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永远有多远——三剑客的青春往事

三班的班主任阎青总是说,高一(3)班有两匹害群之马。

一匹是严谨,体育特招生,篮球打得非常好,却一直不求上进,从进了高中的大门,成绩就总在倒数几名里徘徊,而且仗着人高马大,什么事都敢出头,打架惹事,顽劣不堪,让人头疼。但是这小孩儿实诚,没那么多歪心眼。

最让阎青头疼的,其实是另一匹劣马——孙嘉遇。

孙嘉遇和严谨不太一样。他是正经考进来的,成绩虽然总在班级十五名左右晃荡,可人长得干净漂亮,又挺会来事儿,所以颇得几个女老师的欢心。比如教数学的陈芳老师,尽管屡屡恨铁不成钢,却总是不忍对他求全责备。但是阎青私下一提到孙嘉遇,就气得牙痒痒。照他的说法,这学生就是一典型的“蔫儿坏”,甭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可班里一旦捅了什么娄子,你去调查吧,后面一准儿少不了他的撺掇。

陈芳老师便替阎青总结:“拿大白话儿说,这孩子就是个狗头军师,对吧?”

阎青恨恨地回答:“对,这小子就是一狗头军师。”想了想又补充,“您看过《沙家浜》吧?严谨要是像胡传魁,孙嘉遇就是那刁德一!”

这句话惹来其他老师一阵哄笑,陈芳嗔怪道:“小阎,你这有点儿过了,哪儿有这么说自己学生的?”

阎青哼一声,绷紧脸收拾自己的课本和教案,一时没有接话。

旁边一老师笑完忽然想起一件正事:“哎,我说阎老师,给你提个醒儿,你们班那个尖子生,叫程睿敏是吧,最近你得多留点儿意。”

“啊?”阎青一下上了心,都走到办公室门口了,又拐回来,“他怎么了?”

这个程睿敏,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成绩拔尖,人懂事,又听话,简直就是照着阎青心里理想学生打造出来的模子,唯一的缺点,就是性格有点儿孤僻,不大合群。不过阎青觉得,学生嘛,只要学习成绩优秀,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计。听到这得意弟子仿佛也有了什么不好的苗头,阎青难免心惊,接着追问一句:“他怎么了?”

“早恋。”那老师说。

“不能吧,这孩子多老实啊!”阎青一点儿都不愿意相信。

“嗨,我也就提醒你一下,(2)班的刘蓓,就是天天穿得像花蝴蝶一样的那个女生,你留意一下这俩人。”

“什么?”提到刘蓓,阎青立刻信了七八成。身高一米六八的刘蓓,在高一年级实在太扎眼了。这个年纪的女生,因为学校对学生仪容近乎苛刻的要求,同样的校服一上身,再清秀的孩子看上去都像个土豆,混在一起难以分出甲乙丙丁,可穿在刘蓓身上,硬是比其他人好看。这样的效果,自然归功于她模特一样的两条长腿,还有酷似电影明星宁静一般的长相。

急怒之下,他拔腿就往外走,“这帮臭小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其实说来说去说的都是一件事,男人自古难过美人关。阎青可真不想自己最喜欢的学生也毁在这件事上。

他只顾着大踏步往高一年级的教室方向走,压根儿没听见那老师追在后面叫:“哎哎哎,小阎老师,您可千万别上火,教育学生也要讲究点儿方式方法。”

那年阎青老师刚满三十岁,正是要热情有热情,要精力有精力的年纪。除了担任(3)班的班主任,他还同时兼任(3)班和(5)班的英语老师。阎青的眉眼,乍看上去有点儿像当年正走红的四大天王之一——香港的歌星黎明,因此他在女生中的人缘极好。但在男生堆里的口碑,就不那么好听了。男生们私下叫他“阎王爷”,无其他原因,只因阎青的教学方式实在太狠了点儿,尤其是对男生。

学校的早自习,每天清晨七点二十到七点五十,一三五语文,二四六英语,冬夏无阻。

这天是周二,早自习过后正好连着两节英语课。七点二十五分,阎青背着手在门外站了会儿,对门里面咿咿呀呀的读书声感到十分满意,这表示他一直强调的令行禁止执行得不错,符合他一贯的教学宗旨:班主任在和不在都应该一个样。

于是阎青满意地走上讲台,并不说话,只咳嗽一声,眼神威严地在全班同学的脑袋上方扫视一遍。

班主任那深具威慑功能的目光,探照灯一样刷刷扫过,不少学生显然感觉到那眼神的压力,抬起头偷偷打量着阎青,读书声霎时小了很多。唯有来自后排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依然抑扬顿挫地在教室里回荡:“They did not pay any attention.In the end, I could not bear it.I turned round again……”

有学生开始趴在桌子上哧哧地笑,阎青的瞳孔立刻收缩成两把雪亮的小匕首,怒目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个声音毫不畏惧,最后一句“I can’t hear a word”,在阎青强自压抑的怒气里,还是极其敬业、字正腔圆地收尾,元音饱满辅音清晰,完全符合阎青一向强调的发音原则,只是语气里带着太过明显的挑衅。

阎青苦心营造的凝重气氛被彻底破坏,学生们纷纷回头,拍桌子递小话,边笑边偷看阎青的脸色。

高一(3)班共有五十四人,七排座位,一排男生一排女生,每排八人,因为男多女少,所以最后一排只有六个男生。阎青心里的两匹害群之马——孙嘉遇和严谨,就都坐在最后一排。那有早恋嫌疑的好学生程睿敏,也坐在最后一排。

而方才那个声音的主人,就是严谨。

说起严谨这个学生,虽然拿起书本就头疼,却有一个长处无人能及,他在语言方面具有惊人的天赋,模仿起各省方言惟妙惟肖,年前新年晚会上一首《恋曲1990》更是震慑了全校师生,让不少人都以为是罗大佑原声再现。

阎青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下讲台,一直走到倒数第二排的位置,才允许自己的声音在喉咙胸腔里开始共鸣,“严谨,站起来!”

他太明白他这帮学生了,就是想惹急了他看他发怒的样子。他要是真的落进他们的圈套,才真是枉为人师,多吃这十几年的白米。

严谨扭过脖子看看他的老师,态度还是很恭谨的,听话地站起身:“是,阎老师。”

阎青背着手绕到他的身后,淡淡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背课文啊!”严谨对答如流,显然早有准备。

阎青的眼睛眯了眯,冷笑一声,心说还跟我玩心眼儿呢小子?我开始做老师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满地乱爬呢!于是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背课文?好啊,好事儿啊,老师成全你。今儿早自习,你就站着背吧,背不完后面还有一节课。”

这下严谨不干了,大声问:“阎老师,你这是变相体罚。凭什么?我做错什么了?”

阎青回头笑笑,笑得最后一排几个男生全都毛骨悚然。他们不怕阎青发脾气,就怕他这种笑,他这么一笑,就意味着没什么好事儿,不定什么人要倒霉了。

阎青说:“你要觉得一节课时间太短,还有第二节课。”

严谨大怒,粗口几乎脱口而出,却被中途截断了,有人在他的小腿胫骨上狠踢了一脚,疼得他差点儿叫出声,一回头,见同桌孙嘉遇正冲他做手势,示意他闭嘴。

严谨虽然喜欢在班上充老大,可他只服一个人,就是孙嘉遇,在他面前,严谨总是服服帖帖地没办法撒欢儿。此刻孙嘉遇既然让他噤声,他就只好委屈地站着翻开课本,有一搭没一搭地瞟两眼。

阎青回到讲台上,清清嗓子宣布:“把书都合上,统一放在左上角,每人拿出一张白纸。”

讲台下面顿时传来一片低低的哀叹声。学生们照他的要求收起课本,课桌盖噼里啪啦开合的声音大得夸张,借机宣泄着他们心中的不满。

因为阎青阎老师又要听写生词了。

三天两头听写单词,动不动就罚抄单词几十遍,学生的反感阎青不是不知道,但他认为,想学好英语单词量是基础,这是提高英语成绩的最有效手段,现在反感,将来他们就知道感激老师的严格了,阎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严谨对阎青的话充耳不闻,正撅着屁股趴在课桌上,借着前排同学脊背的掩护,兴致勃勃修炼周伯通的左右互搏之术,忽然感觉衣袖被人拉了拉。他低下头,就见孙嘉遇手心朝上放在桌面上,手心用钢笔写着四个字:要求坐下。

严谨看看阎青,后者正用目光快速扫描着一排排桌面。他略微犹豫一下便明白了孙嘉遇的意思,迅速举起右手。

阎青一时间没有注意到他,精神完全集中在最后排靠窗处的程睿敏身上。程睿敏正侧头看着窗外,神色恍惚,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

严谨只好提高声音叫一声:“老师!”

阎青回过头,硬邦邦地问:“什么事?”

“桌子太低,写字儿够不着,我能先坐下吗?”

阎青上下打量他几眼,相比严谨的长胳膊长腿,课桌的尺寸的确小了点儿,他的嘴唇刚动了动,还没有开口,严谨已经“扑通”一声坐下了,没有一丝迟疑,然后从课桌抽屉里摸出一顶棒球帽扣在脑袋上。

阎青看不惯:“严谨你出什么洋相,教室里戴什么帽子?”

严谨咳嗽两声,又装模作样擤擤鼻涕,瓮声瓮气地回答:“我感冒了。”

阎青一时找不出什么破绽,只好狠狠剜他一眼,没再说话。

孙嘉遇趴在课桌上,低着头拼命忍笑,直到阎青刀子一样的目光朝他扫过来,他才赶紧假模假样坐直身体,一脸正经地望向阎青,双手却在课桌上向严谨悄悄比出两个“V”字,严谨的报答是从课桌下狠狠给了他一拳。

两人这点儿小动作哪儿瞒得过阎青,但他没顾上搭理他们,因为早自习很快就要结束了。所以他暂时放过这两个淘气包,把英语课代表叫到讲台前,代替他念课后生词的中文翻译,而他自己,就背着手从教室前踱到教室后,为的是防止有人作弊打小抄。

阎青自己做学生的时候,也有过不少作弊的损招。自从当了老师之后,才明白以前作弊的行为有多可笑,因为老师在台上居高临下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认真答题的人和搞小动作的人往往是泾渭分明的。以阎青过去和现在的经验为作弊做个总结,那就是作弊手段是次要的,关键是心理素质,一定要淡定,完全淡定,尤其要真心地告诉自己——我没抄……没抄……没抄……

可惜,能做得到的学生凤毛麟角,再怎么镇定,还是会有蛛丝马迹落在反抄经验丰富的老师眼里。

按说教室后排一向是测验考试作弊的重灾区,今天却安静得异常,也正常得异常。阎青来回走了两趟,看到的都是规规矩矩低头写字的身影,他觉得这未免有些太反常了,而事有反常即为妖,这点他深信不疑。

再走两趟,阎青的注意力锁定在严谨的棒球帽上。过了一会儿,整间教室都回荡着阎青愤怒的吼声:“严谨,你给我站到讲台上去!”

于是高一(3)班目瞪口呆的学生们,眼睁睁看着阎青和严谨一路撕扯着到了讲台前。阎青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严谨头上的棒球帽,严谨则拼命挣扎,死死按着不肯松手。

阎青个儿没严谨高,力气也拼不过他正青春年少的学生,可他这回显然是被气得狠了,攥着严谨外套的衣襟,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整句囫囵话,一时间脸都白了。

严谨平日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但这天班主任失态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就让他有点儿心虚,他看着阎青,不知所措地松开手。

那顶棒球帽被翻过来,在全班同学面前亮相,原来帽檐上粘满写得密密麻麻的小纸条,全是这次要默写的单词。

阎青把帽子摔在讲台上,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望着严谨讥讽地问:“你翻白眼翻的,不怕把你那六条眼肌累成肌肉劳损?”

学生们里有反应极快的,已经哈哈笑出声,又过了片刻教室里叽叽嘎嘎笑成一片。这个作弊的招儿还真算得上新鲜,至少以前没人试验过。

阎青一掌拍在讲桌上,震得桌角的粉笔盒都跳了起来:“笑什么笑?你们有这个聪明劲儿,为什么不肯用在正道上?孙嘉遇!”

这声“孙嘉遇”太过突然,正笑得欢畅的孙嘉遇吓了一跳,笑声戛然而止。

“你也上来!”阎青瞪着他冷笑,“上来,让同学们都开开眼!”孙嘉遇磨磨蹭蹭走上去,脸上竭力做出满不在乎的表情。

“裤腿撩起来!”

孙嘉遇心头怦怦直跳,却梗起脖子,色厉内荏地反问:“干什么?”

阎青根本就懒得跟他啰唆,上前一把撩起他的牛仔裤腿,沿着袜子插了一圈的小抄便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是在跷起二郎腿大抄特抄的时候太肆无忌惮,掩护没有做好,被阎青发现了。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阎青气得直喘粗气,再次大力拍了一下讲桌,粉笔灰顿时飞扬而起,“好……好……算你们行……我天天给你们强调单词的重要性,你们就这么对付?你们这是对付谁呢?对付我?值得吗?你们这辈子是为了谁活着,为我?为你们父母还是为你们自己?啊?”

班主任大发脾气,学生们吓得不敢出声,都仰起脸惴惴地望着他,孙嘉遇则抿了抿嘴,把脸转向窗外,教室里一时寂静得让人难堪。

阎青注视着讲台下一张张年轻饱满的小脸,那些或者茫然或者无动于衷的表情,忽然间令他心灰意冷。他垂下眼睛镇定了一会儿,再仰起脸时已经彻底冷静,对两个耷拉着脑袋的学生说:“你们两个站讲台上默写,其他同学我们继续。”

连抓了两个现行,这一次没人再敢虎口拔牙,都老老实实的,或者低头写字,或者抓耳挠腮。

晚自习时批改过的单词测验被发回来了,课代表同时带回阎青的命令:“错一个词的,第一单元所有生词每个抄十遍,错两个的,每个抄二十遍……错十个的,每个抄一百遍……以下类同,明天一早检查。”

这番话换来一片哀鸣之声。严谨旁边一个叫许志群的男生,凑过去搂住严谨的肩膀,按着他的脑袋威胁道:“都是被你连累的,老子不活了,跟你同归于尽!错了十一个,每个抄一百一十遍,今天晚上不用睡觉了。”

严谨一边挣扎一边笑:“少来,那会儿你抄得不也挺欢实?你运气好,没让‘阎王爷’抓个正着。跟你说,老子更惨,一共错了二十六个。”

许志群嘿嘿笑起来,终于放了手,忽然想起另外一个人来,回头问他:“孙嘉遇,你错了几个?”

孙嘉遇下巴颏儿搁在手臂上,正歪头假寐,长长的睫毛颤了两颤,却只装作没听见。早晨丢人现眼一回,搞得他一天都蔫蔫的没有精神。何况因为昨晚贪看电视剧,没有按时复习当天的功课,所以他的成绩不比严谨好多少,一共错了十八个。第一单元九十多个生词,每个抄写一百八十遍,合起来可就是一万六千遍!

“你别装睡了!”严谨用力扒拉他的脑袋,“说说,怎么办?‘阎王爷’今儿真邪行,好像疯了,咱还真抄呀?”

“一个字都不抄!”孙嘉遇睁开眼睛,懒洋洋地坐起来,“他这么做,就是体罚,赤裸裸的体罚,上次抄得我手都快废了。我们现在的时间很宝贵,不能浪费在没有价值的事情上。如果我们再次屈服,就是在助长他的歪风邪气。”

“靠!”严谨抓起一本书就扔了过去,“叫你嘴硬!早上你说的,他肯定不会发现,结果呢?”

“你给我滚蛋!”孙嘉遇毫不客气地把书扔回去,正中严谨的脑门,“要不是你太笨,他怎么会发现?还他妈的把我也连累了!”

严谨摸着脑门抽口凉气,扑上去压在他身上,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笑骂:“嘿,还来劲了不是?你敢再说一遍?我只要稍微使点儿劲,你这小脖梗就得咔吧一声折了。”

孙嘉遇在下面挣扎着叫许志群的外号:“胖子,你干吗呢?还不赶紧灭了他?”

许志群哈哈笑着扑上去,将两个人都压在身下。他一百八十斤的体重一压上去,最下面的孙嘉遇差点儿窒息了。几个人正笑闹成一团,冷不防窗边的程睿敏站起来,一脸厌恶地说:“你们能不能出去闹?你们不想学习别人还要学习呢。”

“哟哟哟哟哟哟,”严谨从许志群的身下抽身站起来,嬉皮笑脸地打量着他说,“什么人嗑瓜子嗑出你个臭仁儿来?找抽呢吧,敢管爷的闲事?”

严谨在班里一贯骄横,不少招惹过他的人都吃过他的苦头,所以除了后排几个死党,其他同学对他一向敬而远之。程睿敏是这学期才调到最后一排来,跟这几个男生的脾气性格都格格不入。他最讨厌严谨,严谨自然也更讨厌他。

九十年代初的北京,少男少女最流行的服饰是短夹克萝卜裤再加旅游鞋,时髦与否的标志,和裤子前襟处的褶子有莫大关系,褶子越多越时髦,最夸张的款式,在裤子里面塞只鸡可能都看不出来,学校里一时间几乎人人都是这样的打扮。只有程睿敏与众不同,除了必须穿校服的日子,他一直穿着规规矩矩的衬衣西裤,黑色软皮鞋擦得干干净净,冬天时便在衬衣外套上深色羊毛衫,雪白的领子翻出来,外面则是一件深灰色的厚呢大衣。相比其他同学裹得像包子一样严实的羽绒服,他永远都是个异数。

严谨老觉得程睿敏就是个不懂时尚的小土包子,不知道著名的Beyond乐队,不明白什么是hip-hop,也不会玩街机,再加上程睿敏说话时偶尔会带点儿不易察觉的南方口音,就更有理由让他鄙视这个只懂埋头学习的书呆子。

他以为程睿敏吃不住恐吓,一句话就得被吓退回去,没想到程睿敏毫不示弱,站在比自己高一头的严谨面前,目光坚定地看着他:“现在是晚自习时间,你们不想学习请出去,别影响其他同学。你们这么做叫没有公德知道吗?”

严谨被说得恼羞成怒,气冲冲地撸起袖子:“你是不是真的皮痒欠揍啊?想我揍死你?”

程睿敏眼神一冷:“你试试!”

“噢噢噢,哥们儿走一个嘿!”旁边观战的学生开始起哄,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哨声。说起来程睿敏虽然是学习委员,又是老师们的宠儿,但是因为性格过于孤傲,在男生中的人缘不是特别好。可他居然敢去挑战班里的小霸王严谨,大家都觉得挺惊奇的,倒是要看看谁能压谁一头。

“严谨!”眼见形势要失控,孙嘉遇赶紧蹿过来挡在两人中间,“算了算了,你当心人家告到班主任那儿去,回家你又吃不了兜着走。”

“去他妈的!我怕他个兔崽子告状?”严谨依然嘴硬,却像被人掐住七寸,气势不由自主弱下去。要说这世上还真有他怕的东西,就是他爸书房里挂着的那根马鞭,据说是解放时四野开进北京时期的文物。

“对不起啊!”终于稳住了严谨,孙嘉遇回头冲程睿敏笑笑。

程睿敏扭头看看他,眼神里饱含着冷淡和鄙视,然后不声不响地坐下,翻开课本和作业本,再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这个轻蔑到露骨的表情让严谨十六岁的心灵深受伤害,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以至于过了很长时间他依旧耿耿于怀,见到程睿敏就想上手揍他。那天的放学路上,他便对着死党们抱怨了一路:“要不是你们拦着,我准揍得他满地找牙!”

严谨大哥既然表示愤慨,几个小弟自然责无旁贷地附和,唯有孙嘉遇嘿嘿笑了两声,继续不紧不慢地蹬着车,一边哼着流行歌曲,并不接他的话茬。直到在中山公园门前分手,才拍着严谨的肩膀说一句:“你那法子太笨,那叫引火烧身懂不懂?瞧我的,怎么让他生不如死。咱们回见。”

被算计中的程睿敏对此却一无所知,他在晚自习后被数学老师陈芳留了下来。这样的小灶最近经常开,因为再过半个月,就要开始奥数选拔赛了。

陈芳和阎青的脾气完全相反,什么时候都是和风细雨不急不躁,虽然她从来没有板脸发过脾气,在学生中的威信却挺高,甚至学生们有个少年维特的小烦恼也愿意和她谈一谈。

师生两人在高一年级办公室完成当天的功课,陈芳用热水烫了个苹果交给程睿敏,叮嘱他吃完再走,别在路上顶着凉气吃了胃痛。

程睿敏的母亲常年驻外,他自小跟着外公长大,所以对来自女性的呵护总有一种特殊的依恋。抱着那个硕大的红富士,他近乎珍惜地小口小口啃着,下意识想把这温馨的时刻刻意拉长。这倒正中陈芳下怀,她正好也想找个机会和程睿敏聊一聊。她对中学生早恋的态度,并不像阎青那样深恶痛绝,可是程睿敏这样的好学生,如果因为这种事分心影响了学习,实在让人可惜。

陈芳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词句,才小心翼翼地问:“程睿敏,听说你最近和二班的刘蓓关系挺好?”

程睿敏似乎被噎了一下,赶紧咽下嘴里的苹果,抬头看着陈芳,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水,让陈芳不由分说就软了心肠,立刻补上一句:“我就是听说,随便问问。”

程睿敏错开目光,犹豫片刻才回答:“陈老师,我没做过坏事。”

如此直接,反而让陈芳难以继续,她笑笑说:“老师相信你。老师也是从你们这个年龄过来的,很理解你们,可你们年纪太小,很多事都没有定型,这人生的路长着呢,以后的变化有多大你现在根本想象不出来。该专心学习的时候分心去做别的事,将来你一定会为现在浪费的时间后悔。”

“我没有浪费时间,也没有耽误学习。”半天,程睿敏又憋出一句话。

“程睿敏,”虽然陈芳已经把声音尽量放得温和,但语气中多少还是带着点儿责备的分量,因为她不明白程睿敏的抵触情绪为什么这么大。“老师相信你,希望你别让老师失望。”

程睿敏垂下脑袋沉默不语,只拿手指紧紧抠着那半个苹果,掐得苹果表皮上出现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程睿敏?”陈芳疑惑地叫他。

程睿敏还是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一大滴温热的水珠滴答落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陈芳吃了一惊,也吓了一跳:“你说说你,你可是个男孩儿啊,老师又没说什么重话,你哭什么呀?”

水珠落得更急,几乎连成一条线。

陈芳一时间简直哭笑不得,这个学生心思一直比较重她是知道的,小小年纪通身上下就带着点儿拒人千里的淡漠,可她没想到这孩子竟如此禁不起批评。她满怀挫败地取过自己的毛巾,“好了好了,知道错了就好,擦擦眼泪,让其他同学看见多丢人哪!”

程睿敏却一把推开她的手,站起身就离开了办公室,那没吃完的半个苹果,就留在他刚才坐过的椅子上。

程睿敏出了办公室,就直奔水房而去。仲春的夜晚,温度依然很低,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冰凉刺骨。当他重新抬起头,满脸淋漓的水迹,早已分不清何处是水,何处是泪。

水滴流入眼睛,热辣辣地生疼,他抬手去抹,身边却有人拽拽他的袖子,递过来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嫩黄色的,隐隐散发着淡淡的花露水味儿。拿着手绢的手,细白纤直,手背上却有四个圆圆的“酒窝”,一只属于同龄女生的手。

程睿敏低头看看,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转身走了。

他走出很远,寂静的走廊上只能听得到他自己的脚步声,身后的人并没有追上来。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他的心中却无端地黯然一下,耳边仿佛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

教室后面的车棚,此刻空荡荡的,昏黄的白炽灯冷清清地照下来,仿佛一束舞台上的追光,笼罩着程睿敏那辆孤零零的自行车。

他开了车锁,正要骑上去,却感觉车轮不太对劲。弯下腰一看,前后两个轮胎居然都瘪瘪的,已经一点儿气都没有了。他蹲下身,借着灯光仔细瞅了瞅,发现前后轮胎上的气鼻儿皆是空的,两个气门芯都被人拔掉了。

一向懂事礼貌的好学生,也忍不住爆了粗话:“他妈的!”

互拔气门芯一直都是男生间互相报复的最常见手段,此事发生得频繁,又屡禁不止,为了方便学生,学校只好在传达室常年都备着气门芯和打气筒。

程睿敏忍着气将自行车推到大门口,向传达室的大爷借了气筒,装好新气门芯,呼哧呼哧打了半天,车轮依然瘪瘪的不见鼓起,换了前轮,又呼哧呼哧打半天,额头上都累出了一层薄汗,依旧多少空气进去,多少空气出来。最后他直起身,束手无策地愣在当地。

传达室大爷被他的动静惊动,撩起门帘走了出来,按按车胎,经验老到地下了结论:“前后胎恐怕都被扎了,去补胎吧。”

校门口倒是常年有一个修自行车的摊位,但只是白天出摊。程睿敏没有办法,只能将自行车重新推回车棚锁好,准备乘夜班公交车回家。

他沿着校园小径往大门走,没走多远,便听见身后有叮当叮当的车铃声,他以为自己挡了别人的路,就往路边让了让。那辆红色的女式自行车却在他的身后急刹车,车上的人偏腿儿跳了下来。

“程睿敏,你站住!”一个女生的声音。

程睿敏站住了,语气冷淡:“刘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家?”

那叫刘蓓的女生回答:“不是为了等你吗?”

静默了片刻,程睿敏将双手插进外套的兜里,又开始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谢谢,以后别再等我了。”

刘蓓轻笑了一声:“程睿敏,你天天这么装累不累呀?我要不等你,你今儿打算走路回家吗?”

“是。”

刘蓓推着车加快两步,走到他的前面:“不如你骑我车回去吧?”

程睿敏终于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那你呢?”

对面的女生长着一张五官深邃的脸,眉眼乌黑,妩媚中带点儿野性,光滑的皮肤在路灯下呈现出骨瓷一般细腻的光泽。此刻她被程睿敏问得一愣,因为按正常男生的反应,这会儿应该喜动颜色地回答:“好啊,我带你回去。”但是程睿敏偏偏不按常规出牌,他居然问她:“那你呢?”

刘蓓怔了一会儿,突然生气了,将自行车朝他身上一搡,“我自己走回去!”

说完她就撒开手,急行军一般甩开他,朝前大步走出去。不过才走了十几步,她听到身后传来车铃的叮当声。程睿敏追上来,在她前方不远处捏住了刹车。

“上来吧。”

尽管他背对着她,声音淡得像已泡过十几遍的清茶,但刘蓓已经抿起嘴,胜利地笑了,接着利索地跳上了后座。

程睿敏的父亲和刘蓓的母亲是同事,两家住在一栋宿舍楼里。两人早已熟识,却是第一次结伴回家。这段日子刘蓓一直在找借口接近他,程睿敏心里明镜一样,但他却不知道如何回应才算合适。他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学会如何去拒绝别人的好意,更不会用生硬的态度去伤害一个女孩儿,而且,对刘蓓的接近,他并不反感,反而因为少年的虚荣贪享着这点儿被人喜欢的快乐,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漂亮女生。

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车轮在柏油马路上沙沙碾过,空气中荡漾着槐花的清甜。心思各异的少年与少女,彼此间最接近的物理距离不过几厘米。埋头骑车的程睿敏,听到刘蓓轻轻哼着一首歌: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浪漫的季节,醉人的诗篇……

刘蓓的声音带些鼻音,有点儿磁性,有点儿魅惑,柔软的春风将她的歌声送进他的耳朵,仿佛一根羽毛在轻轻撩拨着他的耳廓,让人不由自主地酥软下去。

程睿敏咬咬嘴唇,及时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都排出了脑海。

终于快要到家了,横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座铁路立交桥,火车在桥上走,行人和汽车都从桥下穿过。程睿敏及时在下坡前刹住车,对刘蓓说:“我要下坡了,你抓稳。”

刘蓓仰起头:“我抓哪儿呀?”

“随便。”

刘蓓说:“好,那我就随便咯。”

程睿敏尚未反应过来,她已经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程睿敏的身体一下绷紧了,仿佛被电流强击了一下。

“你干什么?放手!”他努力想让声音显得严厉一些,可惜紊乱的气息暴露了他的言不由衷。聪明的刘蓓,如何会听不出来他的色厉内荏?

“我可以放手,可我要是从车上掉下来,万一摔伤了,你会每天背我上学吗?”刘蓓笑嘻嘻地问,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

“会让人看见的。”程睿敏有些恼怒。

“看见就看见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呀?”

“你放开!”

“好啊,我放开。”刘蓓满不在乎地放开双臂,“那你就这么冲下去吧,我摔下去也没关系。”

程睿敏和严谨对峙都能做到毫不怯阵,对着会耍赖皮的刘蓓却毫无办法。他叹口气,无奈道:“抱好,我要下去了。”

“好嘞!”刘蓓一边答应一边重新抱住他,因为得意,嘴边笑出了两个小小的梨涡,“这可是你说的啊!”

程睿敏没出声,只是眼角眉梢带上了一点儿促狭的笑意。接着他支在地上的那只脚轻轻一点,随即撒开双把,将两只手臂像鸟儿翅膀一样张开。刘蓓没想到他会在下坡时玩大撒把,吓得尖叫一声。自行车便载着两人,在她充满恐惧的叫声余韵里,朝着桥下飞速滑了下去。温煦的春风从两人年轻的脸颊边掠过,穿过他们乌黑的发梢,带走的,却是每个人都拥有过的青春无悔,快乐灿烂。

程睿敏家住在一楼,门前有个很小的院子。别人家的院子都用砖墙围起来,只有程家是白色的木质篱笆,并且沿着篱笆的脚下栽满了蔷薇。此刻正是蔷薇盛开的季节,稠密的花叶将篱笆完全遮盖,并从小小拱门的上端垂吊下来,仿佛童话中树林矮人的木屋。

程睿敏推开虚掩的院门,回头看看站在门口的刘蓓,她正扶着车把,眼巴巴地看着他。面对她充满希望的眼神,他发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件蠢事,但已无法挽回。他低下头,用力抿紧了双唇,抿出了左边脸颊上的酒窝。这于他是一个无奈的表情,但看在刘蓓眼里,却更像是一个羞涩的微笑。

于是她满足了,朝程睿敏摆摆手:“明天见。”

程睿敏想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来得及出口,就被这句“明天见”尽数堵了回去。他只能被动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单纯的给予和喜爱,也能变成他人心里的负担。

锁好院门,程睿敏从书包里取出家门钥匙,登上几步台阶,正要将钥匙插进锁眼,却听见门内传来一声物体坠地的脆响,接着是他父亲的咆哮声:“离婚?你想都不要想,做梦!”

有细弱的女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砰”一声,又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屋门上,还伴随着玻璃落地的粉碎声,吓得门外的程睿敏倒退几步,差点儿从石阶上摔下去。

他捂起耳朵,倒着一步步退下台阶,一直退到院门处。夜风轻轻地吹过,蔷薇的花瓣零落地飘下来,落在他的头顶和肩头。这个童话一般的小院里,却从来没有上演过童话里的情节。自他初二从厦门回到北京,每次母亲回国述职,这样的争吵便如家常便饭一般,而且这几年愈演愈烈。

父母间紧张的关系,他也不知道该站在谁的一边。他在下意识中是恨母亲的,因为离婚是她最先提起的,可他又从小异常地渴望她,渴望她能像别人的母亲一样对他多些关注,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她的工作上,她的目光流连在书本上的时间,也比落在他身上的时间更多。而父亲,或许他身上继承了更多母亲的基因,或许他从小跟着外公长大,所以,他对父亲始终亲近不起来,感情上总是更多地偏向母亲。

父亲的大嗓门仍在继续,母亲偶尔插几句话,她的声音并不高,但他明白母亲那张嘴的杀伤力,明明那么温柔地吐出几个文雅的词,却往往让人无地自容。这一次,他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和父亲的名字连在一起。他不想再听下去了,打开院门走了出去。

九十年代的北京,还没有那么多高楼大厦,没有那么多霓虹灯,春天的夜空,还能看得到银盘似的一轮明月,将水银一样明亮的月光倾泻下来,透过槐树的枝叶间隙,一片一片犹如绵软的白纸,落在他的脚边。

他低着头,负气地用脚尖用力碾着最大的一片白纸,一下又一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赌气。直到一个黑影慢慢地移过来,然后一点儿一点儿遮住了地上的月光。

程睿敏抬起头,便看见刘蓓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捧着一个手提式饭盒。

“你还没吃饭吧?”刘蓓把饭盒盖打开,递过来,“我妈刚蒸出来的包子,趁热吃吧。”

程睿敏将双手插进了裤兜,尽管包子的香味让饥肠辘辘的他垂涎欲滴,他还是摇摇头:“我不饿,谢谢你。”

刘蓓的手缩了回去,再大方再无畏,她也是个女孩儿。程睿敏刻意疏离的态度,终于让她感觉到难堪。抱着饭盒,她咬紧了嘴唇。

“程睿敏,其实,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爸妈就离婚了。然后,我妈带着我,嫁给了现在这个爸爸。”

程睿敏愕然:“啊?”虽然和刘蓓做了两年的邻居,经常看到他们一家三口进进出出,可他们家和邻居很少交往,所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那个男人并不是刘蓓的亲生父亲。

刘蓓神色黯然地接着说下去:“有两年的时间,那些小孩儿天天跟在我后面,说我妈是二婚头,叫我拖油瓶,还编成歌谣到处唱。你知道吗?那时候,我想过死。直到上了初中,我换了一所没有人认识我的学校,我们家也搬到这儿,才没有人再那么追着叫我。”

程睿敏迟疑了一下才问:“那你爸爸呢?”

刘蓓把脸转开了,像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过了好半天,她像是整理好了词句,终于开口:“有一年过年,我跟妈妈吵架,我特别想他,就去他现在的家找他,然后,我在公交车站看见他、他现在的老婆,还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儿。他们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地站在一起,我上去叫爸爸,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女的,皱着眉特别凶地对我说,‘你来干什么?我们要出门,你赶快回家!’从那天起,我就觉得他死了,我爸爸已经死了。”

程睿敏瞬间动容,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软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儿。相似的命运,立刻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刘蓓苦涩地笑了笑:“其实,父母离婚真没什么了不起的,离了反而清净了,省得天天看他们吵架。你看,这些年我跟我妈过得不也挺好?程睿敏,我告诉你,这种事,只要你自己不在意,别人就伤害不到你。”

程睿敏望着她沉默了很久,刘蓓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亮亮的东西在闪烁。他嘴唇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他垂下眼睛笑笑,突然问道:“包子什么馅的?”

刘蓓愣了一下,随即笑逐颜开,打开饭盒盖,拿起一个包子递给他:“瓠子猪肉馅的,可香了,你尝尝。”

第二天中午,程睿敏趁着午休的时间,将自行车推到学校门口的修车摊。修车的师傅将前轮内胎扒出来,充好气往水盆里一摁,只见水面上咕嘟咕嘟无数串水泡冒了上来。换了后胎,情况一样,把师傅惊得一个劲儿摇头:“小伙子,你这是得罪谁了,多大的仇啊?你瞅瞅,这前前后后的,一共被扎了十几个窟窿!俩胎都废了,全都得换。”

费了将近半个小时,程睿敏才推着修好的自行车返回学校。

在自行车棚里,他把车放在大门口特别显眼的地方,低头锁好车,一抬头,他看见孙嘉遇和严谨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交头接耳地说笑。他心里立刻明白了,到底是谁把自己的车胎扎成蜂窝一样。从那两人身边经过时,他的目光在两个人的脸上轮流停驻了片刻,却什么也没有说,径直走过去了。

那刀子一样凌厉的眼神,让严谨和孙嘉遇感觉像各自被剜了一刀,两人顿时就笑不出来了。对着程睿敏的背影,严谨吐口唾沫:“人模狗样的!”

同样盯着远去的背影,孙嘉遇的唇角却勾起一抹含义不明的微笑。他伸臂揽住严谨的肩膀,大力拍了两下,然后说:“这种人吧,都是多收拾几次才能老实,你别着急,咱慢慢来,时间长着呢。”

两人勾肩搭背地往教室走,正好和(2)班的几个女生迎头走了个对面。那几个女生看见他们俩,叽叽喳喳的声音蓦然停了,一个个屏息敛气,突然间就变得淑女起来。这份矜持,一多半都是为了孙嘉遇,这个高一年级的风云人物,校篮球队的前锋,在球场上的风头比队长严谨还要强劲,每次比赛时场外的啦啦队大部分都是他的女粉丝。

女孩儿们从他俩身边走过,虽然看上去目不斜视,实际上几双眼睛都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偷偷打量着两个人。

孙嘉遇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低低头就过去了。在幼儿园的时候,那些女老师就喜欢争着抱他,他那时虽然吃饭还拿不稳勺子,但小小的心灵却雪洞一般透亮清楚,不过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浓眉大眼再加上漂亮的长睫毛,像洋娃娃一样招人喜欢。长大以后,英俊的五官愈加精致清晰,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陆陆续续收到女生的情书,此刻的他,对来自异性的爱慕眼光早已麻木了。而严谨,却被另一处的风景吸引了,看得专注,几乎目不转睛。

在他们前方十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个子高挑的女生,正不紧不慢地走着,浅蓝色牛仔裤包裹着两条修长的腿,脚下一双少见的彩色运动鞋,双脚像踩在弹簧上一样,腰肢款摆,步履轻盈,自带一股独特的韵味。

“严谨?”孙嘉遇叫他,严谨充耳未闻,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孙嘉遇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心领神会地笑笑,然后把手挡在他的眼前,连晃了几下:“哎,哎,哎,我说哥哥,你有点儿出息好不好?”

严谨左躲右闪,好容易扒拉开孙嘉遇的手,眼前的佳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叹口气:“货比货要扔,人比人气死。跟这妞儿一比,刚才那几个,简直跟自来水一样……”

孙嘉遇拍拍他后脑勺:“不就(2)班的那个刘蓓嘛。看你那色眯眯的样儿,真给哥们儿丢人!喜欢就上嘛,别这么自我折磨好不好?”他大力一推严谨,“阿米尔,冲啊!”

严谨被推得向前趔趄了几步,站定后才沮丧地说:“我又不是没冲过,人家眼高,看不上爷。”

孙嘉遇挑起一边眉毛,坏笑了一下:“原来你被打击过了?难怪啊。怎么着,要不要我出手帮你搞定?”

“拉倒吧!”严谨赶紧摇头,“你出手?根据我对你一向的认识,不是我信不过你,我是真怕你搞到最后自己给收了。”

孙嘉遇却不屑地撇撇嘴:“我才瞧不上呢,皮肤太黑了,也太风骚了,不是哥们儿喜欢的那一款。”

严谨仰起头“哈哈哈”假笑几声,然后说:“说得跟真的一样。那你告诉我,你喜欢哪款的?”

“看过《东京爱情故事》吗?就像莉香,铃木保奈美那种。”

“什么?”严谨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一下子收紧了,就势勒住他的脖子,“小鬼子,孙嘉遇,你居然敢喜欢日本鬼子?”

孙嘉遇却麻利地一蹲身子,从他的手臂下挣脱出来,嬉笑着撒腿就跑。

严谨没提防这招,正使着大力的上半身蓦然失去了凭靠,众目睽睽之下摔趴在地上。好在他身手敏捷,在更多的路人看到他的狼狈之前,已经挺身跳起来,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骂骂咧咧:“臭小子,你丫等着!不揍哭你我改你的姓。”

那天下午的一二节课,都是班主任阎青的英语课。一上课,阎青没有像往常一样让学生先打开课本,而是将早上收齐的作业本摆在自己面前,一共两摞。右边那摞他交给课代表下课后分发,左边那摞,他拿在手里,开始一本一本地叫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学生陆陆续续站起来,大概有十几个,占全班人数的三分之一。

阎青走下讲台,将这十几个人一一打量一遍,然后背着手走回去,拉开了教室门。

“你们都出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把昨天没按要求抄写的单词补齐了再回来上课。今天补不完明天接着补,明天补不完还有后天,后天完了还有大后天,你们自己看着办。”

于是十几个没有完成单词抄写的学生统统被撵出了教室。其中大部分是男生,孙嘉遇、严谨和许志群全在里面。

此时正是上课的时间,操场上空荡荡的,他们聚集在校园一侧的乒乓球台处。比较老实的学生,已经唉声叹气地打开英语作业本,开始站着抄写单词。也有不肯认命的,比如严谨和孙嘉遇,一个懒洋洋地侧卧在乒乓球台上,一个双眼放空地坐在旁边的双杠上。许志群平时一向唯两人马首是瞻,虽然摊开了作业本,却眼巴巴地等着两人发话。

“严谨、孙嘉遇,你们俩说,到底写不写?”

孙嘉遇头朝下倒钩下来,让上半身晃晃悠悠地荡在半空中,瓮声瓮气地回答:“不能惯阎王爷这毛病,不、写!一个词都不写!”

“那怎么办?真不上课啊?期中考试完了,马上要开家长会了,回头阎王爷再跟家长告一状,你我不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尤其是严谨,他爸那马鞭子,还不抽死他?”

孙嘉遇不耐烦地“啧”一声:“你急什么?我这不正让血液回流大脑,正想办法呢!”

几个人说着话,冷不防平地忽然起了一阵狂风,操场边陈年的落叶被吹得团团乱转,尘沙俱起,接着便有稀疏的大雨点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有人惊叫起来,大家都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东西,要往教学楼处避雨。孙嘉遇却在这一刻,忽然计上心来。他跳下双杠,拦住了跑在前面的同学。

“大家跟我来,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保证又暖和又干净,而且,可能以后再也不用抄单词了。”

“去哪儿啊?”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能不抄单词最好,不过你有什么办法啊?吹呢吧?”

“跟我来就是了。”孙嘉遇一副“信不信由你”的神秘微笑,“反正呢,要是我做不到,你们接着按阎王爷的要求抄单词就是了,今天抄不完还有明天,明天抄不完还有后天,对吧?”

他这么一说,其他学生觉得也是,跟他走一趟不会有什么损失。都是男孩子,又正是胆儿最肥的十六七岁,稍微一忽悠,便都热血上头,呼啦啦跟着他走了,只剩下几个女生远远地跟在后面观望。

孙嘉遇带着大家往前走,但他的方向不是奔着教学楼,而是冲着教师的办公楼。离办公楼越近,身后叽叽喳喳的声音越轻,等他在一间办公室门前停下,后面一多半的脚步声都开始迟疑和退缩,恨不能转身就跑。

因为孙嘉遇面前的那扇门,门上面挂着一个醒目的牌子——校长办公室。

孙嘉遇站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前,一时间也有些胆怯,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同学,发现自己身后忽然空了一片,除了严谨还站在自己身侧,连许志群都下意识地退后,跟自己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再看看严谨,严谨没说话,反而上前一步,和他并肩而立,并且朝他举起拳头,表达了无论你上刀山下火海如何作死,我都跟着你一块儿死的坚定决心。

孙嘉遇感激地点点头,长吸一口气,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一个温和的声音道:“请进。”

孙嘉遇推门进去,严谨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两人站在校长的办公桌前,尽量规规矩矩地以标准姿势立正,然后孙嘉遇声音镇定地开口道:“校长好!我们是高一(3)班的学生,今天因为没完成老师超越教学大纲布置的作业,被赶出教室。现在外面下雨,我们没地儿避雨,所以来请求校长,给我们找个避雨的地方,能把老师要求的作业补完。”

校长从面前的公文里抬起头,透过老花眼镜望着他俩:“什么作业?拿过来我看看。”看到走廊外淋着雨的学生们,他又招招手,“都进来,进来说话。”

和孙嘉遇他们谈完话,校长当场打了个电话给图书馆,让图书馆的阅览室为学生们暂时开放几个小时,方便他们一边避雨一边补作业。然后,下午自习课的时候,阎青被校长叫到了办公室,倾谈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以阎青向校长认错,承认自己的教学方式太简单粗暴,保证以后再不采用类似的惩罚手段而告终。

高一(3)班的学生们因此大获全胜,晚自习前,大部分男生聚到校外一家小吃店,以汽水代酒,大肆庆贺一番。而孙嘉遇的壮举,则被当作反师道尊严的成功榜样,几年以后还被后面几届的学弟学妹们津津乐道。

但他们此番举动,也有人不以为然,除了那些和阎青交好的女生,还有几个男生,并没有参加他们的庆祝派对,这其中就有程睿敏。大队出发前,有人专门去叫他,程睿敏从书本中抬起头,表情和语气都相当冷淡:“我不感兴趣,对不起。”

这话恰好让旁边经过的严谨听到了,他狠狠地瞪了程睿敏一眼,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冷冷地“嘁”字。

但这个“嘁”字,不幸也被程睿敏听到了,他抬起眼睛看了严谨一眼,那温度也冷得足以让人的脸皮挂上一层白霜。由此,两人彼此间的厌恶又各自加深了一层。

当天的晚自习时间,阎青在讲台上讲了几句话,话不多,他也没点名,却句句锥心。

“你们翅膀硬了,有本事了,都会告御状了。行,我认栽。以后我也只会完成自己的分内工作,再不会跟你们呕心沥血。你们爱学不学,随便。我只告诉你们一句话,十年后,我希望你们不要后悔今天的举动。”

最后一句话,阎青的眼圈都红了,他摔门而去的瞬间,教室内的气氛变得十分尴尬。女生中有一些特别崇拜阎青的,便回过头去,对着最后一排的几个男生怒目而视。

孙嘉遇只当没看见那些不友善的目光,若无其事地翻开数学书和作业本,开始写作业。

严谨却十分生气,毫不客气地回瞪着那几个女生,嚷嚷道:“看什么看?你们看什么看?我们冒着将来被‘阎王爷’穿小鞋的危险为大家争取权益,你们以后再不用抄单词抄到半夜,不感激也就算了,可你们这是什么态度?”

正在低头看书的程睿敏,这时转过脸看着他,声音不大,可是字字句句十分清晰:“对阎老师的教学方式不满意,你们可以直接找阎老师提意见。但是背后告人黑状,这种行为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卑鄙!”

孙嘉遇的眼睛,从书本上收回了目光,挑起来斜斜地瞟了程睿敏几眼,又垂了下去。同时,他用力按住严谨的膝盖,阻止严谨跳起来找程睿敏的麻烦。

翌日上午的三四节是物理课,出完课间操回来,程睿敏打开桌斗,取出自己的物理课本,却发现被人用胶水一页一页地粘了起来,变成硬邦邦的一块砖头。他吃了一惊,立刻将桌斗内的东西全取出来查看,发现那里面所有的课本和作业本皆遭遇了同样的惨况。他一本一本地翻着,开始还能维持住声色不动的表情,直到拿出一本封面陈旧的课外书,这是一本霍金的《时间简史》,九十年代初的香港繁体版,内地还从未有人见过的中译本。当他发现这本书也被彻底毁了以后,终于气得手指都哆嗦了。

他的同桌想帮他补救,用圆规和钢尺试图拆开那些被粘在一起的书页。拆是可以拆开的,可是被撕开的那页,页边却变得参差不齐,仿佛被老鼠的牙齿啃咬过。

程睿敏先是毫无反应地呆呆看着,忽然间像是如梦初醒,扑过去一把抢过那本《时间简史》,转身出了教室。

他这一走,居然两节课都不见人影。向来规矩听话的好学生,竟然逃了整整两节课。

程睿敏的物理成绩一直是年级里拔尖儿的,是物理老师的心头肉。弄明白程睿敏逃课的原因后,物理老师一点儿都没想过追究他逃课的问题,而是下课以后找到阎青,直接将程睿敏的物理课本摔在他的办公桌上。

“你看看你看看,看看你们班学生干的好事!”

阎青听明白原委,原本十分生气,但一拿起那本书,他却差点儿笑出声:“这帮王八蛋,干起坏事来倒有耐心,这一页一页的,要费多少工夫?”

“您还笑呢?”物理老师很不满意,“我跟其他学生打听了,他被整跟你有关系。昨天你不是被校长叫去谈话了吗?程睿敏因为替你说话,跟你们班最调皮的那个严谨发生矛盾了。”

“严谨?”阎青顿时眼神一凛,情不自禁咬咬牙,“行,我知道了。”

阎青不是圣人,虽然在校长面前答应过,绝不会因为孙嘉遇和严谨带领学生告状的举动,对他们两人有任何成见,但是,内心里那点儿解不开的疙瘩,遇到合适的机会,还是会适时地冒出来让他磨磨牙。

阎青要先找程睿敏谈谈。可是下午的化学课和自习课,他都没有出现。一直到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他才神色恍惚地现身,同桌跟他说话,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眼神也是直的,双眼仿佛全无焦点,只是将课桌上的书本文具全部扫进书包,背起来就走了。

第二天的早自习,阎青一进教室,发现程睿敏的座位依然空着,心里便咯噔一声,泛起了十分不安的感觉。以阎青对程睿敏的了解,他是那种少见的能从学习中自己寻找快乐,并能严格进行自我管理的学生。毫无理由的旷课和逃学发生在他的身上,简直和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让人无法接受。

阎青退出教室,站在门外想了想,觉得这事可大可小,但是他认为,作为一个学生,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自暴自弃到旷课的地步。最后他还是去教导处找到程睿敏父母的工作单位和联系方式,照着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他先打给程睿敏的母亲,那边接电话的人告诉他,孩子母亲昨天刚出国,短时间内不会回国。再打到程睿敏父亲的单位,对方说,老程今天去外地出差了,一个星期以后才能回来。阎青追问,那家里谁照顾孩子?对方回答,老程的孩子自理能力挺强的,做饭洗衣服一把好手,一向不用大人操心。那边电话已经挂断,阎青还在握着话筒发呆,因为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这个所谓的得意门生。这个看上去家教极好的孩子,原来一直都是自生自灭、自荒自长。

上午三四节是陈芳老师的数学课,程睿敏终于出现了。他在课堂上的表现,除了脸色不太好看,其余还算正常。听完陈芳的通报,阎青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叹口气说:“陈老师,要不您跟他谈谈吧,我……恐怕很多事,他不会告诉我,但可能愿意和您聊聊。”

午休的时候,陈芳把程睿敏叫到办公室,专门给他洗了个苹果,又倒了杯热水给他,温言安慰道:“课本的事你不用着急,你们阎老师已经跟教务主任说了,再帮你买一套。”

程睿敏没拿那个苹果,只是端起了那杯热水:“谢谢老师。”

“那本《时间简史》,是怎么回事?”

程睿敏仰起脸望着陈芳。少年的皮肤在日光下愈发显出纯净的质感,笼罩着一层茸茸的金芒。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也是少年的坦诚与单纯。

他说:“那本书是回北京那年,外公买了送我的。”

“它对你的意义,很不一般,是吗?”

“是。”

“能告诉老师为什么吗?”

程睿敏的睫毛慢慢地垂了下去,他在犹豫。茶杯中的热气升起来,一点点润湿了他的睫毛,这一瞬间他的眼圈在暗影里仿佛泛起了红色。

陈芳屏住声息不敢出声,这个早熟的学生和其他混沌未开的大孩子不太一样,他的心敏感得像一根将断未断的琴弦,此刻她生怕不小心说错一个字,他就会彻底地对她关上心扉。

“陈老师,”他终于开口,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到,“我要是告诉你实话,你不会笑我吧?”

陈芳凝神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拉把椅子坐在他面前,“怎么会呢?你慢慢说,老师听着。”

“从小,我就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程睿敏双手紧紧握着茶杯,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浮了起来,但他的语气却带着超脱于年龄之上的沉静,完全听不出悲喜,“我三岁时就被爸妈送到厦门,我在厦门长大。开始的时候,那里的孩子都不跟我玩,因为我说话的口音和他们不一样,因为他们都有爸爸妈妈,可我,只有外公。那些小孩儿跟我说,一定是因为我不乖我不听话,爸爸妈妈才不要我了。很长很长时间,我都不明白那种特别难受的感觉叫什么,只想一定要乖一定要听话,不能让外公生气,不然外公也不要我了。后来,我懂了,无论我如何不好,外公都不会不要我……初二的时候,爸妈接我回北京,正赶上《时间简史》的第一本中文版发行,外公特意托香港的朋友买了给我,他从小就跟我说,只有科学才能强国。我带着它回了北京,把它放在身边,就好像外公坐在身边一样……”

陈芳一直看着他,眼神悲悯。她也有一个十岁大的女儿,她在想,假如遭遇这种事的是自己女儿,会怎么样?只是如此想一想,她就觉得心口发闷,不由得站起来,走到窗前。

高一年级的教师办公室都在一楼,窗外就是草坪和几棵茂密的绿树,晃眼间几个身影从窗户根下迅速躲到了树后。陈芳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树后那几个孩子就铁了心贴在树后不肯出来,虽然风把他们的衣襟吹得时隐时现,虽然陈芳早就看出了他们是谁。

最后陈芳笑了笑,将窗扇关严,又走回程睿敏身边,“程睿敏,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程睿敏蓦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陈芳耐心地等着他开口,他却说:“我不知道。”

“那你估计一下是谁干的?”

程睿敏放下了茶杯,认真地回答:“估计又不能代替事实,陈老师,我不能胡说。”

如此不给面子,陈芳没有生气,反而起了好奇之心:“他们总这样欺负你,你难道不想让他们受到惩罚吗?”

程睿敏的眼神飘走了,飘到办公室一个无人的角落里。过了至少四十秒,陈芳才听到他的回答:“没关系。这种事,我早习惯了。”

这句话,让陈芳闭上了眼睛。这一刻她意识到在程睿敏的心中,有一个难以解开的死结,而这个死结,她作为老师,完全无能为力。这个孩子的未来,可能会不缺金钱,不缺权势,但是他的心里会永远存在一个黑洞,影响他这一生对感情的安全感。

“那么,你上次哭,是因为,怕我对你失望?”

程睿敏垂下头:“是。”

陈芳深深地叹口气,将手放在他的肩头,“把那本书交给我,周末我去琉璃厂看看,看有没有办法把它复原。”

这场谈话没有任何结果,程睿敏最终也没有供出任何一个人。可是程睿敏不打算追究,并不表示阎青愿意息事宁人。作为班主任,他不能容忍如此恶劣的事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地过去。

严谨和程睿敏公开冲突,很多人都看见了,这个事实无可辩驳。借着这个由头,阎青将严谨叫进办公室,旁敲侧击地训斥一通,告诉严谨此刻不惩罚他不代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做过什么坏事大家心里门儿清,这些日子最好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否则两个星期后的家长会,他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孙嘉遇和许志群在门外等着严谨,眼看他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两人知道大事不好,瞬间都蔫儿了。

三个人躲到操场边的小树丛后面,孙嘉遇递给严谨一瓶汽水:“怎么回事?阎王爷说什么了?”

严谨仰起头,一口气灌了大半瓶汽水,这才说:“他还能说什么?剋了我一顿。肯定拿胶水弄书那事儿,程睿敏跟他告状了。”

许志群急着问:“那我们呢?”

严谨当胸捶他一拳:“胖子,就你丫最不够意思!上回去校长室,死活不敢进去。我告诉你,爷把责任全揽自己身上了,没做叛徒,没供出你们任何一个!”

孙嘉遇一直没有说话,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半天才开口道:“不对,我觉得你犯了一个错误,你不该轻易就承认了,程睿敏肯定没跟阎王爷告状。”

严谨不服气:“为什么?”

“你看啊,照阎王爷那脾气,他要知道谁干的,肯定不会只尅你一个。他只咬住你,是因为你和那小子有矛盾,很多人都看见了。他没找我和许志群,也没提上回自行车胎那事儿对吧?这证明,程睿敏压根儿没跟他提我们的恩怨。多明白的事儿,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许志群真的低下头去想了,严谨却一晃脑袋:“管他提没提,反正,我跟他结下梁子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晚我得收拾他!”

严谨这话说过没多久,便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对程睿敏的厌恶上升到了极点。

那天是一个周五。下午第三节课后,高一年级的男子篮球赛如期举行。当天的比赛,是高一(2)班和高一(3)班争夺年级冠亚军的决赛。

严谨和孙嘉遇都是校篮球队的主力,所以高一(3)班一直是最被看好的准冠军队伍。但高一(2)班也不是善茬儿,虽没有像严谨和孙嘉遇那样的明星队员,但整体实力不弱,作风强悍,是个不容易对付的对手。这场比赛打得很艰苦,上半场结束的时候,两班比分十分接近,46比44,(3)班以一个球的微弱优势暂时领先。

队员们一下场,就被班上女生给包围了,递水的、递毛巾的、道辛苦的,七嘴八舌,莺莺燕燕。球场边还有不少其他年级其他班的女生,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为了来看孙嘉遇的,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几乎可以编成一个加强排了。他站着喝瓶水的时间,周围此起彼伏的“孙嘉遇加油”声不绝于耳,搞得他不得不转过身,从旁边同学的头上揭下一顶帽子,微微躬身,将帽子从胸前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宫廷骑士礼,以答谢她们的支持,周围顿时口哨声和掌声大作。

这情景酸得严谨把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孙嘉遇一贯有良好的女生缘,作为好朋友,虽然他从来不肯承认,但下意识中还是十分嫉妒的。他把脸转向另一侧,索性眼不见为净。就在他一转头的瞬间,却看见(2)班的刘蓓站在不远处,正和她们班上的女生说笑。严谨的心情一下好了起来,运着篮球跑过去,故作老成地打了声招呼:“嗨,你也来看比赛?”

刘蓓在学校是出了名的大方,面对有意搭讪的男生,她一点儿都没有羞涩的意思,反而朝严谨摆摆手:“是啊,你打得真好,难怪是校队的队长。平常没机会看你们出去比赛,今天真见识了。”

这句话令严谨心中开始美不滋儿地往上冒粉红泡泡,他抱住篮球,朝刘蓓豪迈地一挥手:“您瞧好了,今儿一定让您开开眼。”

于是下半场比赛开始的二十分钟,高一(3)班这边,俨然成了严谨的个人技术秀。他一个人共计得了十一分,投篮五次,命中率百分之百,三分球即投即中,于是球场边的(3)班啦啦队,口号声由“(3)班加油”渐渐统一成了“严谨加油”。

又一个成功的上篮之后,严谨在一片欢呼声中欢快地绕场一周。他用眼睛去寻找刘蓓,却无意中看到程睿敏手里拿着两瓶酸奶,从人群外奋力挤进来,站在刘蓓的身边。手肘碰碰她的手臂,将酸奶递给他。刘蓓朝程睿敏笑了笑,不知程睿敏说了句什么,她便仰起脸,笑成了阳光下的一朵花儿。

严谨瞬间看呆了,心里如同开了一座醋坊,酸气泡儿咕嘟咕嘟往上冒。就在他愣神的工夫,孙嘉遇跑过来,冲他肩膀狠捶了一拳:“你干什么呢?还不快就位?”

严谨猛一甩头,想把方才那景象从脑海里甩出去。可是没用,那两人言笑晏晏的镜头,像是幻灯片一样,定格成一个清晰的画面。

队友将球传给他,他接住,一时间竟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那个画面在他眼前闪动,占据了他大部分的视野,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了一个篮筐,恍惚中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个训练过千百遍的动作:左脚迈一步,右脚迈一步,起跳,抬手上篮。球进了!但是,周围没有欢呼声和喝彩声,而是反常的沉默。这份沉默保持了至少半分钟,才如同沸水入油锅,一下子炸开了,炸开的却是一片嘘声和倒彩。

严谨这个三分球,居然投进了自己方的篮筐!

意识到自己投了一个乌龙球的那一刻,严谨简直羞愤欲死,恨不能时光即刻倒流,好让他有机会去修正这个错误。而(3)班的队友们在几分钟的惊愕之后,倒没有一个人责怪他,反而纷纷过来安慰。但这些安慰话对他并无作用,他羞怒交加地捶打自己的脑袋。只有孙嘉遇站他旁边没说话,用力拉开他的手,将篮球塞入他的手中,紧紧搂一搂他的肩膀,然后跑开了。

来自朋友的无言拥抱,让他心里好受了些。随着一声哨响,比赛重新开始了。可是高一(3)班的运气,以及严谨的比赛状态,好像都随着这个进错了篮筐的乌龙球一起消失了。下半场的后半段,(3)班像是被施了魔咒,篮球一直在和篮筐做亲密的接触,却鲜少真正坠入篮网。(3)班一路失守,(2)班则以摧枯拉朽之势,在离终场只剩下两分钟的时候,将比分生生追平。

守在禁区里的孙嘉遇,终于成功地抢到篮板球,接住球的那一瞬,他心中清醒地意识到,这很可能是比赛结束前的最后一次机会,胜负就在此一举了。灵活地闪过对方两名球员的抢断,他迅捷地再次起跳。

意外就在那一刻发生了。不仅是场上的队员,连站在远处的观众,大都清清楚楚地听到“砰”一声大响,接着是一声更为沉重的坠地声——孙嘉遇被对方体格壮实的后卫恶意冲撞,猝不及防之下,从空中蓦然坠落,重重摔在水泥球场上。

有几分钟的时间,他像是失去了知觉,一动不动地趴在场地上。周围的学生全慌了神,连担任裁判的高年级校队球员都吓得忘了吹终场哨。人群涌过去探视,球场上则完全乱了套,两个班的球员开始互相指责,言语激烈之处,几个情绪激动的当场就撕扯起来,被同班同学用力拉开之后,还在跳着脚隔空叫骂。

孙嘉遇终于醒过来,脸上现出强烈的痛苦之色。严谨试图扶他坐起来,但被人断喝一声:“别动他!你千万别动他!”接着一个人挤进人群,用力推开严谨,却是从来没有在人前大声说过话的程睿敏。

严谨看到他便觉得怒气往头顶上冲,大力搡了程睿敏一下,他恶声恶气地道:“你谁呀?你想干什么?”

“你闭嘴!”程睿敏瞪着他,“想让他伤得更重你就接着胡来!”

他声音不高,却有着不怒而威的气势,居然镇住了严谨,他不出声了。程睿敏也不再看他,蹲在孙嘉遇面前轻声问:“你觉得哪儿受伤了?”

孙嘉遇疼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只勉强用手指了指脖子和肩膀,然后蜷起腿想换个姿势,希望能缓解眼下的痛苦。

程睿敏赶紧按住他的背,示意他不要动,然后抬起头,神情镇定地开始指挥旁边的学生:“许志群,你去校医室把校医找来;刘蓓,你去办公室打电话,打120叫救护车;严谨、黄文山你们两个,配合我,扶着他的腰和腿,和我保持同步,给他翻过身。”

他的声音成熟而冷静,令人不由自主地信服与服从。众人眼睁睁看着他一手托起孙嘉遇的头颈,一手托在腋下,另外两个人托着腰和腿,三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孙嘉遇翻成仰卧位。

一换成仰卧的姿势,肩膀处的疼痛便减弱了一半,孙嘉遇脸上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程睿敏却不敢大意,一直单腿跪在他身边,小心托着他的头,直到校医到来。

现场有条不紊的状况令校医有点儿惊奇。她看了看程睿敏:“你学过急救?”

“没有,书上看来的。”程睿敏站起来,一边拍打着膝盖上的尘土,一边淡然地回答,“他像是颈椎和锁骨受了伤,这里就交给您了。”

说完他便推开前面的学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对程睿敏来说,他实在难以忘记外公那本《时间简史》的遭遇。肯帮孙嘉遇,并不代表他会原谅他们。

孙嘉遇在医院里做了全面检查,除了锁骨骨折,颈椎也有轻微的错位。他母亲在听完医嘱之后,点着他的脑门说:“算你运气好,幸亏你那个同学机灵,没让你乱动,不然很可能会影响到脊髓的神经和血管。回学校你得好好谢谢人家。以后你就给我好好学习,高考以前不许再去打篮球了。”

孙嘉遇做了个鬼脸,并没有把他妈的话当回事儿。只是那两句关于程睿敏的言辞,让他略微失了会儿神。

而严谨,因为发现自己喜欢的女生和程睿敏关系异常,新仇加上旧恨,他发誓,一定要好好给程睿敏点儿颜色看看。

孙嘉遇在家休息了一个星期,便带着颈套来上学了。他那群死党,都嚷嚷着要在他的颈套上签名留念。孙嘉遇一边应付他们,一边用目光寻找着程睿敏。

程睿敏还是那副冷淡中略带嫌恶的表情,对他们这边的笑闹声恍若未闻。只是自习课一结束,他便夹起两本书离开了教室。

孙嘉遇跟在他身后追了出去。

程睿敏并没有走远,而是在操场主席台一侧的台阶上坐下,将书本摊开放在膝盖上。但他的精神显然并没有集中在书本上,而是托着腮,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操场。晚饭与晚自习之间的短暂空隙,学生们正可了劲释放一天积攒下来的多余能量。他看得如此专注,连孙嘉遇走到身边都未察觉。直到孙嘉遇在他身旁坐下,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风景,他才意识到身边多了一人。

“什么事?”他有点儿被打扰到清静的不耐烦。

“没什么。”这种冷淡当在孙嘉遇的预料之内,所以他只是挑了挑眉毛,“我想跟你说声谢谢。我妈说,要不是你,我说不定会截瘫呢。”

程睿敏依旧望着前方:“换任何一个人,我都会那么做。别说是人了,就是只猫或者狗,我也会帮把手的,你不用谢我。”

被如此奚落,孙嘉遇就算做足了精神准备,多少还是有些尴尬,转头笑了笑,他的手伸进夹克衣襟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本书,放在程睿敏的膝头。

那是一本港版的繁体《时间简史》,书页崭新。

“除了一声谢谢,我还欠你一声对不起。”迎着程睿敏惊讶的目光,他坦然道,“这是求我妈托人从香港带来的,专门找的你那个版本。”

程睿敏的视线在孙嘉遇的脸上凝滞了好久,看得出来他很震惊。少顷,他终于低下头,指尖在封面上摩挲了一会儿,又将书扔还给孙嘉遇。“拿回去吧,我不需要。那本书,陈老师已经帮我修补过了。”

孙嘉遇接过书,望望天,又看看地,无奈地耸耸肩。

“你可以不接受我的道歉。”他说,“我知道,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代替原来那本书。但是,就当成是我道歉的诚意吧,程睿敏,真的对不起!这本书你还是收下吧,挺贵的,一百多港币呢,放我这儿就糟蹋了,因为我一点儿也看不懂。”

程睿敏终于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这已经是关于宇宙最科普化的范本了,有什么看不懂的?”

总算成功勾起了他说话的欲望,孙嘉遇歪着头,戏谑地看着他:“所以你才是高才生嘛。哎,说真的,你说说,到底什么是黑洞悖论?我把那个解释来来回回看了十几遍,那些字吧,拆开了我全认识,可合在一起,我就是看不明白。”

程睿敏的脸颊上,不易察觉地露出两个酒窝:“你确认我解释了你就能听懂吗?”

“太伤人了!”孙嘉遇伸出手臂,十分自然地搭在程睿敏的肩膀上,笑道,“虽然我不是好学生,但也是有自尊心的好吗?”

程睿敏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似乎对旁人的身体接触十分不适应。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往旁边让了让,不动声色地躲开孙嘉遇的手臂。

“其实,估计咱们物理老师也不可能完全看懂。”他说,“想全部看懂需要量子理论做基础。”

孙嘉遇立时露出崇拜的神色:“你都能看懂吗?难怪你物理成绩那么好!”

程睿敏笑起来。他的脸上少见这种欢畅的笑容,这一瞬仿佛乌云中漏下了霞光。“我要都能看懂了,就不在这儿待着,而是去中科院了。不过就算不能全看明白,只是看看,那本书也很有意思的。”

那天两人聊了很久,孙嘉遇惊讶地发现,原来沉默寡言的程睿敏也能如此健谈,说起相对论、虫洞与时间旅行,像进入一个新世界,滔滔不绝到他根本就插不进嘴,话痨的程度跟自己完全有得一拼。

两人说得高兴,彻底忘记了时间。直到天渐渐暗下来,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两人才惊觉要上晚自习了,可是他们还没去吃晚饭呢。

在前往教室的路上,孙嘉遇最后问了一个问题:“程睿敏,你为什么不喜欢和大家一起玩呢?像晚自习前这段时间,跟同学一起去吃饭打街机,多好啊!干吗闷在教室里做个书呆子?”

程睿敏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儿,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可能我从小就没有玩伴儿,没有朋友,所以不习惯和很多人在一起,只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看书。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书读得越多,和周围人的距离就越远,他们谈论的我不感兴趣,我喜欢的他们不能理解,我感觉自己好像进了一个黑洞,再也回不来了……”

孙嘉遇站住了,牙齿咬在下唇上,要出了一条白印,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程睿敏,我做你朋友做你哥们儿怎么样?”他笑嘻嘻地问道。

程睿敏像是被吓了一跳,抬起受惊的眼睛看着他,双眼睁得乌溜圆。

孙嘉遇也被他的眼神吓到了,没想到自己普普通通一句话,竟会引起对方这么大的反应。停了停,他说:“你可以考虑考虑,反正我总是在这儿的。”

孙嘉遇如此主动示好,程睿敏却依然一个人独来独往。孙嘉遇几次晚饭时间想拉上他一起出去玩,都被他以写作业为由拒绝了。天色全黑之前的教室,光线半明半暗,空无一人的寂静里,常常只有他一个人孤单的背影。有一次阎青无意中路过,却发现他的目光,并未流连在书本上,要么望着窗外,要么盯着桌面,完全是一种放空的状态。这让阎青很不满意,觉得他最近的学习热情下降了好多,再加上期中考试的名次已经排出来,程睿敏由上学期期末的全班第二名降到了第五名,想起其他老师提过的早恋传闻,闫青决定,要在周末的家长会上,好好地跟他父母谈一次了。

而孙嘉遇在程睿敏身上连碰几回软钉子,却并不肯死心放弃自己的努力,憋着一股劲儿要把两人之间的哥们儿情谊坐实了。这天中午,他又拿着一盒磁带去找程睿敏。

“程睿敏,你英语好,帮我翻译一下这首歌词。”

程睿敏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那张磁带内页。那是一首男女对唱的英文情歌,名字叫作“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歌词很简单啊,几乎没有生词,你也能翻译的。”

“我知道很简单,可有些句子就翻译不通顺,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孙嘉遇指着其中一句歌词,“你看这句,We’l l leave the world behind us, when I make love to you,是说当我制造一个爱给你,我们将世界留在身后吗?这make love到底什么意思?我查了半天词典,把make下面的所有词条都看了,都没找到这个词组。”

程睿敏把歌词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琢磨了半天,按照字面硬性翻译,make love的确是制造爱的意思,但是怎么看都感觉那语境和语气十分别扭。

想了想他说:“留我这儿吧,回家我找本大词典查查。明天翻完了给你。”

程睿敏做事有股忘我的执着劲儿,找不到合适的翻译方式,他就在脑子里反复地推敲,反复地揣摩。下午的英文课上,突然间福至心灵,他从课桌抽屉里拿出英汉词典,找到单词love,再顺着词条一路查下去,果然看到了对make love的解释。但那寥寥几个中文字,却吓得他啪一下合上词典,两颊迅速地飞上两团红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偷眼看了看周围,还好并没有人注意他的举动。他又侧过脸打量孙嘉遇,见他扶着脑门,低垂着眼睛,好像在看书,其实头一栽一栽的,正在打盹儿。

程睿敏收回视线,想了想,就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将make love的中文释义抄在上面,抬头看看阎青,见他正背对着自己,便一扬手,将纸团朝孙嘉遇扔了过去。

好巧不巧的,阎青恰好在这个瞬间转过身来,孙嘉遇睡得迷迷糊糊的,反应慢了半拍,纸团砸在手臂上将他惊醒,他伸手捞了一下,但没能及时接住,那纸团便落到地上,滚出了一段距离,静止在不远处的过道上,正好被阎青看见,紧走几步踩在脚下。

孙嘉遇还不知道其中的严重性,犹自转动着脑袋,四处寻找谁扔的纸团,程睿敏已经吓得脸都白了。

阎青弯腰拾起纸团,展开来只看了一眼,也脸色大变,变得铁青,像泥土里埋了几百年的青铜器。

毫无征兆地,他将纸条用力拍在孙嘉遇的课桌上:“孙嘉遇,你给我站起来!看不出来啊,你小小年纪,思想竟然如此污秽复杂!说,跟你传纸条的是谁?”

孙嘉遇站起来了,但尚处在懵懂之中,被骂得莫名其妙,等他拿起纸条看明白上面的内容,瞬间也慌了神。瞟一眼程睿敏,后者正下意识地咬着大拇指的指尖,一脸大祸临头的模样。他定定神,决定自己扛下这件事,于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没人跟我传纸条。我自己写给自己行不行啊?”

阎青又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书本都跳了起来:“流氓成性!简直流氓成性!你看看你的样子,好好看看,你配不配做这学校的学生?”

孙嘉遇吊儿郎当地站着,嘴角挂着一个嘲讽的微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德行:“配不配我也是这学校的学生,除非您把我开除了。”“拿上你东西!”阎青一面说,一面动手收拾桌上的文具,“你想被开除?那好,你收拾东西,现在出去!下了课咱们一起去校长室,你会如愿的。”

孙嘉遇挡开他的手:“阎老师,我自己会收拾,不用麻烦您动手。”

就在这时候,程睿敏忽然站了起来。“阎老师。”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决,“纸条是我写的,是我传给孙嘉遇的。”

“什么?”阎青愣住了,“你写的?”

“是的,不信您可以对一下笔迹。”

阎青瞬间感觉到了词穷。是的,那纸条上的笔迹的确熟悉,他的得意弟子,他最喜欢的学生,那样清秀隽永的笔迹,却用来写下“性交”这样刺目的字眼,事后的态度还如此不端正,如此理直气壮!此事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阎老师,”孙嘉遇抢着为程睿敏开脱,“这事儿它和程睿敏没关系,是我让他帮我翻译的。他只是把词典上的解释抄给我,词典上说得总归没错吧?”

但孙嘉遇这话对阎青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你……”阎青用力咬了咬牙,才把自己的怒火压抑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他冷笑两声,“你们俩还挺讲义气!行啊,我明白了。现在,你们两个一块儿出去。明天家长会,我要跟你们的家长好好谈谈!”

孙嘉遇和程睿敏两个人背着书包坐在篮球架的阴影下。暮春午后的阳光,已经相当炽热,此刻正是上课时间,因此两人的行迹显得十分突兀,偶有教师或者校工经过,总会好奇地看他们几眼。

程睿敏一直低着头,显得十分懊丧。从小到大,作为好学生的典范,他还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待遇。

孙嘉遇感觉极其抱歉:“对不起,我真不知道那个词是那个意思。”

“不关你的事。”程睿敏低声说:“是我太笨了,扔个纸条都能被发现,反而连累你。”

“你是挺笨的。”孙嘉遇不客气地责怪他,“本来这事儿我一个人扛下来就算了,阎王爷他就是嘴巴厉害,你以为他真敢为这事把我开除啊?嘁,多傻啊你,他哪儿来的权力?现在可好,白白把你饶进来了,还要跟家长告状。我就算了,反正我爸妈怕丢人,我们家一直都是我姥爷来开家长会,他回家都是拣好听的说,从来不跟我爸妈搬嘴,你说你图什么呢?”

程睿敏却回答:“你不是要做我朋友吗?我怎么能让朋友一个人去顶雷?”

孙嘉遇意外地转头看着他,眼睛在笑,嘴里却依旧在埋怨:“笨,笨死了!”

程睿敏一声不吭地忍受着他的指责,脸上的烦乱和懊恼显而易见,反而让孙嘉遇觉得自己欺人太甚,最后只好在他背部大力拍了几下以示安慰。“行了,别愁眉苦脸的了。家长会我跟你爸妈解释。歌词是那么写的吧?词典是那么解释的吧?又不是我们生造出来的。我们要真做错了,也是错在求知欲太强烈,想学好英语的心思太强烈。反正那磁带是我妈买给我,让我学英语的。要错也是我妈错。你说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程睿敏果然觉得好有道理,虽然没说话,但是眉头的纠结当即舒展了几分。

两人之间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孙嘉遇百无聊赖地拿根树枝在脚下的土地上胡乱画着,过了一会儿,突然跳起来说:“哎,程睿敏,来,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保证你能忘记烦恼。”

孙嘉遇带程睿敏去的地方,是街边的游戏厅,他教程睿敏打一种叫作“街头霸王”的街机游戏。为了提高程睿敏的参与兴趣,他甚至主动选择了“春丽”这个美丽的女性角色。他以为程睿敏不会喜欢这种游戏,不过是带他出来散散心。孙嘉遇的人生原则,一向是今日事今日毕,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因为明天会载着什么东西而来,在明天到来之前,谁也不知道。他从来不会为了尚未发生的事而苦恼。

孙嘉遇的“街霸”水平一直是这个游戏厅里的佼佼者,但他没有想到,程睿敏的手眼配合与协调能力,竟比自己还要好。几局过去,程睿敏就基本掌握了要领,不再被动地挨打了,间或地还能赢他一局。当程睿敏双手抓着游戏操纵杆的时候,孙嘉遇发现他的眼神变得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与其说是紧张和投入,不如说是沉浸在了极大的快感中。这让孙嘉遇心里升起一点儿不安,仿佛是自己带着他进入了一个充满未知的世界,但将来是福是祸完全不明。

两人一连打了十几局,等程睿敏意识到时间不早时,两人口袋里的钱已全数弹尽粮绝。最后是孙嘉遇从书包的夹层里又翻到了几毛钱的零钞。

“我请你喝汽水吧?”他熟练地在手心里抛着那些钢镚儿,笑着说,“至于今天的晚饭,咱们看能不能碰到熟人儿借点儿钱。”

在游戏厅门口的小卖部,两人果然碰上了熟人。严谨和许志群等七八个男生从马路对面过来,远远地便看见了他俩。

因在校外,严谨的形象便十分地不着调,带着他自认为潇洒不羁的小痞子范儿。领口大敞着,棒球帽反扣在头上,嘴角叼着一支烟,那烟十分神奇地仿佛粘在他嘴唇上一样,随着他说话时嘴唇的动作上下移动,却永远不会掉下来。而他身边的男生,清一色是高一各班老师眼里调皮捣蛋的差生。

看到孙嘉遇和程睿敏两人像朋友一样站在一处聊天说笑,严谨脸色变了变,直接冲着两人走了过去。二话不说,照着程睿敏的肩膀就捣了一拳。

程睿敏毫无防备之下,一连倒退了好几步,背后撞到玻璃柜台上才站稳。毫无理由地被侵犯,他一下子火了,将汽水瓶重重蹾在柜台上,逼视着严谨:“干什么?你丫想干什么?”

严谨简直愣住了,因为他从没有见过也从没有想象过程睿敏会当众说粗话。一扭头,他将嘴里的半截烟“噗”一声吐在路边一个小小的垃圾堆上——那显然是环卫工人刚刚扫起来但尚未撮进垃圾车的半成品。然后往前踏了几步,前胸几乎贴着程睿敏的身体,将他挤在玻璃柜台上几乎动弹不得。居高临下地望着程睿敏,他说:“我不干什么,老子就看你不顺眼行不行?”

程睿敏厌恶地推他一把:“滚开!”

以严谨的块头和分量,程睿敏当然不可能推动他。但是严谨万万没有想到,就程睿敏那瞧上去弱不禁风的小样儿,还敢跟他动手?他退后一步,一把揪住程睿敏的衣领:“哟嗬,还挺横的!怎么着,打架啊?来呀,我们那边儿去。”

程睿敏挣扎着不肯动,可是严谨的一双手跟铁钳一样,个子又比他高十几厘米,他完全奈何不了严谨,到底被他拖出去几步。

孙嘉遇本来一直冷眼看着,两边都是他的朋友,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好该去帮谁。这时终于蹿过来挡在两人中间,同时用力推开严谨:“你放手!”

严谨瞪着他,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孙嘉遇,你没吃错药吧?”

孙嘉遇拽着他的衣襟,“你过来,你跟我过来,有话跟你说。”两人在一个角落里站定,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孙嘉遇开了口:“告诉你,以后不许再找程睿敏的麻烦。”

“靠,你俩什么时候开始穿一条裤子了?你没事儿吧你?”严谨梗着脖子,满脸不高兴,“你是我爸呀?我干吗要听你的?”

“听不听在你。但我得跟你说,他根本就没告过状,不信你可以去问陈老师,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行行行行行!”严谨十分不耐烦,两条浓眉全立了起来,“我知道他现在是你救命恩人,才懒得跟你说!可我怎么看他,你也管不着!今儿你在,我给你面子,放过他。下回就由不得你了。”

孙嘉遇登时急了:“不就是因为刘蓓喜欢他不喜欢你吗?不就这点儿事嘛,这都过不去?严谨,你也是个爷们儿,怎么老跟个女的似的叽叽歪歪的?”

严谨被戳到痛处,差点儿跳起来:“孙嘉遇,我今天才算认识你!为朋友你不是两肋插刀,你他妈的是直接往心口这儿捅。行,从今儿起,咱俩桥归桥路归路,见人甭再说我认识你!”

他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那帮男生也呼啦啦跟他在身后一同撤退。

孙嘉遇站在原地没动,且生了一会儿闷气,才走出来对程睿敏招招手:“走吧,反正周末,咱俩也别回学校了。我带你去我姥姥家吃饭,我姥姥做的蒸饺可好吃了。”

程睿敏犹豫:“不上晚自习行吗?”

“当然行。”孙嘉遇过去搂住他的肩膀,“跟你说实话,我经常逃晚自习的,前一阵儿电视里放《情义无价》,我妈帮我请了好几回假,就为回家看电视。”

程睿敏诧异地望着他:“你妈帮你说谎?”

“对啊!”孙嘉遇得意地笑,“我妈就这点儿好,从来不强迫我,她跟我说,自己的人生自己负责,父母老师都不能替我做决定。”一辆公共汽车从两人身边经过,孙嘉遇拉起程睿敏开始狂奔:“快快快,车来了!”

高一年级的家长会于周末如期举行。按照例行的程序,公布完期中考试前十名和后十名的名单与总分,再由班主任阎青给家长们做上半学期的总结。

“……这半个学期,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思想品德,绝大多数同学都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但是,很遗憾,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说到这里,阎青特意停顿片刻,然后问,“严谨、孙嘉遇和程睿敏的家长来了吗?”

家长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大家都回头寻找这三位学生的家长。得到肯定的回复后,阎青接着说:“都来了就好。班会结束以后,到我办公室去,咱们需要好好谈谈。”

孙嘉遇从上午十点,就站在自己家院外的胡同口,等着去开家长会的姥爷回来。

他站得腿都酸了,几乎要变成胡同口的那只石狮子,姥爷终于回来了。从他一下车,孙嘉遇就跟在旁边,一路嘘寒问暖,小心巴结着。直到把姥爷扶进客厅,搀在沙发上坐好,泡好一杯茶双手捧着送给姥爷,才小心翼翼地在姥爷身边搁下半个屁股,觑着姥爷的脸色开口说话:“姥爷,我们阎老师都跟您说什么了?”

姥爷噘起嘴唇吹着水面上的浮茶,并不说话。

“姥爷?”

姥爷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闭起眼睛细品着新茶的清香,还是不肯说话。

孙嘉遇没辙了,一头扎进姥姥的怀里,撒起娇来:“姥姥,您看姥爷他!”

姥姥一边摸着外孙的头发,一边对老伴儿说:“你就别难为孩子了,有什么话,说呗!”

姥爷这才放下茶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今儿忘了带助听器,你们老师说什么,好多都没听清楚。”

相比孙嘉遇,严谨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一早知道每回开完家长会,自己都没好日子过,所以那天在外面一直玩到天黑透了才敢回家。父亲每天睡得很早,他以为至少可以先躲过今天再说,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父亲像尊罗汉一样端坐在客厅的沙发椅上,身旁的茶几上,就摆着那根让他胆战心惊的马鞭。

他转身想跑,被父亲一声断喝制止:“小王八蛋,你给我站住!”

严谨站住了,却只肯拿屁股对着父亲,不肯转身面对他。

父亲拿起马鞭,在脚边的地板上笃笃敲了两下,然后对儿子说:“你过来!”

严谨一步一步地蹭过去。马鞭的顶端点在了他的肩头,父亲说:“你自己说说,在学校你都干了些什么?”

严谨回答:“老师不都告诉你了吗?还问我干什么?”

话音未落,“嗖”地一声,他的肩头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子。严谨的脾气和父亲一样倔强,父子俩面对面,彼此间总是行动多过言语。那鞭子虽然抽得痛彻心肺,却把他性格中刚烈的一面给引了出来,他不打算辩解,也不打算求饶,硬是咬牙站着,任凭鞭梢伴着划过空气的尖利啸声,一下下落在自己的身上。

严谨父亲一边教训儿子,一边怒气冲冲地数落:“老子这辈子的脸,都在你身上丢干净了!送你去学校,你都干了点儿什么?成绩倒数、打架、欺负同学就算了,还敢告老师黑状?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其实父亲嘴上说得厉害,手底下毕竟悠着劲儿,当年他曾一鞭抽裂过一辆马车,如今也不过是在严谨身上留下几条凸起的红印。疼自然是要疼个三五天的,但不会伤筋动骨。和往常一样,十几鞭子之后,父亲的怒气发泄得差不多了,严谨的母亲就会出来打圆场,强行收走父亲的马鞭,再把犟头犟脑的儿子拉开。

但今天有一鞭子明显失了准头,鞭梢掠过严谨的脸颊,在他的左脸蛋上留下一条显眼的伤痕,以致他第二天一早去上学的时候,还明晃晃地挂着挨过揍的幌子。

对着严谨脸上那道鞭伤,孙嘉遇为自己侥幸逃过一劫而暗自庆幸,却不由得担心起程睿敏,不知道他回家后的遭遇是什么。可是当天程睿敏一直没有出现,问了班长,才知道他家里有事临时请了几天假。

三天后,程睿敏返校。手臂上多了一块黑纱,黑纱上点缀着一点红色的布头,那是隔代丧事的象征。这块黑纱,仿佛一道新增的屏障,将他和周围人隔离开来。他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孤僻,一天几乎不说一句话。孙嘉遇想和他多说两句,但屡屡被那种冷漠逼退,两人之前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儿默契和友谊,似乎从未发生过。

任谁也没有料到,优秀学生程睿敏,竟会从此迷上电子游戏。每天下午放了学,他都会离开学校,独自一个人到孙嘉遇带他去过的那家游戏厅,一打就是几个小时,好几次甚至忘记了晚自习的时间。那种站在游戏机前,模拟暴力与控制的迷醉感,好像可以在瞬间抽空人的灵魂,发泄心中的一切痛苦与焦虑。而到了白天上课时间,他要么趴在课桌上睡觉,要么魂不守舍。他的学习成绩,自然一落千丈,几次阶段考试都落到了班级二十名以后。

作为班主任,再没有比眼睁睁看着一个好学生堕落更令人痛心的事了,阎青忧心如焚。不过他几次听到别人说起,程睿敏和(2)班的刘蓓正在早恋,天天下了晚自习一起回家,他便想当然地认为是早恋影响了程睿敏。对程睿敏他不忍心采用太粗暴的方式,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几次劝诫,程睿敏非但不领情,反而每次都采用徐庶进曹营的消极方式,低着头一言不发。头两回阎青以为他听进去了,谁知一转身他依然我行我素。失望到了极点,阎青只能放弃。

转眼到了六月中,一个学期就快结束了,程睿敏在班上依然一个人独来独往,孙嘉遇和严谨的邦交也没有恢复,再也看不到两个人形影不离同进同出的场面了。

这天下午,孙嘉遇正一个人在操场上练习投篮,忽然看到班上一个男生从校门方向狂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嚷:“孙嘉遇,孙嘉遇,不得了了,出大事儿了!严谨和程睿敏打起来了,见血了都!”

“在哪儿?”

“游戏厅外面。”

孙嘉遇扔下球就跑,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了将近八百米的路程。等他赶到目的地,现场一片狼藉,打架的双方加上游戏厅的老板,一共十几个,刚被派出所全部带走,只有墙边的水泥地面上扔着一块砖头,旁边残留着几处尚未干涸的鲜血,令人触目惊心。

这件事闹得动静太大了,待学校领导和学生家长赶到,跟派出所交涉完,再一一领出人来,都已经是半夜了。涉事的几个学生,严谨、许志群和程睿敏都挂了彩,第二天全没能来上学。校领导和年级的老师则在紧急开会,磋商该如何处理这次群架事件中负主要责任的学生。

下午一放学,孙嘉遇就蹬车离开了学校。因为许志群家离学校最近,他先去了许志群家。许志群脑袋上缝了十几针,正躺在床上养伤。从他嘴里,孙嘉遇得知了大部分真相。

原来几天前在游戏厅,因为同抢一台游戏机,许志群和程睿敏曾发生过争执。严谨一听许志群提起此事,立刻就炸了,当即带着人在游戏厅外堵着了程睿敏。他等这机会等了很久了,岂会轻易放过。他们人多,开始时程睿敏吃了亏,被按在地上拳打脚踢,鼻孔嘴角都见了血却不出声,严谨他们觉得这人太包了,简直不值得欺负,正要撤退时,却因为许志群一句话,风云突变。

许志群说:“听说你爸妈离婚了?说你妈不要你了,你跟你爸。那以后你爸再给你娶个后妈,你不就变成后娘养的小白菜了?小白菜呀,地里黄啊,哎哟喂,怪可怜见儿的!”

严谨和周围几个男生都哈哈大笑,程睿敏的眼神就在这一瞬突然变了。他们几个还没反应过来,程睿敏已经从脚边拾起一块砖头,一下就抡在许志群头上,当场开了一个大口子。

许志群眼前一黑,抱着头蹲下了。后来发生的事他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后来派出所警察来了,把他们这些人全塞进警车,一辆载着他、程睿敏和严谨去了医院,一辆载着其他同学去了派出所。等到了医院他才知道,程睿敏和严谨都受了伤,一个手臂上被刀子划了长长的一道伤口,皮肉都翻起来了,鲜血淋漓地滴了一路,另一个眼角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挫裂伤,亦是满脸鲜血。这一架,居然打得三败俱伤。

“谁能想得到,程睿敏那风吹就倒的小样儿吧,打架还挺拼命!”许志群垂头丧气地说。

孙嘉遇抬起脚踹他:“你活该!严谨呢?他脸上的伤会不会破相?我去看看他。”

“你甭去,去了也见不到他。他被他爸胖揍了一顿,现正关禁闭呢,他爸的警卫员在门口守着,据说还拿着枪,他爸说谁敢放他出来就当场崩了谁。”

孙嘉遇吸了口凉气:“那程睿敏呢?”

提到程睿敏,许志群的脸不由自主皱了起来,仿佛心有余悸。“他爸下午来看我,跟我爸妈道歉,他说程睿敏跑了,昨晚从派出所出来跟他爸吵了一架就跑了,一晚上没回家。”

“跑了?他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他爸说找了半夜,到现在都不见人影儿。”

孙嘉遇立刻站了起来:“胖子,你好好养伤,我先走了。”

孙嘉遇离开许志群的家,又直接回了学校,在高一(2)班的门口截住了刘蓓,因为学校里知道程睿敏家在哪里的,可能只有刘蓓。

刘蓓却对他相当冷淡,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望着他:“你问他干什么?你们不都一伙儿的吗?欺负他欺负得还嫌不够吗?”

“我以前是做过浑蛋事儿。”孙嘉遇无暇跟她解释其中的误会,简直心急火燎,“可以前的账咱们以后再算行吗小姑奶奶?他昨晚失踪了你知不知道?我就想去他家里看看,他究竟回来没有?”

刘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确实不像说谎,神情总算和缓下来:“这会儿不知道,反正我今早来上学的时候,他爸还在找他。”

“他爸下午去许志群家的时候,还没找着他呢。刘蓓,你跟我说说,他最近是怎么回事?怎么完全变了一个人?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想知道出了什么事。”

刘蓓瞧瞧周围,确认他们的谈话不会被闲人听见,这才叹口气说:“他爸妈离婚了,你知道吗?”

“听说了。”

“那几天他姥爷也在,他爸妈签字离婚的当晚,他姥爷脑出血,去世了。他从小跟着姥爷长大,姥爷走了他有多难受,你能想象出来吗?”

孙嘉遇低下头不说话了,只是拿脚尖用力碾着一块小石头,一点点地碾进土里去。他在想一件事。从程睿敏带着黑纱来上学那天,他就猜测过去世的是不是他外公,但程睿敏始终不肯说,如今一旦证实,再回忆起上次那本《时间简史》被毁时他激烈的反应,孙嘉遇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他拉住刘蓓:“你跟我走,咱们先去他家看看。我怎么感觉着要出大事啊?”

两人骑上车一路赶到了程睿敏家。程家却院门紧闭,任两人在门外按了半天门铃,也无人应声,倒是把邻居吵得受不了,从屋里出来了。邻居说老程一天都在外边找儿子,到现在还没回来呢。至于程睿敏的母亲,办完外公的丧事以后,她就离开了中国,而且是彻底地离开,放弃了中国的一切,家、工作,还有儿子。

孙嘉遇和刘蓓面面相觑了片刻,孙嘉遇便推起自己的自行车,对刘蓓说:“你先回家吧,我也去找。”

刘蓓追上来:“我跟你一起去。”

孙嘉遇猛烈地摇头:“不行不行,那些地方你绝不能去!”

他说得如此坚决,因为他要去找人的地方,是北京西城的游戏厅。孙嘉遇深知入夜以后的游戏厅鱼龙混杂,像刘蓓那么引人注目的女生出现在那种场合,只怕会引起其他麻烦。而且靠他一个人跑遍西城所有的游戏厅,好像不太现实,他现在必须去找另外一个人帮忙。

严谨躺在没有亮灯的房间里,双臂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上摇曳的光影。这是家里二楼拐角处的一个小房间,因为太小,被当作储藏室,堆满了弃置不用的物品,到处落满了灰尘。地上铺了一张席子,再加一床褥子,权且当作他临时禁闭处的床铺。除了上厕所,其他吃喝睡等日常活动,都要在这个不满九平米的小房间内完成。

已经度过百无聊赖的一天一夜,在这二十四小时里,他几乎想到了几十种逃跑的方法,但都因缺少工具而无法实现。正在蒙眬欲睡之际,忽然听到窗玻璃上响了两声,似乎是小石子砸在上面。他呼一下坐了起来,这是小时候小伙伴们私下召集的暗号,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他屏住呼吸静待,过了一会儿,又是两声。这下确凿无误,他一下扑到窗前,打开窗扇。

后院的窗户下果然站着一个人,借着明亮的月光,他认出来那是孙嘉遇。喜出望外之下,他刚要出声,却看见孙嘉遇将手指压在嘴唇上,很响地嘘了一声,接着他手一扬,一团黑乎乎的影子,照着严谨的面门扑了过来。严谨下意识地往后一让,那团东西散开了,在窗台上盘旋一下,又掉了下去。但这片刻工夫,已经足够让他看清楚,原来那是一盘结实的绳子。

严谨困惑地望向孙嘉遇,见他双手做了个爬绳的姿势,严谨立刻明白了,狂喜地握起拳头,朝孙嘉遇示意,表示他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

那团绳子又飞了上来。这次严谨抓准了时机,等绳子最接近自己时探身一扑,将绳头紧紧抓在手里。

剩下的事就完全难不倒严谨了,他将绳子在一件结实的木头家具上系好,接着便像猴子一样,顺着绳子利索地爬了下来。只不过落地时不小心踩翻了一个花盆,招得隔壁的狗狂叫起来。

两个人吓坏了,生怕惊动了守在前门的警卫员,迅速翻过后院的矮墙,一路飞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在身后并无人追来,这才一起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严谨一边咳嗽一边竖起大拇指:“没白交你这朋友,够意思!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咱们这就算翻篇儿了。”

孙嘉遇捶着胸口说:“少废话!救你出来是为了让你帮忙。去,把你那些小弟马仔都叫出来,跟我找人去。”

“找人?找谁呀?”

“程睿敏。”

“什么?找他?”严谨一下跳了起来,“那兔崽子,不但给胖子开了瓢,还拿他那死沉的书包在我眼睛上砸了一下,亏老子八字硬,没伤到眼球。别让我再看见他,不然我非弄死他不可!”

孙嘉遇在黑暗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严谨,你身上有烟吗?”

严谨把全身上下摸了一遍,从屁股后面的兜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只剩下一根烟。他把烟一折两半,半根交给孙嘉遇,半根叼在自己嘴里。孙嘉遇就着他手里的火柴点着了烟,吞吐了几口之后才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浑蛋的事?”

听他讲完程睿敏家里发生的事,严谨抓抓后脑勺:“这可真不赖我,我又不知道他妈走了,他姥爷也去世了。不过这小子吧,还挺有意思,我挺佩服他的。”他下意识摸摸眼角的伤处,疼得皱了皱眉,“你甭看他平时蔫儿不出溜的,打起架来还真狠!”

孙嘉遇翻他一个大白眼:“你就别卖嘴皮子功夫了,先跟我找人去,找着了你必须给人道歉!”

那天晚上,两人先把平时一起玩的男生挨个儿从家里找出来,七八个人兵分四路,扫荡西城通宵营业的游戏厅和录像厅。孙嘉遇和严谨一路,骑车沿着二环找了一夜,却一无所获。天快亮的时候,两个人都骑不动了,于是撂下自行车,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护城河的岸边。

严谨躺下没多会儿,居然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而且睡得十分香甜,看样子打雷都无法惊醒他。孙嘉遇也极其困倦,可他的脑子还在飞转,他在想假如自己是程睿敏,经历过这些事之后,最想去的地方是哪儿呢?

他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天色正在一点点地变亮,河面上有一层薄薄的白雾,晨光透过那层雾气,便似乎沾染了水分,变得沉重起来。这种景色并不多见,不像是北方,倒更像是南方的清晨。

南方?孙嘉遇忽地坐了起来。他想起了一个最大的可能,在北京这个地方被伤透心的程睿敏,会不会想法儿回厦门去?他用力拍打着熟睡中的严谨:“快起来!我们去火车站!”

旧时的火车站候车室,是一个混乱嘈杂的地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旅客、盲流、小偷……什么人都有。

孙嘉遇和严谨一路穿过拥挤的人群,果然找到了程睿敏——他正躺在一张长椅上,一张脸抹得稀脏,手臂伤处的绷带上,血和泥混在一起,身上的衣服更是脏得不堪入目,那件原本十分合体的短袖衬衣,已经完全辨不出底色。

孙嘉遇冲过去喊他:“程睿敏!”

程睿敏没有应声。他的脸通红,嘴唇上一层干皮,裂了数条血口子,鼻翼翕张,看上去呼吸得十分吃力。孙嘉遇伸手一摸他的额头,触手滚烫,简直像块烧红的烙铁。

孙嘉遇吓了一跳,蹲下去碰碰他的手:“程睿敏,我是孙嘉遇,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程睿敏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却是模模糊糊的“外公”两个字。

孙嘉遇抬起头,正碰上严谨同样慌乱的目光,两个人几乎同时问了一句:“怎么办?”

旁边一个旅客模样的人说:“你们认识他?那还不赶快送医院去?他都烧了一整天了,再烧下去就脱水了。”

两人一下子被点醒,严谨立刻半蹲下身,对孙嘉遇说:“快,你帮忙,把他放我背上。”

背着程睿敏一路小跑赶到离火车站最近的医院,严谨累出了一身汗,里外两件衣服都湿得跟水里捞出来一样。安置好程睿敏,他跑到厕所对着水龙头灌了一肚子自来水,热得恨不能像街边的狗一样伸出舌头来散热。而孙嘉遇则撒腿跑到街上,找了一个公共电话打给他在另一家医院工作的妈妈,让她赶紧带钱来,顺便看看能否开后门找个认识的靠谱大夫诊治程睿敏。

程睿敏因为伤口发炎引起的高烧,两天后才退下去。他在医院中清醒过来,看到守在自己病床边的,竟然是孙嘉遇和严谨。

他的记忆还停驻在几天前火车站的售票窗口,小偷扒去了他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若不是那个小偷,此时他应该已经在厦门了。但他睁开眼睛,感受到的依然是北京熟悉的晴热夏日。

孙嘉遇在身后使劲推了严谨一把,严谨毫无防备之下向前踉跄几步,双手撑在床板上才稳住身体,和程睿敏脸对脸大眼瞪小眼相距不过二十厘米。他没了退路,只好结结巴巴地开口:“程睿敏,以后我就是你大哥,罩你一辈子的大哥,永远罩住你,什么时候都不会扔下你。”

让严谨道歉简直比登天还难,这几句话,已经是他对一个人表达歉意的极限了。孙嘉遇也上前,拍拍程睿敏的肩头:“程睿敏,以后我家就是你家,我妈就是你妈,一辈子,永远。”

这一瞬间就是三剑客兄弟情谊的真正开始。那时候他们还年轻,所以他们可以轻易说出“永远”两个字。二十年后的今天,当我们替他们回望这一刻,却发现命运从来不按世人的期望出牌——二十年后,有人梦想成真,有人听到了梦破碎的声音,有人……则永远保持着二十九岁时的年轻容颜。然而,只因曾经有过你,我们才能说,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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