了你十余年,咱们快些回去吧。”

至此,景岳被接回了武侯府,成了武侯唯一的嫡子。

由于武侯一直对沈氏心怀愧疚,也没想着再纳什么人,家中没有庶子庶女,到是很清净。如今景岳归来,武侯直接上表皇帝为他请封世子,又为他求了一份国子监的名额。

两位家长对他极尽疼宠,好似要将十几年的遗憾都找补回来,就连跟着景岳上京的杨家人也沾了光。

武侯帮助杨家平了反,当年构陷他们的知府也落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如此大的阵仗,让京中人人皆知武侯爱子如命,也让不少有心人打起了景岳的主意。

彼时皇帝年事已高,几名皇子之间明争暗斗得十分激烈,而武侯执掌京城巡防营,是人人都想拉拢的势力。

对于皇子们的示好,景岳却始终态度暧昧。

他在观察,想要找到那个能助他实现心愿的“贵人”。

经过长时间的探查和分析,景岳得出了结论——大皇子性子狂躁,二皇子蠢笨鲁莽,三皇子志大才疏,四皇子刻薄善妒,五皇子乃宫女所生位卑懦弱,而最小的六皇子,此时不过是个稚儿。

选来选去,最终,景岳将目光投向了四皇子。

又四年,景岳高中探花。

当他骑马游街时,见到了他的父母亲人,还有那些乞丐兄弟,以及活下来的杨家人,甚至是昔年救了他性命的猎户一家。

前尘往事一幕幕掠过脑海,又如一阵风徐徐散去。

如今的他已是举足轻重的侯府嫡子,再不像往日一般任人轻贱、遇事只能隐忍,毫无还手之力。

但还不够,他手中之权尚不足以让他事事无忧,总还有比他权势更大的人。

就比如金銮殿上的皇帝,还有那些生而高贵的皇子。

这些年,景岳帮助四皇子迎娶到了丞相的爱女,又为他拉拢了一批朝中大员,更是几次谋划,让皇帝圈禁了最有希望成为太子的大皇子,终于得到了四皇子的信任。

但四皇子生性多疑敏感,他一步也不敢出错。

景岳明白,只有将天下握在手中,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对于他谋反逆天的念头,武侯早已看得透彻,在与他促膝长谈后,打消了沈氏想为他娶妻联姻的念头,放手任他去做,侯府则无条件给予支持。

父母的包容让景岳倍感压力,又十足感激。

他心知自己走的是一条荆棘遍布、不可后退的路,也是一场赔上身家性命的豪赌。

胜了,改天换地。

负了,万死不赦。

但他无悔。

同年秋,二皇子围场刺杀三皇子,后者重伤不治,前者当场伏诛。

次年春,五皇子被过继给花甲之年仍无子的成亲王,从此断了继位的可能。

如此,便只剩下了四皇子,以及年仅七岁的六皇子。

这一年的春天,四皇子被立为太子。

所谓君臣有别,景岳知道该退一步了。

他明哲保身地远离了太子,太子对他的知情识趣也非常满意。可在有心人的挑唆下,太子仍旧对他颇为忌惮,最终过河拆桥,找了借口将武侯调离京城巡防营,换成了自己母家的人。

景岳静静地看着太子膨胀作死,依旧尽忠尽责,不曾表露半分不满。

第二年秋季,蛮人大举来犯,朝中主战主和争论不休,太子却在景岳地暗示下,提议由自己代皇帝亲征。

他的忠孝令皇帝动容,最终,皇帝允了。

不但给了太子五十万大军,还安排了几位能征善战的老将军护持。

然而,太子还是被俘了……

景岳听到太子自杀殉国的消息时,讽笑道:“真伟大啊。”

然而真相却是太子想趁此一战树立军中威信,可在母家人地挑拨怂恿下,总觉得几位将军要与他争功。于是擅自行动,不幸中了蛮人的计,被围杀在战场上。

他陪了太子许多年,对方是什么性格,又会受什么影响,以至于做出什么行动,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事实证明,他半点没有算错。

消息传回京中,皇帝一病不起,两日后,老皇帝招来武侯,让他领十万大军前去增援。

武侯领兵出城那日,景岳在城楼上望着他父亲的背影默然不语,尽管父子俩全程没有交流,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成败就在此一举!

等到春风吹开了京城万千花树,大军班师回朝。

此战,武侯再一次立下不世之功,不但夺回魏国被侵吞的城池,更将蛮人王庭逐出漠北,让整个漠北归入魏国版图。

皇帝此时已病得无法起身,他特派出天使出城三十里相迎,并加封武侯为国公,景岳则成了国公世子。

与此同时,皇帝诏令天下,封年不足十岁的六皇子为太子,令武国公与两位宰相共襄幼主。

一个月后,皇帝驾崩,幼主登基。

如此,手握天下半数兵权的武国公已成为名副其实的摄政王,而作为武国公唯一血脉的景岳,自然水涨船高。

小皇帝登基大典当日,景岳又一次来到了他的茶楼,还是选择了三楼的包厢。

他望着窗外朝阳火红,心道:我曾羡慕有钱人,后来,我又羡慕有权人,再后来,我想拥有世间最大的权势,永不受人控制。如今同辈中无人能与我争锋,天下更是只知我父不幼主,我虽非最有权力之人,但已彻底掌控住自己的命运,此生还有何求?

却不知为何,他心底深处仍有一丝怅然。

大厅中,一段戏文响起,“四十载梦回旧年,紫阁金殿皆不见,只叹人生半哀乐,朝生梦死,坐断红尘关。破红尘,望九宵,凤楼仙宫白玉台,正是天外飞仙。”

悠悠声入耳,那一瞬间,景岳猛地想起郁郁葱葱的山坡,想起漫山的野花,想起仙人踏足过的那块灰扑扑的石头。

景岳低声一叹:“我怎么忘了?”

蒙尘已久的心忽然破开迷障,仿佛暗夜升月,仿佛晨光穿云。景岳只觉得浑身一轻,他大笑道:“都说天道无常,仙人无情,我偏要追那大道,做那神仙!”

话音一落,天空中响起闷雷声,银白的闪电像狂蛇一般猛劈向茶楼,屋瓦裂响,吓得路人纷纷掩耳。

然而雷声过后,茶楼完好无损,只是原本坐在包厢中的景岳,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他消失前的豪言壮语,还是有不少人都听见了。

因此,后世野史记载:

大魏天岁四十一年,有武国公世子景岳,于问仙茶楼一朝顿悟,得道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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