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阴沉的天空下,几个女运动员在奔跑,背景是陈旧的工厂。她们的动作强健有力,富有韵律,看样子状态不错。哲朗觉得,虽说是长跑运动员,可她们的速度远远超出了常人全力奔跑时的水平,并且以这样的速度一跑就是几千、几万米,真是厉害。

她们的教练有坂文雄看了看电子秒表。他看向哲朗,像是在问“呃,觉得怎么样啊”,眼里充满了自信。他觉得对方根本不可能否定。当然,哲朗也没打算破坏他的好心情。

有坂点点头,把手伸到深蓝色训练服内侧,挠了挠腋下。他算不上肥胖,但脖子周围有少许赘肉。他做运动员时瘦得像根铅笔,箱根长跑接力赛时曾备受关注,但进入职业田径队以后就没什么发展了,长期受伤病困扰。

“你今天采访什么啊?长跑接力前几天不是刚弄完吗?”有坂问。

“其实,我是有事相求。之前您不是跟我说起过第一高中的选手吗?”

“第一高中?”有坂好像想起来了,“啊,是末永吗?”

“对,叫末永睦美……是吧?我想问点跟她有关的事。”

“那你还是跟中原说好了,他比较了解。但是,”有坂看了一眼哲朗,“你要采访她?”

“想先见一见。”

“哦?你还是放弃为好。”

二人回到活动室,一个身穿白色防风运动衣的小个子男人朝有坂走过来。

“有坂,那个体能测试数据,我已经放到你桌上了。”

“哦,谢啦。对了,西胁说有事找你。”

“哦?什么事啊?”

男人朝哲朗笑了笑。他就是田径队的队医中原,也是大学的副教授。

“他想听听末永的事情。”

“啊。”中原眼里的笑意消失了,他坐到旁边的长凳上,“你想问她什么?”

“比较具体的问题。她好像是两性人?”

“对。一种性分化没能顺利完成的病,生殖器官具有男女双方的特征。”

“户籍上是女的吗?”

“对,出生的时候大概没能确认阴茎的存在。所谓的真性两性人,拥有睾丸和卵巢两种组织,在婴儿时期大多数很难区分性别。”

“这个选手当真是两性人?”

“不管是真是假,她本人是这么说的。”一旁的有坂说。

据他说,好像是在今年夏天知道了末永睦美的情况,是第一高中田径队的校友提起的,商量两性人运动员是否可以参加女子比赛。

一直到初中,末永睦美都过着和普通女孩子一样的生活,对自己的身体也没有任何疑问。但初二的冬天,她因车祸住院,主治医生注意到了她身体的秘密。

可她父母被告知真相后,并没有让她接受手术治疗。据说当时并没有什么大碍是主要原因,另外也有经济方面的考虑。

不久便发生了奇怪的变化。睦美的身体渐渐出现男性特征,与此同时,她的纪录也不断刷新。田径队的顾问伤透了脑筋。她在加入田径队的时候,就已经讲明自己是两性人。

“因为有睾丸,会分泌雄性激素,使女选手兴奋。实际上,末永这孩子有着女孩子没有的肌肉。她有这么好的纪录,也完全是这个造成的。”中原解释道。

“虽然没有正式的纪录,但据顾问说,她跑五千米只用了十五分钟。”有坂说。

哲朗瞪圆了眼睛。

“这不是全国纪录吗?”

“还有人说她九分钟跑完了三千米。”

“那也很厉害啊。”哲朗提高了声音,“可要是做性别鉴定,结果想必就不是女人了。”

中原摇了摇头。

“不,如果做性别鉴定,很可能被判定为女性。”

“啊?是吗?”

“检查的方法有很多,最近采用的是一种促使DNA增殖的PCR法,本质上和以往的并没有太大区别,总之就是要检查性染色体。男的是XY型,女的是XX型,你们应该都听说过吧?”

“对。”

“这种最新的方法就是要找出具有Y染色体的人,从巴塞罗那奥运会时开始流行。可真性两性人并不具有Y染色体,所以就算检查,仍会作为女性顺利通过。”

“那么末永那孩子不就没问题了吗?”

“检查上确实没有问题。要是在过去,这样的选手还是有可能参加比赛的。”

“如今不也是,时不时就有这样的人参加比赛。”有坂说,“外国选手中,那些绝对有问题的人还不是照样堂而皇之地参加。”

“但只要通过了性别鉴定,别人也不能仅凭外貌就提出申诉。”

“末永也用同样的手段不就行了?”哲朗提出来。

“问题在于道义上。”中原说,“两性人是先天性的疾病。因为生病,才有了女性本来不具备的能力。你不觉得让这样的选手参加比赛本身就有问题吗?”

“是说不公平?”

“这是其中之一。可在这之前,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周围的人关心:要是生了病,首先考虑的应该是让她接受治疗,而不是盯着纪录让她去参加比赛。”

“可要是周围的人都不知道……”

“是,或许谁都不知道最好。但我们已经知道了。”

“还不如不知道呢。”有坂苦笑道,“要是她一直隐瞒,我们就毫不犹豫地选她了。既然已经知道,就不能这么做了。”

他虽是半开玩笑,但也夹着真心话。

“规定是怎么说的呢?”

“没有正式的规定,说没法制定规章制度或许更贴切。我刚才也说过,现在的性别鉴定并不能找出真性两性人,只能依赖自己申报。”

哲朗不能完全接受中原的这种说法。

“如果两性人选手自己说要参加呢?”

“也不能说不允许,但是日本田联那边多半会说希望不要参加。”

“理由是什么?”

“纪录的意义没有了。要是那人破了纪录该怎么办?能说是日本女运动员的最新纪录吗?”

哲朗无话可说。他理解了问题所在。

“是个好选手啊。”有坂说,“就算不考虑她身体的特殊性,也不能低估她的能力,是个实力派选手。但就算她想参加比赛,也会有人横加干涉。和田联对着干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到头来,我们还是得说服选手不要参加比赛。那样就没有意义了。不给选手参赛资格,我们也不能把她请回去啊。”

这番发言符合职业田径队教练的身份。哲朗点点头。

“那个选手高中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说要放弃比赛。好像最初参加高中田径队的时候,也没想要去参加比赛。只是因为喜欢才跑的。”

“喜欢就能跑出日本纪录,”有坂挠挠头,“果真不是女人啊。”

离开泰明工业,在电车里,哲朗一直在想末永睦美的事。想了解她,是在美月对他坦白以后。性格认同障碍和两性人,先不管肉体和精神的差异,在超越了性别这一点上是相同的。该怎么对待这样的人才好呢?这是哲朗一直以来的烦恼。

对于女子体育界不接受真性两性人选手的理由,他还能理解。她们拥有与男性同等的体力。要把她们和普通女选手放在相同位置上进行比较,确实很难。

但是,难道她们就不是女人了吗?户籍上写的是女性,她们自己也这么认为,却得不到相同的回应与对待,这有道理吗?

很明显,使用兴奋剂是很卑劣的行为,但是真性两性人选手们能够产生雄性激素,这只能算是她们自身的特殊能力。而体育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不就是特殊能力的较量吗?例如在田径界,有这样一句话,短跑选手不是培养出来的,而是创造出来的,即顶级短跑运动员的必备素质由遗传基因决定。奥运会和世锦赛的百米决战中,黑人选手排成长排,正说明了这一点。跟别的人种相比,他们很明显有一种特殊的能力。

在体育界要说男女之别,不单单是在如何对待真性两性人,别的方面也是矛盾丛生。

中原医生说有这样的例子:有的选手不论怎么看都是女人,户籍上是女性,本人的意识也是女性的,在性别鉴定后却被判定不是女人。

“检查的出发点是尽量测出是否具有Y染色体。可在现实生活中,确实有携带Y染色体的女性。这些人毫无疑问可以称为女人,至少在体育界看来,她们和一般女性相比,不存在体力上的优势。”

中原接着说,这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患有睾丸女性化症的病人。这种病,细胞内没有雄性激素的接受体。因此,不论睾丸产生多少雄性激素,身体也不会具有男性特征。也就是说睾丸携带的是XY型的染色体,但性征完全是女性的。

另外一种是性腺形成异常症。这是在胎儿早期,睾丸就已经萎缩,因此无法产生雄性激素。在这种情况下,染色体也是XY型的,本该当作男性来抚养,可没有雄性激素,最后身体就会出现女性特征。

两种情况的染色体都是XY型的,在性别鉴定上却屡屡受阻。从外表看来明明是女性,社会上也承认她是女人,她们也不觉得自己的性别有什么异样。

“如今这两种病被人们所熟知,只要由医生检查并开具证明,就能获得参赛资格。但是以前,患有这种病的人即使成绩很好,也没法参加需要做性别鉴定的大型比赛。”

哲朗想,这太没有道理了。

“简直就是没天理。现在虽说对这些选手有救助措施,但大家还是对她们投以异样的目光。可以说这是事关人权的问题。总之,这种性别鉴定标准就是,只要体内大量分泌雄性激素且受其影响的人就不是女性。这算是做了明确的划分,却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疑问: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划分吗?真性两性人选手们就是这个悖论的具体实例。”

“那究竟怎么办才好呢?”哲朗如此发问,中原没给出明确的答案。

“我个人的意见,应该从根本上改变对男女之别的看法。因为男女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强制性地划分当然会引发许多矛盾。要是非画一条线不可,就得表明那不是区分男女本质的东西。”

哲朗想到了美月。她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所以要是参加什么体育活动,当然要和男人们站在一起。这也不是不可能,因为性别鉴定是针对女性进行的。可要是和男性一起竞争,美月根本就没有取胜的希望。要是在这种没有成熟的状态下去应战,只能让她报名参加女子那一边了。

哲朗想,正如中原所言,区分男女实际上是件相当困难的事,而且,这不仅仅是体育界才有的问题。

哲朗想,一定要见见那个叫末永的选手。中原答应若有机会帮他问问。

2

回到公寓,天已经黑了。

哲朗打开门,朝里边喊道:“我回来了。”却没有回应。他提着行李穿过走廊,推开客厅的门。

一尊裸体映入眼帘。他惊呆了。

是美月。说是裸体,她还穿着短裤,只是平时一直都穿的胸罩不见了。她的胸不算大,但显然不是男人的乳房。她并没有要回避的意思,盘腿坐在地板上,挺着胸脯,眼睛稍稍往上看着。

哲朗没敢再看她。

仔细一看,沙发和房间中间的桌子都被搬到角落里了。理沙子站在屋子中央,摆好拍照架势,连看都没有看哲朗一眼。

她连续按了三下快门。

“在做什么哪?”哲朗问道。

理沙子不答,转来转去地寻找拍摄角度,找到了就按下快门。

“再往上看一点,身体再往右靠一靠。对,就是这个姿势。要自然,表情无所谓,怎样都好。”

这么拍了几张后,理沙子打开相机盖换胶卷。

“喂,理沙子,”哲朗再次叫道,“你没听到吗?喂。”

理沙子像是故意耸了耸肩,深深叹了一口气。“听到了。”

“那为什么不回答?”

“不想回答。拍照的时候我想尽量集中注意力。但现在不行了,已经没法集中了。”理沙子坐到角落的沙发上,“怎么了?有什么事?”

“我问你在做什么呢。”

“一看不就知道?在给美月拍照。”

“为什么要拍照?”

理沙子轻轻耸了耸肩。“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拍就拍了。不行吗?”

“我原本没什么兴趣。”美月说。她不知什么时候披上了衬衣。“这样的胸本不想露出来,可理沙子说可以把现在的样子留下来。确实也是,要是不注射激素,就会变回女人的身体。努力到今天好不容易才练成的肌肉,想想也真是可惜啊。”

“我不是在为美月拍纪念照,只是在做一个摄影师应该做的事。美月的身体也有这样的价值。”

“真的吗?”美月挠了挠后脑勺。

“你不会是想在什么地方发表吧?”

“现在还没这个打算。”

“现在?”哲朗复述道,“以后也不行,你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理沙子像赶苍蝇一样厌烦地摆了摆手。“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哲朗想再次叮嘱她,理沙子却像是被弹起来一样,飞快地摆出拍照的姿势。

美月叼着烟,正要点火,见状像是被吓着了,停住了手。理沙子把这一幕也拍了下来。

“没关系,把火点上吧。不看这边也没事,爱怎么吸就怎么吸,放松就好,也不用摆什么造型。”

快门声接二连三响起。美月就像和着笛声起舞的蛇一样扭动身体,动作既妖艳又略带粗犷。理沙子像被迷惑得眼花缭乱的野兽一样,围着她左右打转。两个人的动作和表情默契异常,各自用兴奋的心情感染对方,同时又因为对方营造的氛围而陶醉,她们制造出这样的循环。别人似乎无法涉足她们两人组成的世界。

“对,这样就好,盘腿坐着就好。像个男人一样,展示出你男人的一面,让我看看,只让我看。”

哲朗一边听着理沙子的话,一边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走出客厅,推开卧室旁储藏室的门。

说是储藏室,但只有四叠大,房间平面图上标示的是附赠房。像是免费多得了一个房间。没有标示成一般房间,据说是因为建筑法规。

这个房间本是理沙子的暗房。哲朗明确地说自己不要工作间,因为他有在咖啡店写稿的习惯。但渐渐地,工作量不断增加,有时也需要在家里写稿。原本只是想暂借一用,把桌子搬进去,在这儿工作,后来将书架也搬了进来,紧接着是橱柜。在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的情况下,哲朗一点点占据了这个房间,在理沙子还没有成为独立摄影师的时候乘虚而入。

关于这件事,理沙子没有当面质疑公平性,但有时她会在这儿弄黑白胶卷、晾晒照片。每当看到这种场景,哲朗总能感觉到她那无声的抗议:我可没有允许你这样……

哲朗坐到椅子上,打开笔记本电脑。等待开机的时候,他打开一罐啤酒。

“太好了。我还想,要是被你放上个台式电脑可怎么办呢。”

哲朗想起他买电脑时理沙子的话。经常在外工作的哲朗不可能买台式电脑,但要是不说点什么,她又没法消气。

还能隐约听到理沙子她们的谈话声,听不清内容,好像在笑。理沙子情绪很高,刚才她照相时的表情,哲朗好久都没有见到了。

忽然间,他眼前又浮现出美月裸露的胸部—刚才偶然看到的一幕。她的胸脯平时总裹着布,所以比别的地方要白,大小和形状都和十年前看到的没有太大变化。

“不是很好么。”

记忆中的美月朝他低语。她的脸和刚才看到的乳房重叠到一起。哲朗想起吮吸她乳头时的感觉,掌心有一种轻柔的感觉。

忽然间下体开始膨胀。哲朗对此也很困惑,急忙把大学时代的景象逐出脑海。即便如此,刚才看到的裸体的残像仍深深印在了心上。

正喝着啤酒,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慌忙取出。“喂,你好。”

“好啊,是我。”

“哦,”哲朗不由得警觉起来,是早田打来的,“什么事啊?真难得。”

“现在方便吗?在哪儿呢?”

“在家。”

哲朗想起须贝说,曾向早田打听过案件的情况。

“上次也没能坐下来好好聊聊,真是太遗憾了。”

“嗯,那样的环境嘛。”

哲朗边回答边思索早田为什么会打来电话。

“其实我有点事要拜托你。明天有空吗?”

“明天?具体什么事情?”

“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个采访,一个人不太方便去。作为感谢,我请你吃饭。”

“和你的记者朋友一起去不就行了?”

“不,最好是能和部门以外的人一起。要是明天不行,就挑你方便的时候吧,时间你定。”

真奇怪!打电话本来就很难得了,再加上这样的请求,未免让人觉得有些诡异。哲朗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另外,他也想知道早田目的何在。

“知道了。那就明天,去哪儿?”

3

他们约在池袋车站前的一家咖啡店见面。哲朗在约好的六点准时进门。早田幸宏已坐在靠里的位置,看到哲朗后扬了一下手。

“事出突然,不好意思啊。”哲朗点好咖啡后,早田说。

“没事。我们今天要去哪儿?”

“一会儿跟你说。其实之前想顺路去个地方。实在抱歉,你能跟我一起去吗?不会占多少时间。”

“那倒不要紧,去哪儿?”

“呃,不是很远,坐车还不到二十分钟。又不是很急,先喝点咖啡吧。”说着,早田点了支烟。他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纸袋。

不一会儿,咖啡端了上来。哲朗边喝咖啡边琢磨早田的意图。该不会是从须贝的问话里察觉到什么了吧?就算那样,也没有接近自己的理由啊。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他忽然想起做球员时的早田。不论攻击还是防守,早田都无懈可击。他对规则和战术都很了解,最初想当四分卫,可最终被选为近端锋,因为教练判断他比较适合。他既有很强的防御能力,又能钻对方的空子,攻防兼备。

“工作怎么样?忙吗?”早田问道。

“零零碎碎的,到了年底,足球和英式橄榄球的赛事也比较多。”

“美式橄榄球怎么样?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人气吗?”

“是啊,写了很多稿,就是没有一家杂志愿意买。”

早田闻言不语,只是笑。他把烟捻灭,又点了一支。

“我还以为你毕业了也会继续玩橄榄球呢。”

“是吗?”

“当时我想你肯定还有未完成的心愿。可是,说不定放弃才是对的。那时候也有好几个俱乐部邀请我参加。”早田朝上吐着烟,“美式橄榄球已经腻了,或者不如说是已经厌倦了群体比赛。那种事也只有那个时候才做得了。”

“现在不还是群体的一员吗?”

“形式上是。”他的话语背后藏着记者独有的骄傲,“你没有继续玩橄榄球,高仓不失望吗?”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都没有商量吗?”

“没有。”

“哦。”早田点点头,把还剩很长的烟折到烟灰缸里,“我们走吧。”他抓过账单站起身来。

在车站前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时早田对司机说去板桥。

“板桥?”哲朗惊奇地问。

“对,去一个被害人家里,一件大概一周前的案子。”早田看了一眼哲朗说,“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哲朗轻轻摇摇头。

“那家的户主被杀了,尸体是在江户川的工厂里找到的。凶手还未查明,死者是一个中年潦倒男人。这样一说,总觉得不像特别受关注的案件。”早田取出烟,又很快放回口袋。他注意到车里的标签上写着“禁烟车”。“你知道这起案子吗?报纸上也登了。”

“好像看过,不太记得了。”

“嗯。”早田点点头,朝前望去。

哲朗感到腋下渗出冷汗。他认为这绝非偶然。早田知道这起杀人案与哲朗有关,才故意叫他一起去被害者家里。他怎么会知道?大概和须贝的电话有关。但仅因为这个,就能和自己联系起来吗?若果真如此,就只能说他独具慧眼了。哲朗觉得还有点别的原因,那究竟会是什么呢?

“去被害者家里干什么?”哲朗试着问。

“只是问两三个问题。要是不方便,你找个地方等着我也行。可是,”他嘴角露出一丝怪笑,接着说,“想想以后的事情,去接触一下这样的场面也没什么不好吧?你也不能老是写些体育的东西。”

“也是。”哲朗略一思索,“我和你一起吧。”

不知早田究竟意欲何为,哲朗想探个明白。另外,他也想知道调查的进展。

早田点点头,像是说很好。

他们在小型房屋密集的住宅区下了车。走了不一会儿,早田停住脚步说:“就是那家。”他指着一幢很旧的房子。在只能勉强停一辆小型汽车的停车场旁有一扇门,上面的漆已经剥落。门边装着现在已经很少见的门铃。

“大概二十坪吧。”哲朗看着装有廉价铝窗的二楼窗户。

“十八坪。”早田当即说道。

“你查过了?”

“如果被害者死去,谁会受益?我想先抓住这一条线索。但我好像完全估计错了。就算是狗窝,也能卖点钱,但房子若是别人的就不用提了。”

“租的房?”

“好像是他堂兄的。他堂兄经营一家制铁厂,被害人是那儿的执行董事。确切地说,他是在被炒鱿鱼之后,被堂兄雇到那儿的。如果我是他堂兄,必须照顾他的工作,还要给他安排住处,这样的亲戚简直就像瘟神一样。”早田手指夹着烟,晃了一下身子。

听早田的语气,他已经对户仓明雄做过大量调查。

“结果只是个形式上的执行董事。他没什么特殊技能,也不善交涉,能做的好像只有应酬,因为老板不会喝酒。”

“说到应酬,应该去银座什么的吧?”

“嗯,大概经常在那一带出没。”

哲朗推测,他大概已经去过“猫眼”。

“作为执董,生活也太朴素了。”哲朗又看了看那房子。

“只是形式上的执董罢了,听说员工们总是很鄙视地说这董事是个废物。工资也就那么点。而且,因为不景气,去年年末被炒了。”

“他今年失业了?”

“正是。”早田把变短的万宝路淡烟扔到地上,用厚底皮鞋踩灭,“这下你也了解了些情况,咱们走吧。”

哲朗点头,跟在早田身后。

来到屋前,早田按了门铃。哲朗看着一旁的停车场,那里放着三盆没有土的盆栽和一辆车架已锈迹斑斑的自行车。他想,这么小的一块地连普通的车也停不了,户仓开的莫非是小型车?但是美月好像说在车里打斗过。那么,小型车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哲朗刚想到这儿,门内似乎传出声响,紧接着听到开锁的声音。门打开了一道十厘米左右的缝,系着一条很旧的门链。

门缝里露出一张矮个老太太的脸,眼睛睁得很大,眼角满是皱纹。

早田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从门缝里递上名片。

“关于这起案件,我们还有点情况想问问您。”

看过写有报社名称的名片,老太太好像稍微放松了一点,但还是很不安地看着他们。

“警察让我不要乱说。”

“您不想说的时候,保持沉默也没关系。我们不会胡乱问的。”早田用上了哲朗从没听过的柔和语气,还连连鞠躬,表示歉意。

老太太好像仍不太情愿,但还是把门合上,取下链条,打开门。这次能看到她的全身。哲朗看出她其实并不矮,只是腰弯得比较厉害。

“你们想问什么啊?”

“主要是关于明雄先生的事,比如他的日常生活什么的。”

“警察也问过我很多这方面的问题,不过好像都没有帮上什么忙。”

像是说没能给调查提供可靠线索。

“那也没关系,我们不是警察,只说说明雄先生这个人就行。”

“啊,这样啊……”老妇想必是户仓明雄的母亲。她犹豫似的低下了头。对方显然是不速之客,但自己底气弱,所以没有断然拒绝。

“只要一小会儿,可以吗?”趁着老太太正犹豫,早田抢先一步踏了进去。老太太仍旧一脸狐疑,应了一声“哦”,点头同意了。

哲朗以为就站在玄关说话,所以看到早田一进屋就开始脱鞋,不禁有些吃惊,好像早田早有预谋要进去一样。户仓的母亲好像也很惶恐,却又不好说“别进来”。

刚进去是一间约四叠半的和室。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圆桌,再往里摆着电视和茶柜,还有一个小小的佛堂。哲朗想起在以前的家庭剧里见过这样的摆设。唯一感觉现代一点的就是和电视相连的游戏机,应该不会是这个老妇玩的,大概是她孙子的。

佛堂上供着户仓明雄的照片。早田经老太太同意后,给他上了香,双手合十拜了拜。哲朗也学着他拜了拜。早田把带来的纸袋递到老妇面前。“这个,小小心意。”

老妇张了张嘴,可什么都没说,弯腰接过。

早田再次表达了对户仓之死的遗憾,确认了一下老妇的名字。她叫佳枝,和儿子一家住在一起已经三年,之前一直和老伴住在练马的公寓里,老伴去世后才搬过来。

“您还有孩子吗?”早田问道。

“只有明雄一个。和别的亲戚联系不多,这么一来就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据佳枝说,直到今年三月,她还和明雄的妻子泰子、儿子将太一起生活。至于泰子带着将太离家出走的原因,她不是很清楚。

“他们总是吵架,泰子多半是终于受不了了,才走的吧。”

“吵架的原因是什么?”早田问。

“这个,”佳枝把布满皱纹的脸转向一边,“我已经决定不再管他们的事了。”

“您儿子有外遇吗?”

佳枝还是那副表情。“这种事大概也有,我不是很清楚。这段时间以来,我也没怎么和儿子说过话。”她叹了口气。

在一旁听着的哲朗无法判断她到底有没有隐瞒什么,但警察很可能叮嘱过她,所以关键的地方就不说了。

“抱歉,明雄先生好像失业了吧?”早田说,“那他每天都做些什么?一直待在家里?”

“呃,啊,他有时候在家,有时候出去……各种情况都有。”

“晚上也出去?”

“啊,那个,偶尔会……”

“您知道他去哪儿吗?”

“那,这个,”老妇歪了一下头,“虽说是我儿子,但都是大人了,我不可能老是问他去哪儿。”

既然要跟踪女招待,那户仓明雄几乎每天都要出去,晚上回来得肯定也很晚。哲朗看过他的记事本,能做如此细致的记录,绝不可能悠闲地待在家里。作为母亲,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问题在于她有没有注意到他的跟踪行为。

早田接着问:“有人来看过您儿子吗?不管男女。”

“这一年里都没有什么客人来过。”

“那电话呢?经常有人给您儿子打电话吗?”

“电话啊,怎么样呢……我一直都没怎么注意,好像几乎没什么人打给他。”

早田针对户仓明雄的近况和人际关系反复提问,但佳枝的回答基本上都一样,总之一句话,“不是很清楚”。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早田问哲朗。他用的是“你”,哲朗有点不知所措。

他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在早田面前,他只能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早田询问能否看看户仓明雄的房间。

“保证不会乱碰,只是想通过他的房间来感受一下,他过着怎样的生活。”

佳枝略显犹豫,意外的是竟然淡淡地说“可以”。

“但都没有整理。好久没有打扫了,这段时间警察来做了很多调查。”

早田边说“没关系”边站起来。

登上狭窄的楼梯,便看到两个连在一起的房间—六叠大的和室和稍小一点的西式房间。好像原来是用拉门隔开的,现在拆掉了。

和室里有电视和收纳柜,还有书架。叠好的被子堆在角落里,哲朗觉得那被子大概常年铺在地板上用。在两个房间交接的地方,有一个看似廉价的玻璃烟灰缸,想必户仓明雄是把枕头放在那头睡的。

西式房间基本用来堆放杂物。墙边并排摆着组装式的收纳家具,每个小架子上都塞满了东西,装不了的东西就放在地板上。有几个不知装着什么的硬纸箱摞在一起,上面还有堆积如山的衣服。哲朗觉得,佳枝很难打扫这间屋子。

“我家媳妇比较懒散,所以就成这个样子了。”看着这两个房间,佳枝解释道。

“这两个房间都是您儿子他们用的吗?”早田问道。

佳枝称是。

哲朗想,不知这对夫妻间发生过什么,房间变成这个样子居然也能忍受。

“其实我从认识的一个警察那里听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早田对佳枝说,“说是在这屋子里找到了几个人的户籍誊本。”

哲朗吓了一跳,不由得看向他。早田眨了一下眼睛。“是真的吗?”他向佳枝求证。

她表现得很为难,好像不打算说。“嗯,好像是的。”

“在哪儿找到的?”

“好像是被撕破了,扔在垃圾桶里。”

“都是什么人的?”

佳枝摇摇头。“三个人,都不认识。明雄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呢……”

“那些东西不在这儿了?”

“没了,被警察拿走了。”

早田点点头,看了看哲朗。哲朗急忙看向别处。

户仓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呢?不会和案件有关吧?哲朗怎么想也想不通。但根据美月所言,好像没什么关系。要是与户仓的跟踪行为有关,那些户籍誊本中有一个可能是叫香里的女招待的。哲朗想,这样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总之,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户仓跟踪香里一事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哲朗把焦点集中在这一点上,把整个屋子看了一遍。可若真有这种东西,很可能已经被警察带走了。

哲朗的目光停留在放着十四英寸电视的台子上。那里胡乱地摆着录像机和几盒录像带。他蹲到前面,拿起其中的一盒。白色贴条上用铅笔写着几个女人的名字。注意到其中之一是很有名的AV女优时,他终于明白了。其他碟片大概也是一样。他脑子里浮现出被妻子抛弃的丈夫在这样一个煞风景的房间里,独自看成人录像的情景。非常伤感的画面。

他正要把手里的录像带放回原处,忽然看到了一样东西。他先是一惊,不由得把它拿到手里。是个一次性打火机,黑色质地,上面画有金色的猫眼。是“猫眼”的打火机。

“怎么啦?”早田旋即问道。哲朗猛地一惊。

“没,没什么。”

早田无视他的回答,靠了过来,望向哲朗的手。现在再慌慌张张地把打火机藏起来倒显得不自然了。

“只是个一次性打火机。”

“让我看看。”

哲朗别无选择,只能递过去。

“‘猫眼’?以前去过吧?”早田看着打火机的背面说。

他在监视我。哲朗仰望着早田冷漠的表情想。从跨进户仓明雄房间的那一刻起,早田就在想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为弄清这一点,他才带我来到这儿,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大概是关于过去的美好记忆。”哲朗说,“公司还景气的时候,他不是管应酬的吗?”

“大概。”

这时,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有人进来了。

哲朗看到一瞬间佳枝的脸变形了。她好像知道来访的人是谁,那人似乎并不受欢迎。

来访者上楼来了,好像注意到有客人在。从脚步声可以判断来者有防备之心。

一个女人出现在面前,四十多岁,身材瘦削,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大概是因为没有化妆,穿着牛仔裤、外套和卡迪根式开襟毛衣,蓬乱的头发扎在脑后。

女人站在走廊里,交替看着哲朗和早田,一副推测他们究竟在做什么的表情。眉间可能是无意识地挤出了皱纹,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打扰了,我是昭和报社的早田。”早田声音特别大,递过名片,“您是明雄先生的夫人吧?”

女人露出几分迷惑的表情,接过名片。“对,算是。”她答得含糊。

“您不在的时候来访真是抱歉。我们正在听您母亲讲前段时间的事。”

“啊,哦。”女人瞟了一眼婆婆,眼睛看向佳枝的另一边。两人的视线不可能相交。

“这次的事,真的很遗憾。”早田低头致意。

“呃,户籍虽然还没有转出去,我和那个人已经……”

“我已经听说了。”

“今天我只是回来取点行李,事情一办完马上就走。”她的话好像不是说给哲朗他们,而是对佳枝说的。佳枝似乎没什么反应。

“这样啊……那么,我们先告辞了。”

哲朗附和道:“是啊。”

下了楼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那间和室里玩电视游戏。男孩只看了哲朗他们一眼,马上又转头看电视画面。哲朗想,这要是户仓明雄的孩子,真是小了一点。

佳枝跟着下楼,问要不要喝点茶什么的。两人婉拒后离开了户仓家。

上了出租车,早田告诉司机去银座。

“占用你的时间真不好意思。”他向哲朗道歉。

“没关系。有什么收获吗?”

“有啊。”早田取出万宝路淡烟,“算是马马虎虎吧。”

“那就好。我只是在一旁听,但还真是长见识了。原来是这样采访的啊。”

“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早田吐出一大口烟雾,“对了,那个老太婆可是个老狐狸啊。”

“是吗?”

“在玄关外面的时候,她的腰还弯得很厉害;可是我们快离开的时候,她很硬朗嘛,那么狭窄的楼梯毫不费力地爬上爬下。”

的确如此。哲朗很失望,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太粗心了。

“你说她弯着腰是在演戏?”

“好像是先看对象再决定态度。根据情况,有时可能会特意强调自己是老年人,不方便时就装聋作哑。”

“警察让她这么做的?”

“不,好像不是。”早田依旧望着前方,“感觉不是被人指使的。情况不明时不会说出真心话,这大概是她多年的经验。”

“真心话是指……”

“她很可能隐瞒了我们意想不到的情况。她说对儿子的事情一无所知,对此我很怀疑。”

哲朗犹豫着要不要问问户籍誊本的事,但终究忍住了。他不想表现得很关心这起案件。

“都年底了,街上的热闹劲儿可真是不足。还是经济不景气闹的。”早田望着车外,“银座或许会好一点。”

“去银座哪里?昨天听你说,好像是家一个人不方便进去的高级店。”

“高级不高级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是个来历不明的地方。”说到这儿,早田从口袋里取出什么东西,“去这家店。”

正是刚才在户仓房间里找到的“猫眼”的打火机。

4

银座的人并不多。下了出租车,早田说:“若一直如此,日本会沉没。”

“说到年末的银座,过去可是人如潮涌啊。”哲朗说,“就算店铺都打烊了,打不到车没有去处的人都在大街上乱晃。”

“道路变成了出租车和包车的停车场。客人慷慨地大把大把撒钱,在女招待的簇拥下离开,就连给司机的小费也大方。多好的时代啊!”

“那时你来过吗?”

“入报社后不久,跟前辈来过几次。那时就想,要早点到这么奢华的地方就好了,其实真到这一天,已经没那么热闹了,奢华什么的都不复存在。”

“须贝也是这么说的。”

“他待的保险公司,那时可是独霸整个业界啊。”

哲朗他们大学毕业时正值全日本经济蓬勃发展的时期,可以如愿进心仪的公司,随时都能跳槽。没人想到这是一个后来被称为“泡沫”的时代,大家都很要强。回想起来,若不是那个时代,哲朗大概也不会想当记者。

哲朗忽然想起了户仓明雄。他依靠亲戚的关系当上了执董,别人笑称他为接待员,经常光顾银座。对他来说,这大概是迟了一步的泡沫时代。就像所有那个时代的人一样,他也沉浸在一种错觉里。这是常人都有的错觉。即使梦醒了,依然停留在幻境中。香里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幻觉的象征,所以他没有离开……

“到了,就是这儿。”早田仰望眼前的大楼。排成一排的招牌,从下往上数第五个写着“猫眼”的字样。店在三楼,黑色的门上刻有猫的浮雕。两人一进去,一个穿黑色衣服、身材苗条的女人就过来引导他们入席。大概有二十坪大,已经来了两组客人。

一进门左手边有一个柜台,一个男人坐在靠近门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背。

哲朗和早田这桌由一个穿黄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作陪。女人眼角上挑,贴着一对部分染成粉红色的假睫毛。

湿毛巾先送了上来,接着是冰桶和野火鸡威士忌。女招待问哲朗:“喝加水的可以吗?”哲朗刚一说好,女人便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拿起那瓶酒开始调制。她好像认识早田。

哲朗拿过挂在瓶子上的小牌。上面写着“安西”。

“昨天来过。”早田小声说,拿出一支烟。女招待立刻为他点着,用的正是那种打火机。

“你一开始就想带我来这儿?”

“是啊。”

“那位死者偏爱这家店,你之前就知道?”

“这种事情很快就能查到。”早田笑了笑。

“为什么要叫上我呢?昨天你来过,今天一个人来不是也行吗?”

“连着两天,一个人实在不好意思进来。偶尔一起喝喝酒也没什么不好的。别考虑那么多了,今晚你就放开了喝。”早田拿起杯子碰了一下哲朗的杯。

肯定没错。出于某种原因,早田得知哲朗与那起案件有关。拉他一起去采访,只是在等他露出破绽。哲朗实在没心情如早田所言开怀畅饮,但又不想白跑一趟,于是暗暗观察四周。

在柜台调酒的是一个女人,短发简单地向后梳拢,好像化了淡妆,有点像宝塚的男角,白色衬衫和红褐色背心搭配得恰到好处。同样是男人打扮,但她和美月风格迥异。美月若在那么昏暗的地方,谁也察觉不出她是个女人。

哲朗和早田都不说话,女招待开始寻找话题,如天气、美食、最近流行的话题等。他们稍一附和,她就问他们的职业。早田说自己做的是出版相关的工作,哲朗也配合称是。

一个身穿和服、四十五六岁的女人过来打招呼。她像是老板娘,给的名片上写着“野末真希子”。

“这位先生是初次光临吧?”她看看哲朗,对早田说。她把昨天刚来过的早田当熟客一样对待,大概是为了让他觉得受到了重视。

“这是西胁,体育记者。”早田介绍道。正在想要不要用假名的哲朗有些不知所措。

“哦,那应该出书了吧?”真希子睁大了眼睛。

“没有,只是给杂志写东西。”

女人们都想要他的名片,出于无奈,他给了每个人一张。野末真希子说“总有一天会很有用的”,很珍惜似的收在怀里。

她肯定还想问一些更具体的来由,但没有刨根问底,只说声“慢用”便起身告辞。她真正的价值可能就在于毫不做作。

接替她的是一个穿黑衣的女招待。大家淡淡地聊了一会儿,早田在黑衣女人耳边低语了几句。女人轻轻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离开,哲朗的目光一直跟着她。她来到一张桌旁,对一个穿深棕色西装的女人说了些什么。那个女人对客人说了一两句话,便起身去了吧台,又来到哲朗桌旁。她身材娇小,脸庞也小,眼睛很大,是那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人。她道声打扰,坐到哲朗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早田问。

“香里。”

哲朗闻言不由得看向她。女人也看看他,朝他笑了笑。

“能给我张名片吗?”他问道。

她的名片上印着佐伯香里。自然,电话号码和个人信息一概付诸阙如。

哲朗猜想着早田叫这个女人的原因。不会这么巧吧,他知道户仓明雄过去很偏爱她?

香里看上去二十五六岁,也可能三十来岁,华丽的妆容却不给人俗艳的印象,是个有特殊魅力的女人,和什么样的男人都聊得来。早田热情地和她攀谈,她应答自如,几乎没什么停顿,还说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声音也很温柔。

“我这是第二次来,还真是家不错的店。什么样的客人比较多啊?”早田用很平淡的语气问。

香里歪了歪脑袋。嫩白的耳朵上戴着金色耳环,上面闪着光的应该是真正的钻石。

“什么样的客人都有,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在这一点上,她回答得无关痛痒。这样的店应该是不允许谈论其他客人的。

早田拿出烟,香里马上拿出打火机,打着火,正待点燃,早田忽道:“你知道门松铁厂吗?”

香里握着的打火机倏地灭了。她又慌慌张张地重新打着。

“门松……”

“不知道?哦,其实我是从他们老板那儿听说你们这家店的。我们报社出了一些和铁厂有关的专业杂志,所以熟络起来。我问起银座哪家店比较好,他们说了‘猫眼’。”

“这样啊,那以前我应该见过您的,可能是别的女招待陪着您吧。”

哲朗十分认真地观察香里说话时的表情。一听到门松铁厂,她一下子变慌张了。不管怎样,她肯定是想到了户仓明雄。

“西胁你也别光坐着啊,好歹说点什么。”早田诱导着哲朗。他一定是想看看面对户仓明雄迷恋的女人,哲朗会采取何种态度。

若早田不在旁边,哲朗有成千上万个问题要问香里。关于那起案件,她知道多少?警察来过没有?若来过都说了些什么,隐藏了什么?对于忽然消失的调酒师作何感想?可现在这种情形,他什么也问不了。

哲朗夸赞起店内的装潢和音乐品位。香里态度柔婉地道谢。之后哲朗说的也是和体育、流行有关的话题。早田只是坐在一边,但很明显一直在竖着耳朵聆听。

喝了约一个小时,二人起身准备离开。女招待们递上寄存的外套。早田站在门边正要穿衣服,手碰到了一个坐在吧台边喝酒的男人的后背。

“啊,真对不起。”早田马上道歉。

男人稍稍向后扭了一下头,马上转了回去。哲朗恰好看见他一晃而过的脸,下巴很宽,嘴和鼻子都很大,只有眼睛很小,但目光犀利。

女招待送他们出门。来到大楼前面,已经十点四十了。

“怎么办?再去一家?”早田问道。

“不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哦。”早田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哲朗想,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弄清此人的真正意图吗?但若胡乱提起,可能会自掘坟墓。

早田忽然伸出手,站住了。被拦住了去路,哲朗也停了下来。

“怎么啦?”

早田不答,用拇指指了指后面。

后面几米处站着一个人,两手插在米黄色外套的口袋里,正盯着他们。是刚才坐在“猫眼”吧台那儿的人。

早田挠着鼻子走到那人面前。“就算你跟踪我们,也得不到任何线索。”

那人显得很不耐烦,交替看着早田和哲朗。

“这得由我来决定。总之,我们先谈一下?”

“这和他没有关系,”早田扬起下巴指了指哲朗,“他是个自由记者。我们只是好久不见了,一起喝一杯。”

“那种事我不管,我是说有话要问你。”

“哦。”早田耸耸肩,回头看了一眼哲朗:“抱歉,能陪我一会儿吗?”

“没问题。”哲朗嘴上这么说,实则一头雾水。

那人径直走进旁边的咖啡店。哲朗和早田紧随其后。

5

那人是警视厅的刑警,姓望月,和早田好像早就认识。可在“猫眼”的时候,两人形同陌路。哲朗将其解释为他们之间无声的默契。

对于哲朗的身份,望月一开始表现得很惊讶,但似乎没有起疑。

“那么,”喝了一口咖啡,望月看了哲朗一眼,“能告诉我你去那家店的意图吗?”

早田笑道:“去酒吧还能有什么事情?去喝酒啊。”

他话刚说到一半,望月就很不耐烦地开始摇头。

“大家都很忙,你就别跟我兜圈子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别跟我耍滑头。”

“望月先生您怎么会在那儿呢?”

“现在是我在问你。”

“光是你问吗?你凭什么问我们啊,理由呢?”

刑警叹了一口气,再度将犀利的目光投向早田。

“你叫那个女人去你们那桌,目的是什么?”

“哪个女人?请把名字告诉我。”早田的语调沉稳、认真。

过了一会儿,望月眼里闪过一丝疑问,然后说:“那个叫香里的女人。”

“什么样的女孩子啊?”

望月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他的手真大,哲朗吓了一跳。一旁的早田却不为所动,悠然叼了一支烟,缓缓地点上火。

“我去问过门松铁厂的老主顾,应酬的时候他们最常去哪一家店,户仓偏爱的女招待是谁,就这样知道了银座的‘猫眼’,还有名叫香里的女招待。”

“能把那位老主顾的公司和姓名告诉我吗?”

“真没办法。”早田从怀里取出名片夹,从中抽出一张放到桌上。上面印着一家知名机械制造企业设备设计科科长的名字。

“我收下了。”望月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把名片放进口袋,“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去追究这么不起眼的杀人案呢?你到底对这起案件的什么地方感兴趣?我听说有一个很愚蠢的刑警经不住你软磨硬泡,把那些户籍誊本给你看了。”

“我没把它登在报上不就行了吗?”

“我没说这个。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到处打探?”

“为什么呢?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在意。总之我现在还是自由记者,急着建功立业。”

望月将信将疑地看着早田,脸上写满怀疑。

“户仓在银座的女招待身上花了很多钱一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也没有特意去哪儿打听,只是去门松铁厂问了问。户仓以前负责接待,人际关系多半也就是以此为中心,展开调查就好了,仅此而已。”

“可是户仓来银座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你觉得和这起杀人案有关吗?”

“不知道,大概有吧。”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望月一问,早田冷哼两声。

“因为‘猫眼’有警视厅的刑警在啊。我确信这不会有错。”

听了这番话,刑警表现得很厌烦。

“没什么能保证我们做的就是对的。你不也清楚这一点吗?”

“嗯,我很明白。可是,至少警察和我们的调查路线交会了,这是事实。”早田依然用指尖夹着烟,微微探出身子,“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了。你为什么会在那家店里?你把注意力放在香里身上的依据又是什么?”

望月交替看着哲朗和早田,煞有介事地抚摸着脸颊,像是在衡量提供情报的得失。

“是手机。”

“手机?”

“户仓身上的手机,上面的通话记录还在。”

哲朗差点叫出声来。手机的通话记录居然还在!

“就是说他在被杀之前,还给‘猫眼’的香里打过电话?”早田问。

“差不多是这样。不单是被杀之前,一天之内打好几次,每次的通话时间倒不长,多的时候打了有二十多次。”

“就像,”早田稍微顿了顿,“就像跟踪狂一样。”

不是就像,根本就是如假包换的跟踪狂。哲朗暗道。

“香里有男人?”早田问。

“那谁知道啊。”望月喝了一口咖啡。

“你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只要我出马,那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是问香里本人,还是她的同事,还是把‘猫眼’的老板娘或熟客拉来问一下呢?好像都行。”

望月的脸变形了。如果报社记者胡乱打探,可能会妨碍调查。早田也是知道这一点才这么说的。

“我们已经派人守在香里的公寓附近了。”望月低声说。

“就是说有男人进出她的公寓?”

“至少,好像以前有过。住在附近的人说,他们见过那个人的背影好多次。”

“没看到长相吗?”

“好像记不清了。他们说那人个儿很小,头发很短。”

哲朗感到胸口隐隐作痛。小个子、短头发……说的不就是美月吗?

“望月先生,你觉得那个人很可疑,是吧?”早田试探道。

望月从鼻子中喷出一口气,又耸耸肩。

“还没有见过那个人,名字也不知道,对我们来说就像个幽灵一样,我们也不好下结论。总之,能不能请你不要在‘猫眼’和香里面前乱晃啊?要是因为你们胡来,引起对方的注意,就逮不到老鼠了。”刑警拿过桌上的账单,看了看价钱,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六个百元硬币放到桌上。起身之前他问哲朗:“你是早田的朋友,想必也玩那个吧?”他做了个投球的姿势。

早田抢先说:“他可是最佳四分卫。”

“哦,难怪……”望月看着哲朗的右肩,“果真如你所说,体格真好。感觉你能扔出很好的长传球。你有绝杀对手的实力,防守方一定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能松懈。”

“你玩过美式橄榄球?”哲朗问。

“我?没有。”望月摇摇头,“我玩英式橄榄球。美式的看看还可以,自己玩就不行了。我不太擅长这种完全听命于上级指示的事。可是擒杀四分卫看上去很爽啊。一心一意地盯准对方的心脏部位打过去,那可是以防守为名展开的进攻。我要是有机会也想玩玩。”

擒杀四分卫,是指防守方在对方四分卫将球传出之前,将其阻截。

“扯远了啊,再见。”刑警扬起一只手,先行离去。

“你知道有刑警在监视,所以才去了‘猫眼’?”刑警的身影消失后,哲朗问早田。

“怎么可能?”早田淡淡笑了笑,“到了那儿我才发现。没想到他也会在那儿,老实说,我吓了一跳。”

“我可没看出来。”

“那当然,不能表现得太慌张。”

“这倒也是。”哲朗舔了一下嘴唇,“对了,我还真不知道你是通过那种途径盯上‘猫眼’女招待的,真是长见识。”

早田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他用指尖捋了捋下巴上乱糟糟的胡须,转头望向哲朗。

“你不会以为我对望月说的都是真的吧?就是关于户仓负责接待,所以我去酒吧调查那些话。”

“不是吗?”

早田没有再看哲朗,陷入沉思,像在犹豫什么。

他把杯子里的水差不多喝了一半,再度望向哲朗。

“嗯,西胁,你怎么看待报社记者这个职业?想试试,还是没兴趣?”

“忽然间问这个,真奇怪。”

“怎么样啊?”

“没怎么考虑过。觉得是一份比较有价值的工作,只是困难也很多,并且责任重大,需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

“的确,要做好心理准备。”早田点点头,“我刚开始做记者时就下定决心,为了将真相公之于世,不论失去什么都不后悔。如果总是害怕失去,就什么也得不到了。这和害怕被断球就不可能长传达阵是一个道理。”

“这不是很伟大的决定吗?”

“也许你会觉得幼稚,但还请你谅解。不管怎样,我是刚大学毕业、一身稚气时做出这个决定的。虽然幼稚,可这是原则。每当遇到困难,我总会想起那时的决心。”

“所以呢?”哲朗咽了咽唾沫。他好像渐渐明白早田要说什么了,手不禁在桌子下握成拳头。

“坦白说吧,我没法和你们站到同一边。”

哲朗几乎软倒。他想说“你在说什么”,可嘴唇颤抖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现在还没拿到什么证据。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你们知道些什么。知道,并且想隐藏。”

此时的哲朗或许应该假装听不明白,但他没有那种心情。并非因为没用,只因他觉得早田在向他展示某种诚意。

“我想你也知道,我的工作就是把隐藏起来的东西曝光。我不会考虑这会给人带来多大的伤害。所以,你们隐瞒的东西,我也必须公之于众。”

哲朗自然地点点头。早田的话令他只能这么做。

“但是,”早田接着说,“我不会把你作为目标,也不会从你身上或周围获取信息,会从别的途径追查案子。至于最终能走到哪儿,我暂不考虑,也不去想会失去什么,之后的事情就顺其自然吧。这就是我的做事方式,至少我想公平竞争。”

哲朗看着早田真挚的眼神。说出这番话之前,早田心中一定很矛盾。一念及此,哲朗觉得很对不起他。

“我非常理解。”哲朗说,“那,今天就到这儿。”

“暂时这么办吧。”早田说着拿起桌上的账单。

“你做了这一决定,所以今天才约了我?”

“算是吧。想抓住你的狐狸尾巴,你却丝毫不露,真是厉害。”

服务生过来想为早田续水,早田伸手拒绝了。

“几天前,须贝打来电话,很奇怪地问在江户川区发现男尸一案的调查进展程度。我对他说死者的身份好像已经查明,他又问,是否已开始调查死者与女性的关系。我忽然有一种直觉,关于这起案子,须贝知道些什么,并且同户仓与女性的关系有关。我去找他偏爱的女人,正是因为这个。”

哲朗不由得闭上眼。须贝的那一通电话终究是打草惊蛇了。

早田窃笑。“那家伙一点也没变,一直不擅长撒谎。你还记得吧?有一次他想假装射门,却引得对手一阵爆笑。”

“那是和东日本大学的热身赛吧。”

他们当时制订了这样的作战计划:踢球手故意装作要射门,实际上由别的选手持球进攻。可是,踢球手须贝在比赛开始之前就做出好几次踢球的姿势。他大概是想一定要让对方觉得他要踢球,但反而很不自然,最后连对方的防守阵营都忍俊不禁。

“你觉得如果须贝和案子有牵连,我也脱不了干系,是吧?”哲朗追问。

“该怎么说呢,”早田歪了歪头,“还不能这么说。总之,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再给你们打电话。”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拿着账单站起身来。

“等一下。”哲朗从钱包里掏出自己那杯咖啡的钱,“AA吧,你不是要公平竞争吗?”

“对啊。”早田伸出大大的手掌接过。

6

排队等出租车时,哲朗想起早田不知何时说过的一句话。

“我喜欢美式橄榄球,正是因为那种很彻底的公平竞争。”

他拿无线耳机为例说明。

现在的美式橄榄球比赛中,使用无线耳机再正常不过。四分卫的头盔上装有无线耳机,就算在场上,也能向领队和教练请求指示。教练则坐在赛场的前排观众席坐镇指挥,观察对手的动态,利用手边的电脑进行数据分析,然后再向领队或运动员传达具体作战方针。这是一项利用高科技仪器的高科技化运动项目。

早田曾经说过在NFL(美国国家美式橄榄球大联盟)的比赛中,一方的无线耳机出了故障无法使用时采取的应对措施。

“那种情况下,消息很快就传到裁判那里。裁判会采取怎样的对策呢?很令人意外,裁判会禁用另一方的耳机。一方不能用,那就双方都别用了。这就是绝对的公平竞争,日本人就没有这样的认知。”

早田不会帮助他们,作为交换,他也不会去调查哲朗等人周边。这正是他的做事风格。

回到公寓时已近十二点。哲朗一开门,里边隐约传出声音。

“我没有狡辩,因为不喜欢,我说我讨厌这个,理沙子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的心情。”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明白你的心情啊?这不是心情的问题,而是必须如此,所以我才这么说。我这也是为你好。”

“所以,我才不想服从这样的命令。”

“这不是命令,我是在恳求你。请你穿上吧,我是这么说的啊。”

和美月情绪化的语调比起来,理沙子的言辞显得很平静,就像母亲在劝说女儿一样,不,应该说是儿子。

哲朗打开客厅的门。美月双手叉腰站着,理沙子坐在沙发上,盘着腿,双臂环抱胸前。两人都没有看哲朗。

“怎么啦?”

哲朗问道,可两人都不出声。理沙子盯着美月,美月望向斜上方,就那样一动不动。

双人沙发上摆着很多衣服,有短裙、连衣裙、夹克、衬衫、内裤,全是理沙子的。

哲朗觉察出事情的原委,像是理沙子想让美月穿这些衣服。

“理沙子,还是不要过于勉强为好。”

“不要多管闲事,我在很认真地思考美月的事。”

“我也在认真考虑。”

“那你应该知道必须做什么。”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哲朗一问,理沙子就大大地耸肩,叹了口气,伸手去取桌上的烟。

“白天,公寓的物业管理公司来人了。”

“物业公司?”

“来检查火灾报警器。两个男人进了房间。”

哲朗想起信箱里有告知要来检查的通知书,只是自己没太在意。

“然后呢?”

“他们看到美月了。本想避一避,可每个房间都有火灾报警器。”

“那又怎样?被看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理沙子吐出一大口烟。

“检查结束后,我正在盖确认章,一个人忽然问我,刚才那个人是女的吧。”

哲朗看向美月。她正看着装饰在客厅立柜上的橄榄球,轻轻地咬着下唇。

“他多半没看清日浦的长相,大概觉得要是男人的话有些矮小,所以才这么问。”

“他看得很仔细。我察觉他斜着眼睛瞟了很久。”

“……你怎么回答的?”

“我告诉他是男的。因为美月当时穿着男式衬衫,说话嗓音也粗。我如果不这么回答反倒奇怪。对方露出一副很意外的表情,他可能注意到美月是个女人了。”

“也没什么吧。只不过是物业公司的人,应该不会传到警察那里。”

理沙子用力摇头,像是在说哲朗没有明白问题所在。

“我认为关键在于,就算毫不知情的人,也能一眼看出现在的美月是女人。我们每天都见面,所以没有察觉,美月正一天天变回女人。”

“不会吧?来这儿才一周都不到。”

“好像已经快三周没有注射激素了,对吧?”理沙子问美月。美月不答。

“我倒没看出有什么变化。”

“变化比较微妙,可世上就有人能看出来。这身打扮,发型也明显是男式的,可明眼人还是看得出来。那有多危险,你应该也知道。那家有个人女扮男装—如果这样的谣言传开了,该怎么办?”

“不出门不就行了?只要小心地不和人碰面,就没有问题。”

“净说些中听不中用的话,现在的情形不会好转。总不能一直把美月关在这儿。你也考虑点更现实的问题吧。”

“你在考虑吗?”

“我当然在考虑。我跟美月也说过,想让她暂时来当我的助手。钱不是太多,但我一直都想找个人来辅助一下。美月很可信,我也很需要她的帮忙。”

她想要个助手,哲朗还是初次听说此事。他们最近没怎么谈论工作方面的事。

“日浦同意吗?”

“要是有能帮忙的,我很乐意去做,现在这样就是在吃白食。可是,”美月拿着橄榄球,像是什么宝贝一样,用手掌抚摸着,“如果为了那个必须打扮成女人,我不想做。”

“你现在这样也出不了门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并且也不是要你扮成女人,只是恢复以前的装扮。”

“我说了,我就烦这个。”

“美月,求你了,不要再赌气了。只要我们能顺利瞒过警察,就把那些女人衣服统统脱下来扔了。你只要忍到那个时候就好。”

美月拍了一下抱着的球,举了起来。

“够了。”她把球扔向哲朗。球在空中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重重地撞上哲朗的胸口,跌落地上。

“日浦……”

“够了,到此为止吧。我本就不应该来这儿。”美月摇了摇头,开门出了客厅。

“美月!”理沙子蹦了起来,像是要追。

“等等。”哲朗挡在她面前,玄关那边传来关门声。

“你要干什么?让开!”

“你待在这儿别动,我去。”

“你说让你去……”

“总比你去要强些,男人与男人之间好谈一些。”

理沙子睁大了眼睛,像是很吃惊。

“我走了。”哲朗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夹克,转身去追美月。

哲朗手拿夹克朝电梯间飞奔。电梯门徐徐关闭,他和电梯里的美月一瞬间四目相对。

他毫不犹豫地沿旁边的楼梯疾奔。皮鞋底很滑,哲朗真后悔出门时没穿运动鞋。

本来对自己的体力很有信心,不料下到二楼就已上气不接下气了。哲朗咬牙朝最后几级台阶走去。正要往下走,他忽地僵住了。美月就在楼下。她好像猜到哲朗会下来,正抱着双臂抬头看他。

“超时了。”美月做出按秒表的样子,“像你这么慢,就没法和对方争夺了,作为四分卫太失职了。”

“有名的四分卫都不用自己跑,这个才是第一位。”哲朗伸手指着太阳穴,走下来,途中把手中的夹克朝美月扔去,“你这样会着凉。”

美月接过夹克,心情像是被破坏了,下巴拉得很长。

“不要老把我当女人。”

“别说傻话了。如果是女人,衣服就不会扔过去,而是温柔地从后面帮她披上。少废话,你快穿上吧。要是感冒了,我又不能带你去看医生。”

美月好像仍要说什么,却还是乖乖地套上夹克的袖子,两肩一滑,颇费周折才把手从袖口伸出。

“QB果然很高大啊。”她低声道。

“和安西那又大又臭的运动服比起来,要好很多吧?”

进攻内锋安西是队里出汗最多的人,美月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洒水人”。好像忽然记起那外号,美月的嘴角露出几分笑意。

“要不要谈谈?”哲朗说。

“好。”美月点点头,看着哲朗,“男人之间的交谈?”

“当然。”

哲朗想找个地方边喝边聊,美月提议去他们一起去过的那个公园。

“那儿很冷吧?都已经十二月了。”

“还没那么冷呢,风吹着很舒服。并且有这个,我很暖和。”美月合上夹克的前襟。

两人来到那个美月向哲朗坦承自己杀了人的公园。里面亮着灯,几把长椅上都没有人。两人并排坐在离入口最近的椅子上。

已是深夜,却有老人在遛狗。

“那边的老人家看到我们会怎么想呢?”美月说。

老人手持狗绳,狗站在树下。他不时看看哲朗他们这边,就像关心狗到底要不要大小便一样,他也很在意他们。

“嗯,这样的季节还在吹风,他可能觉得我们两个大男人太奇怪了吧?”

“要是这样就好了,他好像不是这么想的。”

“那,又是什么呢?”

“那位老伯是这么想的:这样的季节还吹风,真是奇怪的情侣啊。”

“真遗憾,他猜错了。”她补充道。

“是吧。他离这儿有三十米左右,应该看不清楚你的脸。”

“对啊,正因为看不清长相,就根据整体氛围来判断。看我们的样子,他只会觉得我们是一对亲密的情侣。”美月说完往后一靠,并拢的双腿分得很开。

老人一直注视着他们。看不清楚表情,但看得出他一直盯着这边。

美月大笑起来。

“喂,他犯迷糊了。那老伯根本想象不出,女孩子怎么可能两腿分得那么开坐着呢。”

狗撒完尿就动起来了,好像是被拽了一下,老人也走出了公园,最后仍不时望向他们。

美月忽然站起来,做了个深呼吸,转头看向哲朗。

“我也觉得很奇怪。我一个人的时候,不论谁都会把我当成男人。这一点你根本不用怀疑。可有时会因为跟我在一起的人而令我暴露出真实身份。”

“怎么回事?”

“就像现在这样。QB你这么魁梧,也很有型,举手投足男人味十足。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我怎么都会逊色。更何况,我现在还穿着你这件典型的男式夹克,谁看了都会觉得是情侣,别人把我看成女的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管去哪儿,大概都会这样。”

“所以你才不想去酒吧?”

“算是吧,也不单单是因为这个。有别人在,我们就不能推心置腹地谈了。”

美月坐回哲朗身边,两手抱头,手指伸进短发挠着。

“我很不甘心。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变成QB你这样。”

“不变成这样不也很好吗?”哲朗朝她笑笑,“你应该有理想中的男人形象吧。”

美月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哲朗,眼底泛着光,十分认真。哲朗稍微往后挪了一点。

“我没说过吗?”美月问。

“啊?”

“我以前应该对你说过。”

“什么?”

美月的嘴角溢出诡异的笑容,眼睛眨巴了两下,重新注视着哲朗说:“QB你就是我理想中的男人—我应该说过的。”

几秒后,哲朗低低地叫了一声。记忆开始清晰地浮现出来。

就在那天晚上。在脏兮兮的住处,他面对着一丝不挂的美月。

“这不也很好嘛。”说完,美月又接着说,“因为QB你是我理想中的男人……”

当时拥着美月的感觉,两人的呼吸,接二连三地在哲朗的脑海中浮现。他似乎想甩开这些,用手捂着脸。

“想起来了吧?那天晚上的事。”

哲朗答应着。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美月。

“那时候的事,QB你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觉得那样比较好。莫非你觉得不好?”

“不,简直是帮了我大忙。”美月双手抱着胸,前后摇动着身体,“我一直觉得那是一桩傻事,就算那么做,还是什么也解决不了。”

“你想解决什么问题吗?”

“嗯,很多事情……”说到这里,美月就止住了。

两人都陷入沉默。风中有一股汽车废气的臭味,大概是因为青梅大街就在附近。哲朗仰望天空。明明没有云,却看不到星星。上大学时,训练结束后经常仰望天空,在脑中整理编排好的作战队形,不断想象着队友们按计划行动的场景。若比赛的时候能真正执行,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了。现在没有一件顺心的事,也根本没法制订计划。

“过去真想变成QB这样。”美月自语。

哲朗看着她的侧脸。美月将脸转向他。

“想要那样的脸,那样的身材,那样的声音。要是我生下来就是那样,应该会有很不一样的人生。”

“不一定就是好的人生。”

“会是好的人生,”美月眼里泛着光,接着说,“至少,可以得到那个女人。”

哲朗嘴张得很大,但无法出声。他在咀嚼她话里的含义。

美月强笑着。

“一直都是我告白。第一次是我向你告白,说我其实是个男的,接下来,就是对你说我杀人了。这算是我第三次对你告白了。”她竖起三根手指头,笑容也消失了,“我早就喜欢理沙子。一直都是,这种感情至今未变。”

哲朗屏住呼吸,看着美月的侧脸。她什么都没说。时间就这样流逝。

觉得口干,舌头碰到了冷飕飕的空气,哲朗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张着嘴巴。他咽了口唾沫,又舔舔嘴唇。

“吃了一惊。”暂且这么说吧。

美月的脸颊松弛下来。“这种事的确会让人吃惊。”

“你不是开玩笑?”

“嗯,是认真的。”

“哦?”哲朗叹了口气。他明明不是有意的,这声叹息却拉得很长。

他忽然想起比赛时的情景。理沙子和美月分头给选手们发饮料和毛巾。打扮时髦的理沙子在球队外也很受欢迎,是美式橄榄球队的象征。美月不太惹眼,但精通比赛规则,善于聆听,所以负责和选手们沟通。两个女经理配合得很好,简直无可挑剔。大家一致认为她们是最佳组合,私底下她们俩也情同姐妹。

可美月那时就已经是“男人”了。在别人看来,她们只是很好的同性朋友,可美月对理沙子怀着很特别的感情,这很容易想象。自己早已听了她的告白,却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真是愚钝。

“或许你一时不会明白,我有过好几次向理沙子表白的冲动,在读大学的时候。”

“是吗?”

“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行啊。我真的无法想象理沙子会接受我。也是在那时,我知道她有喜欢的人了。还记得吧?刚上大四,有一次训练的时候你忽然晕倒了。”

“啊……”

那是四月。那天下着雨,所以在体育馆里做体能训练。刚开始大家有的举杠铃,有的用器械。不久,不知谁拿来一个球,开始练习传接球。后来又增加了防守练习,又加了几个人,开始玩小型比赛。哲朗中途也被拉了进来,因为若没有标准的传球者,比赛就没意思了。

大家都没有戴护具和头盔,因为规定不准抱人截球,腰间都系着毛巾,若毛巾被人抢去就视为遭到阻截。可大家越来越投入,平时的一些习惯也暴露出来,有时还会有人使一些野蛮的手段。

有队员向正要传球的哲朗攻过来。他确实是来抢毛巾的,可因为速度太快力量也很大,他直接撞到哲朗的下半身。哲朗当即向后倒去。周围的人都蜂拥过来,争抢掉在地上的球。

后来的事情,哲朗毫无记忆,听别人说是引起了脑震荡,被及时送到了校医院。

“那时,理沙子在医院候诊室就哭了。”

“不会吧?”

“你没想到吧?她那么要强的女孩子。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她哭。”

对我来说那才是最后一次,哲朗想着,脑中出现了当理沙子知道怀孕是他一手策划时的情景。

“就在那一刹那,我才放弃的,同时感觉无法让这个女人倾心于我。我果真只能作为一个女人继续活下去。”

不知是否那时万念俱灰的无力感再度袭来,美月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哲朗忽然醒悟过来。“所以,那天夜里你才来到我住处……”

美月有些尴尬地挠了挠眉毛。

“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清楚,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时我只想被这个男人拥入怀中。或许因为你是理沙子喜欢的男人,或许是一直都很崇拜你,总之,我觉得若想从我心里把男人的部分彻底赶走,唯一的方法就是和QB你做爱。”

哲朗现在还能想起那时美月的表情。很难看出那是为了寻求快感,即使如此,她还是很固执地向他索求。两人满身是汗,彻夜缠绵。哲朗是地地道道的男人。美月是极力想使自己变成女人吗?抑或那对她来说,是杀死心中某个东西的仪式?

美月站起身,面朝哲朗,摊开双手说:“那不是我的第一次。”

“哦。”

“第一次是在初中的时候,和一个很无聊的男生,长什么样都记不太清了,所以那次经历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和QB的时候却不一样,坦白说,那才是我的第一次。”

“可能我的话让你很为难。”她又补充道。

“那么,和中尾又是怎样的呢?”

美月像是被触到了痛处,眉间堆起皱纹,两手插在牛仔裤兜里,运动鞋的鞋尖在地上画着什么。是“RB”,即Runningback(跑卫)。

“功辅是个好小伙,有那么多好女孩,他竟然会喜欢上我。”

美月称呼的是中尾的名字,哲朗略感欣慰。功辅、美月,他们俩是这么称呼对方的,和平常的恋人一样。

“前几天,中尾说:‘我接受现在作为男人的美月,但当时和我交往的绝对是个女人。’他是这么认为的。”

“他的话可真让人心酸。”美月用鞋底抹去地上的“RB”字样,“但他能这么说,我很感激。其实,就算他打我,我也无话可说。”

“那时你喜欢中尾吗?”

“喜欢啊,不光过去,现在也喜欢。”

“那叫什么来着……”哲朗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你是想问是不是那种恋爱的感觉?”

“算是吧。”

“好难回答的问题。”美月盯着地面,“男人拥有的那种恋爱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东西,我不太明白。和功辅在一起很开心,也能安下心来,这是事实。”

“那方面呢?”

“性爱?”

“对。”

“也没什么大问题。当然,我们也做爱,因为我并不太讨厌和功辅那样做。”

一个问题浮现在哲朗脑海中:和我做的那一次又怎样呢?但他没问。

“分手是我跟功辅说的。”

“什么理由?”

“我只说是为了我们双方都好。你也知道功辅的为人,如果对方提出分手,他不会纠缠着非得要个理由。他不会缠着不放。他说既然你这么说,那也没办法了,这样就算完了。”

哲朗想,还真像功辅的做事风格。

“功辅是个好小伙。”美月再度说道,“他这么好的男人,和我扯上关系就麻烦了。”她开玩笑似的摸了摸额头,“但要是这么说,就太对不住孩子他爸了。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孩子他爸,你指的是……”

“我儿子他爸。”

“哦……”哲朗总是忘记那个人的存在,因为从美月身上看不到那人一丝的影子。“你不担心他们吗?”

“你是说孩子和他爸?”

“对,你根本就不和他们联系?”

“我可是离家出走啊。”美月耸耸肩,“我告诉自己不去想他们,因为一想就觉得很对不起他们,情绪就会失控。我希望他能趁早找个人,赶紧结婚。”

“你老公……”哲朗刚说出口又闭了嘴,他想美月大概不喜欢这样的称呼,“离婚协议书他交了吗?”

“我在上面签完字才离开的,不知他有没有交上去。”

“我对这些也不是很清楚。先不说这个人了,你就没想过要见孩子吗?”

“我儿子?”

哲朗点点头。美月仰头看天,长出了一口气。呼出的气一下子变白了。

“怎么可能忘呢?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但就算是为了孩子,我还是不要见他为好。像我这样的人和孩子在一起,他是不会幸福的。”

看着痛苦得表情扭曲的美月,哲朗想起她生孩子时的情景。怀着一颗男人的心怀孕、产子,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啊?当然,他无法想象。

“话题扯远了。”美月笑笑,“只想把我对理沙子的那份心情讲给你听。”

“我明白。”

“去新宿也是因为想见理沙子。我已经做好了被警察抓的准备,就算是最后一眼,我也想看看她。就算没法跟她说话也没关系。不,我根本就没打算要和她说话。我那时是女人打扮,不想让她看到那样的我。”

哲朗终于找到了答案,深深点了点头。

“所以你刚才那么固执地拒绝她。”

“我再也不想在理沙子面前扮成女人,想作为一个男人跟她接触。”美月转向哲朗,踢了他一下,“听到有人对自己的老婆说出这样的话,男人都会生气。”

“或许,可我完全没有那种感觉。”

“因为我不是真正的男人。你觉得随我怎么说都无所谓?”

“不是这样。”

“没关系,我明白。一切都是我的自我满足,是我一个人的相扑游戏。永远的单恋。可这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永远的单恋?

哲朗大致能理解她的心情。某些东西,明明知道没有意义,但依然很在意—谁都会有这样的东西。这算得上一个能证明美月拥有男人的心灵的证据。

“要不要回去?理沙子在等我们。”

美月伸手摸摸额头,顺势把手指伸进头发,狠狠地挠着。

“不该回去,可那样又不行。”

“是我在求你。你就回去吧。关于扮成女人这个话题,我们再慢慢商量。”

她只是苦笑。

“真是难为你了,QB,你究竟要发号施令到什么时候啊?”

哲朗摊开双手,无奈地说:“到第四节比赛结束。”

7

和早田见面后倏忽已过一周。哲朗他们周围没有什么比较惹眼的变化。早田似乎也很守约,没有打探他以前的朋友。

“对方是早田,我们不能掉以轻心。”理沙子说。这天晚上,三个人很难得地聚到了一起。理沙子和哲朗都经常因为工作外出。

“早田很会将计就计。”美月说,“好几次对方的闪击都被他看穿,帮了QB。”

“就是啊。”

闪击是一种防守方使用的突袭战术。对阵开球的同时,线卫和后卫都直扑对方的四分卫进行拦截。哲朗经常遇到这种情形。

“我每天都胆战心惊,担心早田总有一天会来。他如果看到美月,肯定能猜到什么,所以我还是希望美月能扮成女人。”

美月不答。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只穿男人的衣服。正因知道个中缘由,哲朗没法和理沙子站在一边。

“总之如果被早田盯上就麻烦了。我们可能算是得到了点消息,但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须贝也真是的,多管闲事。”理沙子撇了撇嘴。

“别这么说,他也没有恶意。”

“这我知道。”

虽说不想被牵扯进来,须贝这两周内还是打来了两次电话,毕竟还是担心老朋友。比起来,哲朗更担心中尾,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想明天该打个电话。

警察的动向完全不明。既然望月在酒吧监视,他们肯定已经盯上香里。与此同时,他们肯定也在追查户仓被杀之后马上辞职的调酒师。哲朗想,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是否已查明这个调酒师是个女人,抑或根本不知道。望月说起有男人在香里家进出。警察会不会认为那个男人就是忽然消失的调酒师呢?据美月说,香里确实有个那样的男友。

“不能仅凭乐观的推测。”理沙子伸手去取桌上的烟盒,发现已经空了,就像拧毛巾一样捏作一团,扔向旁边的纸篓,却稍有偏差,落到地板上,她也不加理会。

当晚,哲朗上床不久,就听到外面有声音。客厅的门打开了,又被重重地关上。该不是美月又想逃走吧?他这么想着,躺在床上全神戒备。紧接着他又听到了别的门开关的声音,于是放下心松了口气。谁都会有夜里起床方便的时候。

他想,不知那家伙上厕所时究竟用什么样的姿势,他发现考虑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只好在心中暗暗苦笑。只要不接受手术,她的排泄器官就还是女人的,像男人一样上厕所是不可能的。

接着又传来了比较怪异的声响,像是在敲打什么。哲朗侧耳细听。过了一会儿,声音再度传来,这次连续敲了两下。又隔了一小会儿,听到接连不断的敲击声:咚、咚、咚、咚。

哲朗坐起身。理沙子好像也听见了,坐起身来。

“什么啊这是?”

“是日浦。”

“在干什么?”

“我去看看。”

哲朗掀开被子,下床出了房间,来到洗手间门口站定。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咚、咚、咚,是敲墙的声音,还夹杂着呻吟声。不,不是呻吟,是哭声。

“喂,日浦。”哲朗说,“怎么啦?没事吧?”

声音没了。哲朗正要说话,门忽然开了,差点撞到他的额头。

美月从里边飞奔出来。看到她,哲朗怔住了。她穿着T恤,下半身赤裸着。

她打开客厅的门,逃一般躲进去。哲朗跟在后面。客厅里很黑,他想摁电灯开关,却又将手抽了回来。他有一种直觉,不能开灯。这念头如警钟般在他耳畔鸣响。

美月就在朝着阳台的玻璃门前。透过窗帘间隙射进来的微光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她一边低声哭泣一边脱下T恤,就那么拿着,尔后瘫倒在地。她趴在地上,后背颤抖不已。

“日浦。”哲朗走近她。

“求你了,别过来。”美月带着哭腔说道,“求你了。QB。”

“可是……”哲朗忽然屏住了呼吸。他在美月紧绷的大腿内侧看到了一条线。周围很黑,可他还是能辨出那是红色的。刹那间他脑中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

身后好像有人。他扭过头,只见理沙子正往洗手间里望去。明白了事情真相的她表情僵硬地走了进来,把手伸向电灯开关。

“别开。”哲朗说。

理沙子像是被吓着了一样,缩回了手。“你们都习惯待在暗处吗?”她打量着哲朗和美月。

“是那个……吧?”

美月不出声。哲朗自然也说不出口。

“身体感觉怎么样?”理沙子想靠近美月。

哲朗马上阻止了她。“别过去。”

理沙子似有些意外,皱起了眉头,盯着他。“为什么?”

“你别过去,到那边等着。”

“为什么啊?你才应该出去。”

“我要出去。你也出去。”

“你说什么?这种事只有女人才知道该怎么处理。”

“日浦不是女人。”

“但身体是女人,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不是身体的问题,是心理的。”

“现在暂时是身体的问题。”理沙子推开哲朗,来到美月旁边。哲朗发现美月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是白痴啊!”哲朗抓住理沙子的手腕,把她拉进走廊。

她大声嚷道:“好疼!你干什么?”

哲朗把理沙子拉到卧室门口,理沙子瞪着他。

“你松手!”

“你一点都不了解日浦的心情。”他打开卧室的门,把理沙子往里一推,理沙子坐倒在铺着绒毯的地板上。“现在你给我老实待着。”

他关上卧室的门,但也没有回去找美月。他想先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哲朗打开一旁工作室的门。

他坐到椅子上,抹了一把脸,为这种始料未及的事苦恼。但美月既然没有继续注射激素,应该想到这一天迟早会来,这是不可避免的。比起女装打扮、外表的变化,这一事态更加严峻。

哲朗漫无目的地环视屋内,视线忽然落到一点上。几天前挂着底片的地方,现在挂的是冲印好的B5黑白照片。

哲朗走过去拿到手里。这是理沙子前几天给美月拍的照片。美月裸着上半身,托着脸颊看着什么地方,嘴唇像是在笑,又像是在低语着什么。不知道是不是有阴影的原因,让人意外的是她的胸部有些隆起,身体的曲线也很诱人。

哲朗发现这激起了自己的性欲,赶紧从照片那儿走开。对自己的厌恶就像细小的波浪一样涌上心头。

传来卧室门打开的声音,好像是理沙子走到了走廊。能感觉到她很小心地走着,尽量不出声。不一会儿,传来了敲门声。

哲朗压低声音说:“进。”理沙子开门进来。

“你打算怎么处理啊?”她问他。

“正在考虑。”

“我很担心那孩子现在的状况。”

“嗯。”哲朗点点头,心想,如果美月听到自己被称为“那孩子”,肯定会觉得很受伤害。

“就这么不管也不行,她会胡思乱想的。”

“理沙子,你去不太好。”

“那你倒是做点什么啊。你能做什么?”

哲朗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根本救不了美月。美月讨厌被当作女人对待,可她身上发生的事正印证了她的女儿身。

哲朗拿起桌上的电话,同时看了一下表。刚过午夜两点。

“这时候你打给谁?”理沙子问。

哲朗不答,径自打开记事本,看着电话簿拨下号码,祈祷着对方千万不要不接电话。

“喂。”传来一个充满睡意的声音。这很正常。

“喂,是我,西胁。”

时值半夜,又是哲朗的来电,对方似乎也觉察出必定事出有因,声音立刻变得低沉但很清醒。

“美月出什么事了吗?”中尾功辅问。

挂了电话后大概三十分钟,玄关的门铃响了。

中尾身穿毛衣,外罩长款大衣,和上次来的时候相比显得粗犷许多,大概是无暇顾及的缘故。刘海耷拉在额头上。

“在哪儿?”一看到哲朗,他马上问道。

“客厅。”

“在做什么?”

“不知道,我想暂时先让她一个人待着比较好。”

中尾点头应了声“好”,脱了鞋。他左脚的鞋带也没系。

看着他打开客厅的门走进去,哲朗和理沙子回到卧室。

感觉还是输给了以前的恋人之间的那种牵挂。不,说是恋人好像不太合适—哲朗忽然想起那天在公园和美月的谈话。永远地单恋着别人的不止美月一人。

“中尾还是瘦了啊。”理沙子坐在床上说道。

“就是啊。”

“感觉身体都变小了。”

“肯定有很多难处。工作上的,还有家庭的。”

“而且还被卷进这种事情。”

哲朗在心里嘀咕道,这也没办法。

“我说,”理沙子撩了撩刘海,“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嗯,我也想尊重美月的心情,但让那孩子就这么一直保持男人装扮,我很不安。你就没有这样的时候吗?”

“我也觉得很危险。”

“那怎么办呢?”理沙子责备般追问道。

哲朗盘腿坐在地板上,双臂抱在胸前。

“又来了,沉默?像你那样光是嘴上说着担心,什么也解决不了。”

“只是不想草率行动。”

“你认为我的建议很草率?我是在认真考虑美月的事情。”

“但你没有考虑她的心情。”

理沙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双臂一摔。

“又是这个?你老是说心情心情,还不是一样不明白,否则—”

“日浦她,”哲朗打断了她,“喜欢你。”

理沙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夜用台灯在她背后,她的脸逆着光,但仍能明显地捕捉到她双目圆睁的表情。

良久,她才挤出一句:“哎……”

“她说的。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

事实上他还没有考虑清楚。他满心想的都是,说话间,自己可能已做出无法挽回的举动。

“开玩笑的……”

“你指谁?我?还是日浦?”

理沙子紧闭双唇,仰着头。哲朗想她可能料到了。她这么敏感,不可能注意不到美月的心情。

“她说是作为男人的那种喜欢,想在你面前保留自己男人的一面。”

理沙子继续沉默,哲朗没有再往下说。昏暗的房间里只能听到理沙子微乱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客厅传来开门声,有人走到过道上。哲朗起身开门。中尾站在那儿,憔悴疲惫的脸上挤出几分微笑。

“情况怎么样?”

“嗯,”中尾来到卧室,对理沙子说,“想请你帮忙处理一下那边,如果你有多余的,就借来一用。”

理沙子一脸会意的表情,下床打开壁橱,猫着腰。

“还有,把内衣借给她吧。”

“啊,好。”哲朗来到装有自己内衣的衣柜前。

中尾马上说:“不,如果可以,希望能借高仓的。”

哲朗的手本来已经碰到抽屉,他吃惊地回头,理沙子也猫着腰抬头望去。中尾交替看着他俩。

“女人的东西比较好。另外,有没有什么穿的可以借给她?在家里针织衫之类的就行。高仓有吗?”

“没有,家居服倒是有。”

“那也行。”

“可以吗?”哲朗问中尾。

“行啊,她本人也同意。”中尾声音很低,但说得很干脆,“我到对面去等,能帮我拿过来吗?”

“嗯,好。”理沙子回答。

中尾出去后,理沙子把自己平时穿的家居服都摆到床上。哲朗注意到其中没有裙子,但没有说破。

“就这件和这件吧……”

理沙子选了弹力裤和T恤,还有一件比较厚的衬衫,都是以黑色为基调,女人穿起来会很有女人味,男人穿了也不会给人异样的感觉。

两人来到客厅,看到中尾独坐在沙发上,看不到美月。里边和室的拉门关得很紧。

“有劳你了。”看到理沙子,中尾起身说。

“是我们麻烦你了。”她把换洗衣服和便利店的塑料袋递给他。

中尾接过,把和室的拉门打开约三十厘米。哲朗他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那儿的灯好像关着。

“这是向高仓借的。知道怎么用吧?毕竟你也使用多年了。”

中尾大概是在开玩笑,可哲朗一点也笑不出来。

中尾关上拉门,坐到沙发上。

“真是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你道什么歉。”

“我们也想帮助美月啊。”

“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嗯,关于她的住处我会尽量想办法,不会一直麻烦你们。希望你们再忍一忍。”

“我觉得还是应该把美月留在这儿。”理沙子说,“有个人在旁边看着她比较好,否则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

中尾轻轻地摇摇头。

“那家伙不会去自首的,刚才她已经答应我了。”

“答应啦?真的?”理沙子有些怀疑。

“真的。”

看着中尾笃定的脸,哲朗心想,这份自信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还有,他是怎么说服美月恢复女人装扮的呢?目前这种场合不可能追问这些,但他很想知道。

拉门动了。明明开和关都没有什么问题,却开得很迟疑。开了大概五十厘米,美月出现在对面。她低着头。

美月呼了口气,挠挠后脑勺,坐到中尾旁边。

果然还是女人啊,哲朗想。虽然并没有明显的女人装扮,但和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很不一样。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美月抬起头,看看哲朗又看看理沙子,“让你们看见我的丑态。”

“也没什么好难堪的。”哲朗说,理沙子默默点头。

“地板弄脏了一点。我大致抹了一下。”

“你别放在心上。”

“抱歉。”美月再度低下头。

哲朗瞥了一眼她的胸部。好像穿了裹胸,看不出女人的曲线。理沙子给中尾的那些替换衣物里有胸罩,但她好像还是不愿穿上。

“除了道歉,你不是还有别的要说吗?”中尾对美月说。

“啊。”她轻轻点头,再次看向哲朗他们。她的眼睛有点充血。“我决定按理沙子说的办。如果那是最好的方法,我也只得照做。”

“你是说暂时变回女人?”

“嗯,毕竟不能让警察抓到我。”

理沙子简单地答道:“对。”听哲朗说出美月的心意后,理沙子心中必定已是五味杂陈。

四人被沉重的气氛所笼罩,好像都陷入了沉思。

“我还是先回去吧。”中尾看看手表。

“这么晚叫你出来,真是抱歉。”

“哪儿的话,你能叫我真的很好。”中尾看了美月一眼,站起身来。

哲朗独自送他到玄关。本想送到楼下,中尾固执地推辞了。

“太冷了,送到这儿就行。美月就拜托你了。”

“我明白。”

回到客厅,只见理沙子神情恍惚地吸着烟。美月好像进了和室,大概是不想让理沙子看到自己的女装打扮。

哲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来到厨房喝水。理沙子抽完烟,沉默着离开了客厅。

哲朗不想马上回卧室,就坐到了刚才理沙子坐的地方,但他又很在意隔壁的美月,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和室里一片静寂。

桌上放着理沙子的香烟和打火机。哲朗伸手取过,抽出一支。他偶尔也抽烟,但大多是一时兴起,并未成瘾。哲朗手里夹着烟,打着了打火机,但还没点就熄了。他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打开玻璃门来到阳台。冷风抚过脸颊。他把双肘搭在栏杆上,想重新点火。

这时,一辆沃尔沃映入眼帘,和上次中尾驾驶的那辆一模一样,停靠在路边。

哲朗心下诧异。中尾出去已有一段时间,应该已经走远。

哲朗手里拿着烟,不由得往下看。他想或许那不是中尾的车,可不论是颜色还是车型,无疑正是中尾的。

他在干什么?

会不会是在车里打电话?自从改了道路交通法以后,是不允许开车时打电话的。中尾好像一直严格遵守这方面规定。

但似乎并非如此。因为排气管没有气体排出,前灯不用说了,两侧的车灯也没有开。这么冷的早晨,不太可能不先发动引擎就打电话。

哲朗回到客厅,把烟扔到桌上,出了走廊径直朝玄关走去。卧室那边,理沙子好像说了什么,但没听清。

出了房门,他进入电梯,不知为何胸中涌起万千思绪。

到一楼出了电梯,朝着大门走过去,哲朗忽然停下脚步。中尾蹲在门厅的角落里。

“怎么啦?”哲朗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

中尾依旧蹲着,回头看过来。他脸色发青,可还是露出笑容。“出什么事啦?你怎么又跑下来了?”

“该我问为什么吧。我从上面看到你不在车里,觉得很奇怪。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尾靠着墙勉强站了起来,右手按着腰。或许是剧痛难忍,他的脸倏地扭曲了。

“是腰吗?”哲朗问。

“算是吧,神经痛的一种。”

“神经痛?”

“嗯。别担心,我最近正想去做个按摩呢,好好按一下就好了。”他用手撑着墙往前挪动。

“你还是不要逞强了。再到屋里休息一下?”

“不了,没事的。比赛的时候忍受这样的小痛是常事。”

“时过境迁了。”

“的确,咱们都变成大叔了。”中尾努力保持微笑,打开自动上锁的门,“在高仓和美月面前,你要替我保密啊,不想让她们为我担心。”

“我送你回去吧。我来开车。”

“不是跟你说了没事吗?”中尾做了个深呼吸,挺直腰板,“惊动你真不好意思,快回去吧。”

“你真没事吗?”

“啊。”

哲朗还是没有走开,把中尾送出公寓,等他坐上车。发动引擎时,中尾轻轻地摆摆手。

回到房间,哲朗依然很担心。过了一会儿,他试着拨打中尾的电话。

可电话没有打通。哲朗劝说自己,大概是因为中尾正在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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