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滚

季晨离以为明烺过了四年还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心里一紧,面上装得轻松,讽刺地笑笑:“许小姐大概不知道,我和明总四年前已经离婚了,现在我和她毫无瓜葛,没有拜访她的义务。”

“季晨离,看你现在的状态我就知道你这四年过的想必不错,你不用这么戒备我,不是明烺让我来的,甚至她都不知道你回来的消息。”许璐洋早料到季晨离会说这些话,脸上依然是笑笑的,她没有进一步劝季晨离,甚至没有多说什么,只在走之前留下一句:“季晨离,你做这个决定,我只希望你以后不会后悔。”

仅这一句就让季晨离翻来覆去一个晚上睡不好觉。她本身就是个爱多想的人,陶源对她支支吾吾隐瞒点事情她自己都能脑补出一个世界来,许璐洋这么半明不明的一句话,季晨离想抛诸脑后,无奈它偏往脑子里钻。

季晨离一个人过了四年,她早绝了再找个什么人过一辈子的打算,这四年过得挺好的,吃穿不愁事业顺利,陶源这边也没有什么大麻烦需要操心,可以说是无忧无虑了,她已经很久没再想起过明烺。

可就因为许璐洋的那么一句话,只一个晚上,季晨离脑海里那些被故意抛弃的、关于明烺的记忆尽数回来,好的坏的,她才蓦然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活了这么长时间,长到曾经的回忆遥远得不真实。

许璐洋说希望季晨离别后悔。季晨离想关于明烺,自己还有什么可后悔的,除了上辈子那些瞎了眼的年月?

季晨离用理智说服了自己无数遍,明烺的一切早就与她无关,可她第二天还是推迟了原定要走的行程,去了明烺那里,那个季晨离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季晨离从来就不是个理智的人,她若是理智,上辈子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居民区是不会有太大改变的,除了比四年前旧了一点的设施以外,季晨离循着记忆熟门熟路找到了明烺的住处,在门口停住,皱眉。

门外的垫子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一看就是疏于打扫,若不是垫子上尚且有几个新鲜的脚印,季晨离差点以为这里早无人居住。

明烺是个爱干净的人,她住的地方总要保持绝对的一丝不苟,怎么现在邋遢成了这样?

不过季晨离没有纠结太久,她的视线从脏兮兮的垫子上移开,看向旁边同样积满了灰的消防箱,季晨离把消防箱搬开一点,那下面有一小块有点裂缝的地砖,把地砖掀开,季晨离轻声笑了。

地砖下面赫然是一把已经生了锈的钥匙,这是她从前放的备用钥匙,没想到现在才派上用场。

门锁咔哒一声被拧开,没有反锁,表示明烺在里面,门吱哑响了一声,慢慢给季晨离露出一道口子,季晨离一下子惊慌起来。

不到二十公分的门缝,像一张会吃人的血盆大口,好像季晨离只要往前进一步,她就会被整个人吞噬进去,再也出不来。

被刻意遗忘的痛苦绝望这一刻通通向季晨离袭来,季晨离看着那张血盆大口,脊背发凉,不自觉地连退好几步,直到背部紧紧贴着冰凉的墙壁,直到退无可退,季晨离觉得那张大口一点一点朝自己靠近,几乎要把她撕碎了。

季晨离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她想跑,不,她已经开始跑了,只是抬腿的那一秒,张开的大口里头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谁在那儿?”

季晨离抬起的腿僵住,她整个人都不能动弹。

“璐洋?是你么?”那个声音又问。

是明烺的声音,又不是明烺的声音。

明烺怎么可能这么温声细语地说话,她的喉咙里带着刀,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被削得锋利扎人,命令的,不可一世的,没人能违抗她。

“我只希望你以后不会后悔。”季晨离的脑海里闪过这句话。

季晨离抬起的脚落下,朝着走向门里的方向,一步,再一步。

季晨离的耳边有个声音在叫嚣,让她逃跑,让她管明烺是死是活,警告她只要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可明烺的轻声细语又在她另一只耳朵边蛊惑,诱惑她一步一步踏进那间房子。

季晨离终于踏进门里,右脚,再是左脚,定定地站在玄关处。

屋里的装饰、陈设,所有的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正对门的是半露天的大阳台,阳台上摆的植物都还是季晨离从前种下去的那些,阳台上吊了一个鸟笼,摆了一把椅子,鸟笼里养的是八哥,椅子上坐的是……

季晨离目光所及,顿了一下,看着那人的背影,她有点不太确定,那人是不是明烺。

明烺的头发没有这么长,用夹子夹着还弯曲着垂下来一截,而且那背影也太消瘦,只穿了件棉质的白色家居服,肩胛骨几乎从薄薄一层衣料底下刺穿出来,短袖下面的手臂是终日不见阳光的苍白。

明烺的手臂不是这样子的,她的手臂是健康的精瘦,肌肉线条匀称得恰到好处,皮肤像用最上等的丝绸裹出来的,光滑细腻,带点瓷质的触感。

所以季晨离有点怯懦,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

明烺带着耳机在听一本小说,她的时间多得用不完,每天只好找点无聊的事打发自己,她眼睛看不到,耳朵比从前更敏锐,带着耳机也捕捉到了门口的动静,有这所房子钥匙的除了她之外就只有许璐洋一个,明烺以为是许璐洋来了,摘了耳机转身,半歪着头笑道:“你不是去日本了么?怎么,项目谈成了?”

她没有戴眼镜,眼前除了一片光亮什么都看不到,也不追求和常人无异的绝对精确,头转过去只判断大致方向,眼睛停在季晨离旁边的鞋柜上,对着鞋柜笑,颇为滑稽。

季晨离笑不出来。

她嘴唇抖了抖,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见门口站着的人不说话,明烺的表情立刻冷下来,拧起眉毛,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自己的手杖,“你不是许璐洋。”

没人答话。

明烺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眼镜戴上,总算看清了那点人影,“你是谁?”

她眼里空洞,锐利的目光早已不在,握着手杖问季晨离是谁,未觉自己脸上露出的一点怯意,哪还有半分季晨离记忆中的样子。

“明烺。”季晨离咬咬牙,颤抖着开口。

明烺握着拐杖的手骤然一紧。

她耳朵动了动,有点茫然,“晨……季晨离?”

季晨离低着头,自嘲似的笑了一下,靠近明烺,“难为你还记得我的声音。”

明烺仓皇站了起来,步履凌乱地后退,她看不见东西,小腿绊在一个花盆上,撑着拐杖踉跄一下才狼狈地站稳。

季晨离心脏缩了一下,下意识往明烺的方向跨了一步,见她站稳,这才放松神经,跨出去的步子又收回来,冷笑着讽刺道:“明烺,你也有今天。”

“是啊。”明烺也淡淡笑了,“自作孽。”

季晨离看着明烺的手,那双枯枝似的手抓着拐杖柄,用力太大,手上的静脉呈现出清晰明了的青色,一瞬间,季晨离无话可说。

看着眼前这个瘦削的、病态的、失明的明烺,季晨离无话可说。

她脑海里只剩下最初和明烺在一起的那段记忆,那时的明烺矜贵高傲,淡淡笑一下,季晨离的心都跟着融化。关于明烺的记忆,什么都模糊了,只有那一段依旧清晰,上辈子的事,前后加起来十几年,回忆起来,就像昨天一样。

季晨离想,也许有那么一秒,明烺和自己是能幸福的,就因为那一秒的分岔,她们走了一条注定通往悬崖的路,遍体鳞伤。

难怪陶源总是欲言又止,她大概上次无意得知明烺的状况,在说与不说之间犹豫,怕自己为难。

“舍身救了我姐,重伤、失明,还大度让我离开,所以呢?”季晨离冷笑,“再找个不经意的时机让我发现一切,让我愧疚,于是你终于能重新困我一辈子了,用最合情合理的理由,对不对?”

季晨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看明烺现在这样,心里又麻又疼,忍不住用话一句一句地刺伤明烺,“我还以为你终于变了,明烺,你这个自私、无耻、狠毒的混蛋。”

“你说的都对。”明烺对季晨离的咒骂全盘接受,笑了笑,“季晨离,车祸是我安排的,陶源上辈子就死在车祸里,这辈子再来一次你绝不会怀疑,我救了陶源,你欠我的,只好拿你自己来还,这个计划简直天衣无缝,不是么?”

明烺摸索着椅子坐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能想到伪造一场车祸的不可控因素这么强,连我都无法预计,果然害人害己。”

明烺说着跟真的似的,季晨离几乎都信了,“四年前为什么不说?”

“你瞧我现在这样。”明烺手拂过自己的眼睛,“季晨离,我这么个自私、无耻、狠毒的混蛋,我怎么能把弱点交给一个恨着我的人。”

“不过有一点你错了。”明烺轻轻地、嘲讽地笑了声,慢慢道:“季晨离,我早不要你了,否则这么好的理由,怎么会放你走呢。”

“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想要你的时候,不择手段也得得到你,可我不想要你的时候,你就是一堆垃圾。”明烺收了笑,厌恶地皱眉,“现在,请你滚出我的房子。”

她紧紧抿着唇,苍白的脸色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季晨离听着,却突然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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