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清虚

搬走了心里的大石头, 喻臻只觉得灵魂都轻松了一截,恰好休闲馆项目的设计师送来了新的设计稿,便收敛心思, 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全情投入到了接下来的工作中。

设计师交上来的新设计稿是按照殷炎的想法改的,三角的外部造型保留, 但却变成了圆润的水滴状,整体面积也缩小了许多, 空出了周围大片地方用来做绿化。

观星台仍保留着, 却是把“水滴”下方的球状中心处的最高层顶墙换成了可调节的透明玻璃材质。从高空往下看, 那一块玻璃墙壁就像是光照到水滴上后形成的反光。

“太漂亮了。”

喻臻拿着设计稿效果图看了又看,眼中满是喜爱,侧头看向殷炎说道:“听说这位设计师还很年轻?他的设计实在太有灵性了, 真厉害。”

正在翻文件的殷炎闻言抬头看他,手一动,一座宝塔状的法器出现在他手中。

喻臻的视线立刻挪了过去,然后眼睛唰一下亮了, 丢下设计稿凑过去说道:“这是什么?好漂亮。”

宝塔确实很漂亮,外形不同于常规意义上的塔,只有三层, 周身弧线十分圆润可爱,通身由各种宝石制作,用色虽多,却不显杂乱, 反而有一种撞色后形成的惊艳感。

最可爱的是,这座塔的塔尖上居然还蹲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狮子,也是圆乎乎憨头憨脑的幼狮模样,头还微微歪着,萌得人肝颤。

殷炎看一眼被他丢在沙发上的设计稿,心里舒服了,手一动,巴掌大的宝塔变成指甲盖大小,示意他伸手,说道:“这是我初学炼器时随手炼制的空间法宝,你从空间存物取物都要经过虚无,十分不便,这个送你。”

喻臻乖乖伸手,盯着他手中缩小后越发显得可爱的宝塔,说道:“初学炼器时的作品应该很有纪念意义吧,送我是不是不太好……”

话虽然是这样说,伸出去的手却没缩回来。

“口是心非。”

殷炎拍一下他伸过来的手,说道:“不是这只手,另一只。”

被说中了心思,喻臻有些不好意思,乖乖换了只手,不再假意推辞了。

殷炎握住他的手,把他手腕上的红绳拉出来,扣上宝塔,说道:“塔内还有一些小玩意,你一会看看,不想要的东西可以丢给虚无,让虚无收入空间。”

两人双手交握时产生的暖意刚升起就没了,喻臻看一眼腕间的红绳,又看一眼殷炎好看的手,摸了摸宝塔,状似随意地问道:“听说厉害的修真者都喜欢开宗立派,广收弟子,那你呢?你有没有自己的宗门,又收了几个徒弟?”

问题一出,殷炎身上温和闲适的气息瞬间散了,虽然表情仍然平静,但喻臻却敏锐察觉到了他短暂的情绪低沉。

“我不厉害。”

殷炎低头,又拿起了文件,回道:“徒弟只有一个,也只可能有一个。”

喻臻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稍微有些懵,摸了摸腕间的红绳,看一眼他认真翻看文件的模样,心里突然有些酸酸的,情绪也低了下去,低应一声后结束话题,转身走回沙发边坐下,拿起设计图挡住自己的脸,发呆。

徒弟只有一个,也只可能有一个。

虽然殷炎引他入道,帮他攒功德,教他修炼之法,做了所有一个师父会为徒弟做的事,但对方却并没有准备收他做徒弟。

其实在这场谈话之前,他也从没起过要成为殷炎徒弟的心思。

可没起是没起,现在突然之间知道自己永远都没有希望和机会去获得那样一个身份,心里说不失落和难过是假的。

那个能理所应当享受殷炎照顾、心安理得呆在对方身边的位置,已经有了一个不可替代的人。

……好羡慕。

他挺直的脊背慢慢弯下,往后靠在了沙发里。

能让殷炎认定一生只收一个徒弟的人,肯定很优秀吧。

反正绝对要比魂体残缺的自己好。

只有一个啊……试问这世间的人,又有谁不想独占某个人身边的某个位置,独得那个位置所能获得的宠爱?

殷炎那么好,做他的徒弟肯定很幸福……但自己却没有这个希望了。

也对,他和殷炎虽然命运相连,但聚在一起,归根结底却是为了一起活命。

两人是合作的关系,之前并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和牢固的亲属关系,而且从两人相遇开始,一直是殷炎在照顾他。

自己最近在殷炎面前好像太过放肆和任性了,日子过得很顺遂,有人护着守着的感觉太好,所以不知不觉的就贪心起来,想要更多,想试探对方的底线在哪里,想有一个更合理的身份,理直气壮的呆在对方身边。

曾经他觉得对于他和殷炎,互相补全魂魄后分开各自去拥有自己的新生活就是最好的结局。但现在再想,却只觉得分开真是一件残忍无比的事情。

把设计稿小心挪开,他看着殷炎翻动文件的模样,稍微放纵了一下自己的欲望,默默想着。

如果自己也能成为对方的徒弟就好了,那样他就能理直气壮的赖在对方身边不走了。

“在想什么?”殷炎突然抬眼看来,轻声询问。

喻臻回神,脑子一热,忍不住说道:“殷炎,你只想收一个徒弟的话,那、那徒孙要不要?我虽然魂魄残缺,修炼资质好像也不行,但找熟不找生,你看我怎么样?”

殷炎放下了文件,大概是错觉,喻臻觉得他好像笑了一下。

“不行,你太笨了。”

殷炎斩钉截铁回答,又低头拿起了文件,十分冷酷无情。

“……”

喻臻看着他,还看着他,一直看着他,心里的小失落小担心突然全没了,变成了小生气,起身走过去抽走他手里的文件,憋气说道:“小气鬼!我回公寓了,你一个人去工地吧!”

说完转身就走,还故意把抽走的文件丢到了沙发上。

砰。

书房的门关上了。

殷炎抬眼看门,良久,手一招,沙发上的文件回到了他手上,一声轻笑响起:“虚无,跟好他。”

白猫出现,乖乖喵了一声,隐藏身形穿门而出。

喻臻一出书房门就后悔了,去工地是工作,他说不去就不去,实在太过分,也太对不起殷禾祥之前对他的期许。

……而且他刚刚居然忍不住又对着殷炎放肆了一把。

懊恼地勾了勾手腕上的红绳,反应过来后又忙扯袖子把红绳挡住,回头看一眼书房门,犹豫了一下,还是回房拿了外套,起身朝外走去。

今天还没去转盆里喂花,就、就先去转盆看看吧,大不了看完再尽快回来。

见他要出门,家里的司机迎了过来,表示可以开车送他。

喻臻想了想,没要他送,取了家里另一辆比较低调的黑色轿车的钥匙,自己开车出了门。

等车拐上了大路,他忍不住又反省上了。

看看,看看,这才多久,他就已经习惯了车接车送,出门必开车的生活了。

明明小区外就有公交地铁,他却完全没考虑。

还有身上这些贵得要死的衣服,最开始穿的时候还会觉得不自在,现在已经很随意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堕落了,太堕落了。

等以后和殷炎分开,离开了殷炎的生活圈子,现在被养得像个米虫的自己,肯定会很快就被打回原形。到时候自己和殷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大概永远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赚钱!

他突然坚定了眼神,握紧了方向盘。

赚大钱!然后拼命对殷炎好,徒弟徒孙都当不成,那就还是回到最初的想法,把殷炎当家人!

殷炎对他那么好,好到他完全不想和对方分开。那、那他也对殷炎好,加倍的好,好到让殷炎也离不开自己。

嗯!就是这样没错!

他用力自我肯定,见前方红灯刚好转绿,只觉得这就是自己和殷炎那即将迎来转机的关系,把脚离开了刹车,在恰好的时机,顺利开过了这个红绿灯。

然后……砰。

侧面突然杀出来一辆抢红灯的面包车,他躲避不及,被对方斜着擦了个正着。

他吓得瞪大眼,紧急停车后脑子僵了两秒,后视镜里看到岗亭那边的警察吹着哨子走了过来,老实人第一次犯错的慌乱感冒头,本能地拿出手机拨通殷炎的电话,接通后说道:“殷、殷炎,我闯祸了,车祸……”

书房里的殷炎闻言气息一敛,二话不说放下文件起身,说道:“别怕,我马上来。”

面包车和黑色轿车一起停到了路边,黑色轿车侧前方的油漆被剐蹭掉了一大片,面包车的车头上也留下了一道大划痕,表皮还有点凹。

面包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随行的还有一个和喻臻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男人。

定责很快出来了,完全没有争议的是面包车全责。

他压实线在路口超车,试图抢红灯,喻臻是正常行驶,一点问题没有。

“怎么可能呢!我只是正常变个道,是他突然冲出来抢行,怎么是我的全责,交警你不能看他有钱开的是好车,就向着他,欺负我们小老百姓吧。”

中年男人不服气,听到结果立刻嚷开了。

交警见多了他这样的人,边开单子边说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你的责任就是你的,他有钱也有钱不到我身上,好了,配合一下,不要堵着路,影响交通。”

眼见着单子都开了,中年男子更生气了,不好怼交警,见喻臻是个小年轻,扯着脖子就骂道:“你这人怎么开车的!是不是刚拿的驾照!有钱了不起啊,知不知道开这种车上路是对我们小老百姓的一种无形威胁?有钱怎么不去做慈善!真是,什么人啊你!”

喻臻前二十几年的生活环境都比较单纯,还没见过这种自己犯了错却倒打一耙的人,被说得生气却不知道该怎么怼回去,正绞尽脑汁的想词,一道老人的声音就从他身后响了起来,气势如虹,声如洪钟。

“你这人是怎么回事,知错不改倒打一耙,你这样算什么男人!旁边那人是你儿子吧,你这么给他做榜样,不怕他以后也跟你刚才似的,在路口瞎开车,也出一场事故?再说了,人家的钱,人家爱开什么车开什么车,马路是你家的啊!想做慈善自己做去,少道德绑架!”

喻臻回头朝后看去,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背着手站在那,表情很严肃,见他转头看过来,还给了他一个“别怕,我来”的霸气眼神。

中年男人被这一通怼直接怼炸了,撸袖子就要冲上前,激动得脸都红了:“你咒谁呢!老不死的东西,居然敢咒我儿子,我打死你!”

喻臻忙侧身挡在老人身前,脸板了下来,说道:“不许动手!”

“哎哟,我心脏不好,警察同志你快看看,这人他威胁我,哎哟哎哟,心脏疼,我出了事肯定是他气的,一定要让他赔医药费。”

老人突然痛苦捂胸,身体摇摇晃晃的,一副要晕倒的模样。

喻臻当了真,忙着急地伸手扶住他,抬手帮他顺着胸口,着急说道:“老爷爷你怎么样?有没有带药,别激动,您别激动,深呼吸。”

“好了,别闹了!”交警单子开好了,走到中年男人面前挡住他的视线,皱眉说道:“再闹就跟我去警局走一趟,拿着!该赔钱赔钱,该道歉道歉,一把年纪了,不知道好好给年轻人做榜样,不许再闹了!”

中年男人还想再说,却被他身边的年轻人扯了一下,于是闭嘴,黑着脸冷哼一声,狠狠瞪了喻臻一眼,低骂了声晦气,不再闹了。

另一边的老人见状立刻站直了身体,胸也不捂了,也不喊心脏不舒服了,笑眯眯地捉住喻臻的手,说道:“你看,这对付无赖就得用无赖的法子,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所谓相逢就是有缘,今天天气也不错,日子也吉利,我对你一见如故,想必你对我也一样,这样,我正好缺一个徒弟,你要不要——”

“不必了。”

殷炎一来就听到了这么句话,大步上前把喻臻的手从老人手里拽了回来,对着喻臻说道:“不要随意让人握你的手,道家人可以通过你的掌纹算你的命格生平,要小心。”

道家人?

喻臻愣住,仔细观察一下老人,这才发现对方身上有和爷爷一样的平和气息,细看身上还带着一层浅淡的功德金光,回想了一下刚刚发生的事情和老人说的话,稍微回过点味来。

“所以您帮我,还有抓我的手,是看出了我……呃,是同行?”还想算他命盘?

被戳穿了小动作,老人稍微有些尴尬,见喻臻一副被欺骗被忽悠的懵傻模样,为数不多的良心和羞耻心冒了起来,解释道:“别误会,我帮你,纯碎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帮了之后我看你资质不错,起了爱才之心,就动了收徒的心思。”

原来是想收徒。

喻臻十分好忽悠的相信了,觉得老人的行为有些可爱,扭头看一眼殷炎,心思一转,看向老人回道:“谢谢您的厚爱,不过我已经有师父了,所以抱歉。”

殷炎闻言垂眼看他,气息不自觉收敛了一点。

“有师父了?”老人有些意外,也看了一眼殷炎,虽然觉得他身上的气息有点奇怪,但实在看不出他像是有修为的样子,外貌也过于年轻了,于是保守的没往他那想,收回视线十分稀罕地看了眼喻臻这满身几乎刺瞎人眼的功德金光,叹道:“也是,你这身功德,没师父带是不可能有的。能不能冒昧问一句,小友师从何人?这华国有点本事的道家人老头子基本都认识,说不定还是故人。”

喻臻笑着摇头,回道:“我师父不常在外走动,也不太出名,您大概不认识。”

殷炎看着他脸上的笑,平静的眼神一波波荡开,带上点温柔,默默整理了一下袖口,走到他身侧,和他并排站着。

“说说,万一认识呢?实不相瞒,老头子我年轻时也是个爱往外跑的,隐居的道家人也见过不少。”老人却执着询问,对喻臻的师从表现得十分在意。

见实在糊弄不过,喻臻又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殷炎。

殷炎脊背挺得更直了,下巴微扬,心里稍显无奈宠溺地轻叹一声。

虽然觉得在喻臻恢复前世记忆前再收他为徒,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但既然他想,那……

“也不算正式的师父,我爷爷是个道士,有个自己的小道观,在H省乡下,我对道家的了解大多来源于他。”

喻臻收回视线回答,没注意到殷炎张开又闭上的嘴和转头看过来时稍显失态的动作,补充道:“我爷爷道号清虚,和所住道观同名。”

清虚?H省?

难道是清虚子?

老人表情一僵,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喻臻,这下心脏是真的不舒服了,噗通噗通蹦跶得飞快,上前一步就又要去抓喻臻的手,却被殷炎挡住了。

“失礼,不过老人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殷炎示意了一下来往车辆和正在缠着交警扯皮的中年男子,牵住喻臻的手把他往里带了带,然后朝老人伸了手:“多谢您刚刚帮助喻臻,我是他的爱人,殷炎。”

“嗯,啊?哦,不客气,不客气。”老人却还是有些回不过神,礼貌地回握住他的手,视线忍不住朝被他挡住的喻臻看去,想到什么,心里的激动慢慢褪去,微微皱了皱眉,突然匆匆提出告辞,转身混入人群离开了。

喻臻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侧头满眼迷茫地看向殷炎。

怎么突然走了?他还没正式道谢呢。

殷炎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眼老人走远的方向,手指一弹,一抹神识朝着对方飘了过去。

有了殷炎在侧,中年男人奇异的不再纠缠,很快配合交警处理完了这次事故,态度简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老实得不可思议。

商量好赔偿和后续修车事宜后,殷炎准备带着喻臻离开。

中年男人的儿子却突然上前一步,稍显迟疑地唤道:“喻臻?那个,你是喻臻吗?H大园林专业的喻臻?”

喻臻闻言停步,回头朝年轻人看去,仔细打量他一下,发现并不认识,点头应道:“我确实是在H大读的大学,专业也没错,但你是……”

“没什么,校友而已,我、我在学校里见过你。”年轻人获得肯定答案后眼神却突然闪躲起来,含糊回答后拉住自己的父亲,转身急匆匆走了。

喻臻皱眉,不明白他为什么是这么个反应。

自己有什么不对吗?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意识到什么,侧头看一眼殷炎,又看一眼自己开来的和殷炎开来的车,再低头看一眼自己的穿着,苦笑。

对比大学时灰扑扑过得很朴素的自己,现在的他,确实哪哪都不对吧。

“不用在意旁人眼光,你很好。”殷炎走到他身边,抬手帮他理了理围巾。

喻臻看着他在眼前舞动的修长手指,心里突然有些发痒,借转身的动作挪开视线,回道:“我没在意……走吧,去工地,被我耽搁了这么久,抱歉。”

殷炎看一眼自己的手指,先他一步走到自己开来的车边拉开车门,说道:“没事,上车吧,剩下的事跟来的司机会处理。”

喻臻看着他自然的开车门动作,把脸埋在围巾里浅浅出了口气,上前弯腰上车。

去工地的路上,喻臻又拿出一份休闲馆设计图看,还时不时取出手机用计算机算着什么,没和殷炎说话。

殷炎一直默默注意着他,快到工地时终于忍不住,说道:“你……”

“什么?”喻臻头也不抬地询问。

殷炎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如果你想拜师……”

“诗?什么诗?你要写诗?”喻臻终于从设计图上收回了视线,侧头疑惑看他。

“……不,没什么。”殷炎默默把车拐入工地,熄火之后说道:“到了,下车吧。”

喻臻二话不说下车,动作飞快,毫不留恋,仿佛车里有病菌。

殷炎:“……”

突然觉得这种快速离开,逃离某人身边的行为有点眼熟,好像谁曾经这么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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