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一起卖煎饼吧

季晨离说的情真意切,明烺却只觉得眼前那个模糊的人影写满了嘲讽两个字,说出再多情真意切,进她耳朵里,都成了怜悯、同情、愧疚。明烺下意识地想拒绝,那个“不”字卡在喉咙里,几乎就要说出来了。

几乎。

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明烺说不出拒绝季晨离的话,尤其她的话具有如此大的诱惑力,即使明烺满脑子都是季晨离带着同情怜悯的眼神,她也无法拒绝。

季晨离说完她要说的,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明烺,明烺看不见,可她能感受到季晨离视线里的热切,她的手还被季晨离牵着,触及季晨离干燥又细腻的指尖,她手指动了动,嘴边扯开一点微笑,下定了决心似的道:“好。”

季晨离握着明烺的手一紧,欣喜道:“真的?”

“真的。”

明烺挺在乎她的眼睛,又不那么在乎她的眼睛,她如果当年就接受手术,成功率很高,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明烺一直不肯接受手术。

她在害怕。

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不算低,可万一呢?失败了就是百分之百,明烺害怕,她不能什么都看不见,她还得用她的眼睛再看一眼季晨离。

半瞎子的生活过了四年,明烺对于完全失明这件事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了,再说她终于看到了四年之后的这个活蹦乱跳的季晨离,就算以后的日子里真的只剩漆黑一片,因为季晨离的许诺,她甚至对于瞎了这件事有了那么一丁点的期待。

季晨离显然不这样想,百分之二十的希望也是希望,她希望明烺能好起来,能用黑亮有神的眼睛看自己。萎靡消沉不适合明烺,季晨离从前希望明烺变成一个正常人,现在她终于变得像个正常人,季晨离又贪心地希望明烺能恢复从前的神采奕奕。

季晨离迫不及待把明烺愿意手术的消息告诉许璐洋,回去的路上忍不住兴奋,嘴角一直保持着上翘的姿势,甚至哼起歌来。明烺就坐在副驾驶上,听季晨离哼歌,不禁也笑了出来,“我就要变成真的瞎子了,你这么高兴?”

季晨离好心情被明烺一句玩笑话毁了一半,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手术还没做你就知道瞎了?怎么,你还兼职算命先生怎么的?”

“我只是提醒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季晨离呸了一声,“谁后悔谁是孙子!”

她车开的好好的,突然从后头上来一辆小轿车别了她一下,她猛按了声喇叭,恶狠狠骂道:“开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呢吧?”

明烺坐在副驾驶上,不紧不慢地提醒:“开车最忌焦躁,你生我的气,不用找别人撒。”

“我没生你的气。”季晨离压着火气道,猛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唰地转过一个岔路口。季晨离叹了口气,车速降下来,才道:“好吧,我的确生你的气。”

“明烺,我想看你好起来。”

明烺挑眉,“然后就不用履行照顾我一辈子的承诺?”

看明烺明显是消极抵抗的架势,季晨离懒得再跟她解释,“算了,我送你回去。”

季晨离因为明烺的态度气闷,把她送回去之后没再多留,开车回了孤儿院。回去之后已经过了午饭的点,陶源不知道季晨离要回来,在食堂吃的午饭,没给季晨离留饭,季晨离自觉下了碗面条吃了,这才去了陶源办公室。站在办公室门口犹豫了半天,心虚地敲了三下门,只听陶源道:“请进。”

季晨离心里咯噔一下,一咬牙推开门进去,陪着笑脸,“姐,我回来了。”

陶源抬头看她一眼,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吃饭了么?”

“吃了。”季晨离干笑,扫到窝在窗帘后头晒太阳的傻鸟,走过去蹲在它旁边,伸手摸摸它背上的毛,“傻鸟,想妈妈了没?”

傻鸟懒懒地回头,冲着季晨离喵了一声,继续晒它的太阳,完全不想搭理季晨离。

陶源道:“它吃饱了要午睡,你别闹它。”

季晨离蹲在猫旁边狠狠瞪了它一眼,傻鸟,从前白疼你了!她站起身走到陶源的办公桌对面,嘿嘿道:“姐,你还生我气呢?”

陶源冷笑,“你现在翅膀长硬了,我哪敢生你的气啊?”

季晨离往陶源办公桌上一趴,双手撑着下巴,眉毛委屈巴巴地耷拉着,“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生气了啊?”

“你哪儿错了?”

“我不该夜不归宿。”

“还有呢?”

“不该喝酒。”

“还有呢?”

“还有?”季晨离大惊,难道陶源连自己和明烺疑似酒后乱性的事也知道了?她脸色一变,试探道:“不该在明烺那儿喝酒外加夜不归宿?”

她忐忑地等着陶源的反应,陶源放下笔,问:“明烺的眼睛怎么了?”

季晨离弱弱地笑笑,“姐,原来你知道啊。”

“前段时间我碰到她了,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你,没想到你自己先知道了。”

季晨离收起笑,眼睛暗了暗,“左眼全瞎了,右眼重度弱视,她同意手术,不过成功率只有两成。”

陶源沉默了。

季晨离又道:“姐,我跟明烺说,如果她瞎了,我照顾她一辈子。”

“如果她好了呢?”

季晨离顿了几秒,认命地笑了笑,“那我就把她绑回南城去,跟我一块卖煎饼。”

“决定了?”

“决定了。”季晨离苦笑,“姐,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爱她,看到她还是会心动,看到她过得不好还是会心疼,反正我也再爱不上别人了,这辈子没她也就是一个人瞎过,有她……那就两个人一块瞎过呗。”

陶源手里转着她的钢笔,眼睛盯着指缝间灵活转动的钢笔看,没有说话,可季晨离知道,她的话陶源都听进去了。

陶源心里大概在骂自己蠢吧,季晨离笑了一下,自嘲道:“我知道,我不长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疼,可我从小就这么个死德性,也不差这一次了。”伤疤能愈合,总比一直血淋淋的要好。

陶源握住她手上的钢笔,轻轻拍在桌子上,“也是,你从小就是这么个死德性,你今年三十岁,人说七岁看老,娘胎里带出来的德性,莫说三十岁,大概到了八十岁也改不了了。”

“姐……”

“想想时间过得也真快,你被送到孤儿院那会儿的事还在我眼前晃呢,一眨眼,你都已经三十岁了。”陶源叹息,“三十岁,都已经是个开始变老的年纪了。”

“姐……”

“那就去吧。”陶源停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季晨离愣了一下,没听明白。

“等明烺做完了手术,你带着她,还有你这只傻猫,回南城去,你的生活在南城,不在这里。”

季晨离眨眨眼,愣怔道:“这么说,你不生我气了?”

“我压根也没生你的气。”陶源没好气地笑了一下,叹气道:“你三十岁了,三十而立,晨晨,我相信你有分寸。也支持你做的决定。”

“我还是不喜欢明烺,尽管她救过我的命,可是,”陶源顿了顿,看着季晨离的眼睛,“我支持你的决定。”

季晨离的眼圈瞬间红了,哽咽着叫了一声“姐”,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跑到办公桌的另一侧,紧紧地拥抱陶源,“姐……”

从小到大,从上一世到这一世,不论季晨离做什么,陶源都是那个在她身后默默支持的人,成功了,陶源为季晨离喝彩,失败了,陶源的臂弯永远为季晨离敞开,季晨离想,能遇到陶源,真是自己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姐,谢谢你。”

“一家人不说这个。”

季晨离抱紧陶源,拼命地点点头。

只要明烺松了口同意手术,事情就好办多了,手术的前一天,明烺和家人一块吃了顿饭,温玉秀担心手术的成功率,明光文倒很淡定,他在两个女儿面前向来严肃,饭桌上却破天荒地对明烺说了几句鼓劲的话,“放宽心,万事有我和你妈在。”不过他想起来这个大女儿从小依靠自己的时候少得可怜,于是又有些底气不足。

果然,明烺只是笑了笑,点头道:“谢谢爸。”看起来比温玉秀还镇定。

明光文叹口气,暗暗反思自己,都是一块养大的孩子,到底是哪里出了偏差,怎么明烺和明艳两姊妹的个性差了这么多。

明光文从前很为有明烺这么个懂事的女儿自豪,果敢决断,天生是明家继承人的料,完全不用明光文费心管教,可年纪越老,明光文越发觉得宁愿明烺和明艳一样的性子,活得也轻松一些。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和自己的女儿生疏成这样,除了叹息,明光文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手术那天,明光文温玉秀和明艳都在手术室门外陪着明烺,连韩欣远都推了手头上的事赶去了医院,季晨离原来也去了,远远地看到那些人的面孔,调转了脚步又出了医院,还是韩欣远眼尖发现了她,紧跟着追了出来。

“季晨离!”韩欣远在她身后喊了一声。

季晨离停住脚步,转身,韩欣远追了上来,季晨离微笑,“韩总好。”

季晨离虽然人在边远小城,但闲着没事喜欢上网看看新闻八卦,所以对韩欣远这几年的状况略有耳闻,韩欣远现在已经是明韩影视的CEO,韩家老太太前两年去世,她又正式接任了韩家的家主位子,越来越有上位者的优雅从容的风范,终于和季晨离记忆里上一世的韩欣远重合在一起。

“叫我名字就行。”韩欣远和季晨离握了握手,“你来看阿烺的?”

季晨离想起几年前因为自己的搅和,韩欣远和明烺之间闹得挺不愉快的,后来自己走了,韩欣远这几年也成熟了不少,明烺又成了这样,她们之间那么多年的感情,大概又渐渐和好了,所以韩欣远这句“阿烺”叫得自然,季晨离也不奇怪。

季晨离点头,毫不忌讳地承认,“是。”

“怎么不进去。”

季晨离轻声笑道:“算了吧,又不是我给她做手术,进不进去有什么区别,好像我不进去她就铁定要瞎了似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说这话时手心里都在冒汗。

“也是。”韩欣远跟着笑了一下,季晨离这几年过得一年比一年水灵,笑的时候尤其好看,韩欣远似乎又看到了自己最初对她动心的样子,开玩笑似的道:“找个地方坐坐?这么多年不见了,怪想你的。”

“算了吧。”季晨离摆摆手,认真道:“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必再提起,韩总,你我的交集都是因为明烺而起,假的终归是假的,我以为您比我明白。”

“我明白。”韩欣远脸上露出点遗憾的神色,假装懊悔地叹气,“晨离,有时我在想,当年如果我多坚持一会儿,说不定你会爱上我。”

“不会。”季晨离坚定地摇摇头,“韩欣远,你爱的不是我,我也永远不会爱上你。”

“这么肯定?”韩欣远玩味地笑道,“不会吧?我比阿烺差在哪儿了?”

季晨离想了想,耸耸肩笑道:“你没她漂亮。”

“……虽然不想承认,但好像的确是这样。”韩欣远失笑,心里最后的那一点遗憾随着你来我往的玩笑消散,她没问季晨离以后打算和明烺怎么办,那是她们两个的事,和韩欣远无关。

两人无话,季晨离迟疑道:“那……再见?”

韩欣远也道:“再见。”

明烺的手术进行得挺顺利,但眼睛能不能好得看拆绷带之后的恢复情况,她住院期间因为有家人照料,所以季晨离一次都没来探望过,连许璐洋都有点着急了,明烺好像还很淡然的样子,温玉秀在的时候就陪她聊天,不在的时候就开着电视听个响声,打发时间。

许璐洋拿遥控器把电视调成了静音,问道:“明烺,你就一点都不着急?万一季晨离这次又跑了怎么办?”

“许璐洋,现在这个时间你应该和高懿在试婚纱。”明烺无奈道,“你又放他鸽子了?”

“你都这样了我哪还有心情试婚纱,别岔开话题!你就不担心季晨离这次又弃你而去了?一点都不担心?”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明烺觉得自己挺幽默,被自己逗笑了,收了笑容才道:“我倒希望她弃我而去。”明烺摇了摇头,“可她是个实心眼的傻姑娘。”她的语气里有无奈有高兴,还有点听天由命的自暴自弃,许璐洋知道明烺心里的纠结,感情的事无从劝起,只好也跟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算了,我和高懿试婚纱去了,你和季晨离爱咋咋地吧。”感情终究是两个人的事,许璐洋看得干着急也没用,“对了,我和高懿下个月结婚,婚礼不打算办了,但你得给我包个大红包,感情深不深就看这一回了啊,你自己掂量着。”

“是吗?恭喜。”明烺笑道,“一定包个顶大的红包,你放心。”

明烺拆绷带那天,明家三个人连同韩欣远还有许璐洋都到了,等待的过程中温玉秀一直死死攥着明光文的手,心脏病都快犯了,明光文也很紧张,明艳更是急得踱来踱去,看得许璐洋眼晕,“明总,你停停行不?我眼都花了。”

直到拆了绷带,明烺睁开眼睛,明艳迫不及待地窜到明烺面前,伸出五根手指在明烺眼睛前面晃了晃,“怎么样?姐你看得见么?”

明烺的眼睛酸涩,眨眨眼,右眼渐渐清明起来,笑道:“阿艳,怎么三十岁的人了还长青春痘呢?”

“姐你看得见了?”明艳激动得眼珠子都红了,“太棒了!我就知道手术一定能成功!”

温玉秀高兴得话都说不出来,“阿……阿烺……”

明烺看着温玉秀温和地笑,“妈,让你担心了。”

“能看见就好,能看见就好……”温玉秀说着说着忍不住靠在明光文怀里哭。

明光文也很激动,不过他不习惯在明烺面前外露情绪,转过头去悄悄擦了一下眼泪。

明烺能看见了,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温玉秀早跟厨子吩咐了做了一大桌子菜,等着明烺回家吃饭,谁知明烺趁着他们不注意,悄悄溜出了医院,等温玉秀发觉的时候就剩一个还有余温的空被窝了,还有一张手写的字条,字迹工整有力。

[妈,我有事,你们回去吧。]

温玉秀急了,“这孩子还有什么事?璐洋,你帮帮忙,快去把阿烺找回来。”

许璐洋笑了,“阿姨,你别着急,明烺她真的有事。”她心里暗暗想,好你个明烺,有事专坑朋友,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

天气真好啊,许璐洋深吸一口气,连空气里的消毒水味都是香的。

明烺溜出医院,一路上忍不住左看右看,重新看到世界,以一种全然陌生的视角,她抑制不住兴奋,只恨不得出租车能长了翅膀飞起来,快点飞到季晨离的身边去。

“先生,麻烦您开快点。”明烺催促道。

“开快了要出事的,美女急着去哪儿啊?”

“去找爱人,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哟,果然是大事!”司机师傅笑了笑,加快车速朝孤儿院开去。

季晨离知道明烺今天拆绷带,一上午在房间里坐立难安,她担心明烺真的瞎了可怎么办,又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明烺一定会好起来,懊恼自己去医院就好了,不该假矜持的,又埋怨那个许璐洋怎么这么晚还不告诉自己结果。

“傻鸟,你后妈如果真瞎了可怎么办?”季晨离抱着猫自言自语,“她如果真瞎了,你得好好照顾她,不能欺负她,知不知道?”

“喵。”傻鸟舔舔嘴打了个哈欠。

“对了,她还给你带了个弟弟过来,有点聒噪,你要不喜欢那家伙,你就挠它!”

“喵。”傻鸟舔了舔自己的胸毛。

“可以欺负你弟弟,但是不能欺负你后妈,知道不知道?”

这时,窗边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谁敢欺负我?”

季晨离一震。她转头看向窗户,只见明烺还穿着病号服,一只脚已经踩在窗台上,利落地跳进季晨离的房间,站在季晨离面前,居高临下,近乎贪婪地看着她笑:“晨离,你真好看。”

“你……”季晨离只说出一个字,明烺就已经俯身凑了过来,她的眼前被巨大的黑影笼罩,然后嘴唇被明烺攫住。

明烺的脸近在咫尺,漆黑明亮的眼睛也近在咫尺,季晨离看得痴迷,没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躺在了地板上,明烺撑着地板俯身在她头顶,还在不断加深那个突如其来的吻,而季晨离的手也不知何时缠在了明烺的脖子上。

“明烺……够了……够了……”接吻的间隙,季晨离小声地讨饶,明烺堵着她的嘴唇闷闷地笑了一声,又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这才放开,压在她身上,头埋在她耳后,悄悄地笑道:“晨离,我看得见了。”

“嗯。”季晨离仰躺在地板上,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眩晕,也跟着傻笑。

“我看得见了,你那天的话还作不作数?”

“什么话?”

“一辈子当我的眼睛。”

“作数。”季晨离点点头,心里快被巨大的喜悦炸开,咧着嘴笑出声,“明烺。”

“嗯?”

“你愿意跟我去卖煎饼果子么?”

明烺亲吻着季晨离的脖子根,也笑出了声,“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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