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话题一转到大四时的联赛,哲朗顿感不妙—又要说那些事了。他低头喝啤酒,酒有点温了。

“关键还是第三节的射门,如果那个球进了,形势就会大不相同。可那球飞了,真像挨了一记闷棍。”安西眉间皱起笑纹。他是那场比赛的进攻内锋,如今身形仍和当年一样魁梧,脖子也粗壮,不同的是肩背都变圆了,肚子也鼓得像塞了西瓜。

“我说过很多遍了,没有踢球手能从那么远的距离进球得分。”须贝一手拿着筷子,撅着嘴说。他在保险公司上班,曾经的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队王牌踢球手,如今在公司的外号是“大熊”。“当时离球门有三十七八码,不,大概有四十码。”

坐在安西旁边吃着火锅的松崎闻言差点噎住,用筷子指着须贝说:“这家伙每次说起那个球,距离都在增加,上回说的是三十二三码。”

“没那回事。”须贝一脸心不在焉。

“就是就是,没错。”安西拍拍大腿,“是吧,西胁?”

名字被点到,哲朗不得不加入对话:“好像是吧。”声音无精打采。

“你忘了吗?”

见安西不满,松崎用胳膊肘顶顶他侧腹:“他不会忘记那场比赛。”

安西顿时笑道:“哈哈,也是。”

哲朗只能苦笑,话题果然转到了他不愿触及的方向。

那是大学联赛的总决赛。赢了那场,哲朗他们队就能拿冠军。

“最后八秒,”松崎抱着双臂叹气,“那会儿要进了就太棒了,他们一定会说是西胁的魔术。”

“要是投给早田,就成了。是吧,早田?”安西对坐在最边上喝着兑水威士忌的人说。

“谁知道呢。”那人懒洋洋回话,看样子不想接话茬。他多半也腻了。

“绝对该传给早田。”安西不依不饶,“当时我看着呢,没人防早田,他在达阵区左侧,没有一个四分卫会错过那个传球目标,剩下的就等西胁把球传给他了。绝佳的达阵机会。我还以为赢定了,结果……”他没往下说。在场的人都知道比赛结果。

“当时压根没想到会往我这儿投。”松崎接着说,“我被防死了。战术意图完全被识破了,对方负责防守的是有名的小笠原。西胁投出的刹那,我就想,完了。”

哲朗只得默默听着。火锅颜色渐浓。喝口啤酒,味道比刚开始碰杯时苦多了。

在座的都曾是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队队员,一群被迫将几乎全部的生活奉献给橄榄球的伙伴。大部分队员毕业后各奔东西,只有住在东京的每年还能聚上一次。今年是第十三次聚会,地点和往年一样,在新宿的一家火锅店,日子也是雷打不动的十一月第三个星期五。

“帝都大学的西胁,当年可是公认可列入前三名的四分卫。”安西已有些醉意,“那时……是怎么回事?我们可真没想到会那样。”

“行了!”哲朗皱起眉头,“你们也该适可而止了。同样的话要说多少年?也该忘了吧!”

“忘不了!”安西用大如足球手套般的手拍拍桌子,“当年师兄们骗我,说如果我加入,绝对能拿第一,我才把坚持练到高中的柔道扔了。早知道拿不了冠军,我就不玩橄榄球接着练柔道了,没准能到巴塞罗那呀亚特兰大呀……”

“至少拿块铜牌,对吧?”须贝叹气,“这话一开头可就长了。”

“灌他酒,让他闭嘴!”松崎笑着说。

哲朗一脸索然。一只拿啤酒瓶的胳膊伸了过来,是早田。哲朗端起杯子。“高仓今天晚上也上班?”早田声音低沉。

“嗯,去京都了。”

“京都?”

“说是花道师父造了豪华会馆,举行落成典礼,她去给杂志社拍照。”

“哦。”早田点点头,喝了一口酒,“真能干!摄影师这行当男人做起来都累。”

“她说自己喜欢,不觉得累。”

“也是。”早田又点点头。

“高仓不来,可真没劲呀。”安西已醉得口齿不清。

哲朗的妻子理沙子曾是橄榄球队经理,旧姓高仓。她和哲朗已结婚八年,伙伴们仍用当年的姓来称呼她。

“日浦也好久没见了。”须贝若有所思。

“日浦……真想她呀。”安西又拍了一下桌子,“那家伙可不像女经理,规则呀赛程什么的比咱们还在行。”

“说起来,日浦还常常教安西规则呢。”须贝点点头说。

“虽是女人,可真了不起,还跟教练认真讨论过战术呢。那家伙现在在干什么?”

“听说结婚生子了。”哲朗开口道,“理沙子说的。但她俩也只是三年前打过电话,之后就没联系了。”

“女人一结婚,交往的圈子一下就变了。”须贝说。

“男人也会变。”松崎的表情很认真,“中尾这小子今天又没来。结了婚就忘记老朋友,变成模范丈夫了。”

“他老婆很厉害,”须贝接过话茬,毫无意义地压低嗓门,“富家女果然难伺候,得乖乖听话。倒插门女婿真不容易。”

“哎呀呀,咱们引以为豪的跑卫也没逃脱老婆的罗网呀。”安西把酒瓶拉到手边,想给自己斟酒,瓶子却已空了。

聚会十点结束,前橄榄球队员们在饭店前道别。以前会接着去第二家、第三家喝酒,如今已没人开口提议。他们都已成家,时间和金钱都已不能自主。

哲朗和须贝一起朝地铁站走去。

“真不嫌腻,还是那些话。”须贝说,“说我总说那个射门,提起你总说最后的传球。错过冠军我也懊恼,可都过去十三年了,难道还放不下?”

哲朗默然笑笑,心里很明白安西、松崎他们并非真的在意,重提往事只是想找回些什么。

须贝胸袋里的手机响了,他取出走到路旁。“什么呀,刚才还在说你呢……嗯,刚散,西胁就在旁边。这会儿正要去坐地铁。”须贝捂住手机对哲朗说,“是中尾。”

哲朗点头,瘪瘪嘴。说曹操曹操到。

“啊,除了你都到了,高仓和日浦没来……哈哈,没错,全是男人,安西说西胁不用来,只想见高仓……嗯,大家都是老样子。”

哲朗苦笑着听须贝说话。前年聚会之后,再没见过曾经的飞毛腿中尾。

中尾看来没什么要紧事,须贝挂了电话。“他说明年会来。”

“是吗?”哲朗答道,心想:去年那家伙也这么说。

刚要往前走,须贝忽然止步,往哲朗身后看去,一脸惊愕地半张着嘴。

“怎么了?”哲朗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玩兴未尽的年轻人和匆匆回家的上班族往来穿梭—景象和往常毫无二致。

哲朗刚想再问,发现人群对面有个女子背对车道凝望这边。

“那不是……日浦吗?”哲朗自语。

“是吧,果然是她,这家伙在干吗?”须贝挥挥手。

没错,那边站着的正是日浦美月。略微上挑的眼睛和细高的鼻梁依然如故,只是脸颊瘦削,下巴看起来比以前尖。她穿着黑裙配灰外套,手里拎着个大包。

美月好像早已看见他们,发现他们注意到了自己,就穿过人群走了过来,眼睛看着哲朗。

“头发长了啊。”须贝说。

美月留着及肩的褐色长发,大概染过,被风一吹有点乱。哲朗想,一下子没认出她是因为头发,记忆中的她总是留着齐耳短发。可除了这一点,她给人的感觉和哲朗印象中的也很不一样,这似乎并不是因为岁月的流逝。

美月在他们面前止步,来回看着两人,浮出的笑容很不自在。和她四目相对的瞬间,哲朗心生一丝异样的感觉,如同被异物羁绊。

她动动唇,却没发出声音。

“你在这儿干什么?知道今天是十一月第三个星期五吧?”须贝的语气与其说是责备,更像在质疑。

美月两手摆出道歉的姿势,然后放下大包,拿出一个小记事本和圆珠笔。

“究竟怎么回事?”

她没回答须贝的问题,而是在记事本上写了几个字,递给哲朗—“找个地方说话”。

2

“怎么回事?”哲朗盯着美月,“你说不了话?嗓子怎么啦?”

“感冒?”须贝也问道。

她摇头,又在本子上写字让他们俩看:“现在不能回答,回头细谈。”

哲朗和须贝相互看了看,再望向美月。“怎么了?出不了声吗?”

美月缄口不语,只是指着本子上的字。

“奇怪的家伙,一定是出事了。”须贝说。

“总之不能在这儿说,找个能好好说话的馆子吧。”哲朗说。

美月闻言皱起眉,重重摇头。

“不想去人多眼杂的地方?”哲朗问。她点点头。

须贝呼出一口气。“什么呀,没人打扰的地方只有练歌房了。”

“行吗?”哲朗问她。

她犹豫似的歪着头,烫过的头发随风飘动。

哲朗这才注意到她和以前最大的不同在于化妆。她的妆比以前要浓,而且并不精致,像是把手头的化妆品乱涂一气,口红也涂出了嘴唇。她这副模样比不出声更让哲朗不安。

“不然去我家?”哲朗干脆地问道。

美月抬起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眼神在问:可以吗?

“我没问题,须贝,你呢?”

“我当然也没问题。”须贝拉起西服袖口看表,“都这么晚了,不会打搅你吗?哦,高仓今晚不在,是吧?”

“说是要晚回,不用管她。”哲朗看看美月,“怎样?我家离这儿很近。”

她像是想说什么,动了动唇,但终究没出声,似是带着歉意般轻轻点头。

“就这么定了。”哲朗拍了一下须贝的背。

三人从新宿三丁目搭乘丸之内线。进地铁站前,须贝用手机拨打家中的电话,说碰上了大学时的女同学,一会儿要去西胁家,说完把手机递给哲朗:“我老婆让你接电话。”

“我?”

须贝努努嘴点头。

哲朗接过电话问好。他见过须贝的妻子,参加过他们的婚礼。她一张长脸,拥有日本女子的典型五官。

须贝的妻子问“这么晚了,不打扰吗”,哲朗请她放心。

“真是贤惠呀,还是担心你拈花惹草?”

“没有的事,是怕我喝酒。”

“喝点酒也没什么吧,又不是去银座。”

“小儿子马上要上小学,还要付房贷,花钱得精打细算。”

须贝去年年底买了位于荻的公寓。

“你小子真自在呀,高仓又上着班。”

“也没那么舒服。”

三人走下地铁站台阶。途中,美月戴上墨镜。哲朗暗暗纳罕,但未询问。

丸之内线人很多,须贝被挤到车厢一侧,哲朗和美月则被挤到对面的车门附近。哲朗让美月站在门边,自己和她相向而立,两手撑在车厢上护着她。电车一摇,哲朗就得调整身体朝向,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进攻内锋。

美月像在躲避他的目光,一直低着头。哲朗从墨镜与面部的缝隙间能看见她长长的睫毛,没涂睫毛膏。

在车厢里的灯光下,她糟糕的化妆暴露无遗。粉扑得不均匀,丝毫掩盖不了粗糙的皮肤。哲朗还注意到,她化着这么浓的妆,却没有一点香味,反而有一股汗酸味。

这汗味引发的联想,是昏暗的走廊和破旧敞开的门,门上挂着掉了色的牌子,上面写的“美式橄榄球队”也模糊不清。

门对面的屋子混杂着灰尘、汗臭和霉味,杂乱地堆着护具和头盔。屋子中央站着一个女子。阳光透过多年没擦的窗玻璃射进来,照亮了她的右半身。

“我懂QB的心情。”她,日浦美月说。那是最后一战的翌日。尽管只有哲朗和她两个人,屋子里仍充满队员们身体散发的热气。“随它去吧,不是QB的错。”她慢慢点头。那时她称哲朗为QB,即Quarterback(四分卫)。

“是我失误了,”哲朗答,“因为我的错,没能赢。”他戏剧性地叹了一口气。

差五分,十九比十四。若达阵就能逆转。

哲朗他们本就处于劣势,已有心理准备。对手防守很强,己方最强的武器是跑卫中尾的速度,一旦中尾被封死,则胜算渺茫。

哲朗等人孤注一掷投入进攻,试图在盯着中尾的防线上撕开口子。他们增加假动作,假装把球传给中尾,中尾假装接球,像往常一样奔跑。趁着对方防守队员被他迷惑的工夫,哲朗将球传给外接手松崎和近端锋早田。对手完全被蒙蔽了,因为那个赛季帝都大学队很少传球,他们忘了西胁哲朗截至上个赛季是联赛中数一数二的四分卫。

但这一战术没能奏效多久,进入赛程后半段,面对哲朗和中尾的假动作,对手不为所动。终于,到了最后八秒。

只剩最后一搏的机会,离球门有十八码。

哲朗右手持球,边后撤边寻找目标。对手的防线如野兽般逼过来,己方的防守队员拼命阻止。时间所剩无几,对手即将朝哲朗撞来。如果持球被抓,就完了。

哲朗把球投了出去,球画着弧线朝松崎飞去,松崎拼命去抓。若他的胳膊再长十厘米就够着了,但抓住球的是对方后卫。对方队员立刻欢呼雀跃,帝都大学队则顿时鸦雀无声。哲朗后来看录像才知道,边线的早田无人防守。

“都怪我。”屋子里只有两个人时,哲朗反复说。

“没那回事,你尽力了。”美月捡起脚边的球,朝他扔过来。哲朗用胸口顶了一下,球力道十足,让他意外。

她说:“挺起胸膛!”

哲朗盯着球,然后看她。她咬着下唇扬起下巴,充血的眼睛瞪着他。

此后两人再未说起那场比赛。毕业后,每年一次的聚会她也只来过前三回,之后就杳无音信。

三人在东高寺下车。哲朗家离车站只需走几分钟。租的大两居,房子盖了才三年,很结实,还带电子锁。每次说起是租的房子,别人都劝哲朗不如买下来,他和理沙子却从没提起这个话题。

三人乘电梯到六层。各住户呈コ形排列,哲朗家在最里面。开了门,屋里一片漆黑,哲朗开灯请两人进去。

“全是高档货呀,写体育文章这么赚钱?”须贝环顾着客厅说道。

“没什么高档货,都是一般的东西。”

“不对吧,我多少也懂一点。”须贝细看橱柜上摆的外国餐具。那些全是理沙子在国外买的,她喜欢收集餐具。

“不说这个了,坐吧。”

“对对。”须贝坐进皮沙发,摸摸扶手,“好东西手感就是不一样。”

双人沙发和三人沙发摆成直角。须贝坐的是三人沙发,哲朗在他旁边坐下。美月就那么站着。

“怎么了?坐呀。”哲朗指指双人沙发。

美月不答,拿出小本子。

“又笔谈呀……”须贝小声说。

她表情凝重地写了几个字,递给哲朗—“洗手间在哪儿”。

“走廊第二个门。”

她拿起包出了客厅。哲朗想,大概是去洗脸,如果把糟糕的妆容卸掉就好了。

“好像出不了声,嗓子有问题?”须贝扭扭脖子。

“她刚才在那儿,是在等我们。怎么没进去呢?”

“大概是不想见其他人。”

“为什么?”

“不知道……”须贝挠挠头。

哲朗进了厨房,把水倒进咖啡机,装好过滤纸。

卫生间响起开门声,美月像是出来了。哲朗把西班牙咖啡粉放进过滤纸,摁下开关,打开橱柜,拿出杯子放在台面上。

哲朗感觉到美月进了客厅。

“啊……这是谁?”须贝说不出话了。美月不答。

怎么回事?哲朗想着走出厨房。

门前站着一个男人,陌生的小个子男人,穿着黑T恤和牛仔裤,朝哲朗慢慢转过头来。

你是谁?哲朗也差点脱口而出,但马上意识到那张脸是美月的。虽然成了短发,妆也全卸掉了,但眼前站的无疑是她。

须贝直起身,半张着嘴,瞪大眼睛。我一定也是这副表情—哲朗惊讶得说不出话,脑子里却这么想。

美月交替看看他们,翘了翘嘴唇,像是在笑,既像讥笑呆若木鸡的两人,也像嘲笑自己的样子。

她吸了一口气,哲朗屏住呼吸。

“好久不见,QB。”美月终于出声。

是男人的声音。

3

哲朗有种奇妙的感觉。眼睛看到的和耳朵听到的有偏差,正如那种看到电视里放着外国电影,听到的配音却一点都不像好莱坞明星时的困惑。

“说话呀,QB。”美月说。那声音很陌生,却和她嘴唇的开合相符。“须贝也是,嘴别张那么大啦。”

哲朗从头到脚扫视了她好几遍,总算开了口:“是……日浦?”

“当然,但大概不是你们认识的日浦美月。”美月唇边浮出微笑。

“怎么回事?这打扮,还有,”哲朗指指她嘴巴,“这声音。”

她低下头,随即抬起:“说来话长。我正是想说给你们听,才在那儿等的。”

哲朗点头。“坐下说。”

美月大步走到沙发中央坐下,穿着牛仔裤的双腿微微分开。

一直盯着她的须贝在她坐下后开口了:“这不是什么伪装吧?”

美月笑了,露出雪白的门牙。“不是,是认真的。”

须贝挠挠鬓角,看起来越发不安。

哲朗在须贝旁边坐下,又看看美月。她的表情有点古怪。

“这……究竟怎么回事?”哲朗问。

美月两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最后见到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着?”

“大概十年前……对吧?”哲朗问须贝。

“差不多,”须贝说,“日浦那会儿还在上班,是建筑公司,对吧?”

“记性真好。”美月表情柔和下来,“没错,那会儿还是上班族,进公司三年了,还是干点复印、文字录入之类的杂活,直到辞职也没什么变化。”

“听理沙子说你结婚了。”

“二十八岁那年秋天。”美月答,“工作是早就辞了,实在没劲,想搞设计才进的那家公司,却没让我画过一张图。我再次认识到,女人总受压制。”

“我说,”须贝犹豫着插嘴,“你说的这些或许也重要,可我想……”

“想先问我为什么这副样子?发型、服装,还有这声音?”

“老实说是这样。如果你不说……怎么说呢,总不踏实,对吧?”最后的“对吧”是冲哲朗说的。

“我尽量说得简短些。”美月看看他俩,“你们觉得我为什么结婚?”

“为什么?应该是喜欢对方吧?”须贝答。

“不对。我们是相亲结的婚,他在银行上班,比我大八岁,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认真,结婚后也这么觉得。他很能干,可我不是因为这个跟他结的婚,而是我必须结婚,跟谁都行。”

“为什么那么着急?”须贝问。

“简单地说,是想让自己死心,想让自己知道自己是女人,只能做女人。我以为结了婚就会死心,就不再抱幻想。”

哲朗不可思议地听着她语速飞快的诉说,一时间没明白话里的意思,直到她带着停顿意味的眼神让他察觉到了什么。

“你……不会吧……”他喃喃自语。

美月默然点头作答。

不会吧……哲朗在心里重复。但她现在的外表显示他的直觉没错。

“啊?说什么?怎么回事?”须贝好像还没反应过来,盯着美月和哲朗。

“就是说,你不是女人,对吧?”哲朗说,心里却想,怎么可能?难以置信。

美月答得冷静:“没错。”

“不是女人?那是什么?”须贝愕然。

“是啊,是什么呢?我自己觉得是男人。”美月嘴角的笑有点奇怪。

须贝似乎仍摸不着头脑,求助般看向哲朗。

“不是在恶作剧?”哲朗向美月求证。

她扬扬下巴,像在说:当然。

哲朗做了个深呼吸,以宣告重大事件般的心情开口道:“性别认同障碍。”须贝“啊”了一声。哲朗看看他。“你应该听说过这个词。”

“啊,知道,可是那个……”须贝挠挠头发开始稀疏的脑袋,“呃,怎么说呢,是指天生那方面就异常的人,对吧?可日浦以前不是那样,是个正常女人呀。”

“所以,”美月说,“我有必要解释。首先希望你们能接受两点:第一,这不是撒谎或开玩笑。第二,我的痛苦由来已久。”

“我……”哲朗重复着美月的自称。虽然事实摆在眼前,却有什么东西在拒绝正视。

“没错,”美月接着说,“我是个男人,从很久以前,从认识你们之前就是。”

4

厨房传来恒温器的声响,香味扑鼻。哲朗想起咖啡机还开着,站起身来。美月和须贝都不说话。美月大概在等着看他们俩对自己的告白有什么反应,须贝大概不知如何应对。

哲朗把咖啡倒进两个马克杯和一个咖啡杯,用托盘端过来,在自己和须贝面前放下马克杯,在美月面前铺上杯垫,放下咖啡杯。难堪的沉默中,三人啜着咖啡。哲朗和须贝加了牛奶,美月喝着黑咖啡。

美月放下咖啡杯,扑哧笑出声来。“忽然听到这种事,很吃惊吧?”

“这……能不吃惊吗?”须贝看看哲朗。

哲朗点头。“你说很久以前就这样?”

“嗯,也许从一生下来就是。”

“在我眼里你可是个女人。”须贝说,“虽然觉得你有些奇怪,可从没觉得你不是女人。”

我还不是一样!哲朗暗道。

“人被逼到绝境,什么戏都能演的。”

“那是在演戏?”须贝问。

“要说是否一切都是演戏,还真不好回答,很难说清楚。那种心理很复杂,你们不会理解的。”

无法理解,事实如此,所以哲朗什么也没说。须贝也一样。

“小时候上的幼儿园里有个小池子,”美月端起咖啡,接着说,“夏天很喜欢在那里玩水,可是我有件事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穿得跟大家不一样。”

“泳衣?”哲朗问。

“没错。伙伴们只穿黑色泳裤,而我得穿遮住上身的泳衣,并且不是红的就是粉的—我认为只有平时穿裙子的女孩才会这么穿,而我平时只穿裤子,所以该和男孩一样穿黑色泳裤。”美月喝了口咖啡,拢拢短发,“被当成女孩对待,我觉得别扭,这是最早的记忆,后来一直在和母亲反复拉锯:你得穿裙子,不想穿;玩点女孩玩的游戏,不想玩;头发上扎个丝带,不想扎。我母亲在家教严格的家庭长大,脑中有一幅理想的母子图,如果不如愿,不光责怪丈夫孩子,还会责备自己。她大概注意到独生女性格古怪,急着想趁早矫正。”

“可没成功。”

美月对说话的哲朗点点头。“很遗憾。也许她坚信成功了。”

“什么意思?”

“等到了懂事的年龄,孩子也会处处留意。看到母亲因为自己而哭泣,我开始觉得不能这样了。”

“然后开始演戏?”

“算是吧。虽然不情愿,还是穿上裙子,虽然不开心,还是和女孩子们一起玩,学她们说话的样子。于是,母亲放心了,家里也相安无事。但我一直觉得这样不对,不是真正的自己。”

须贝轻叹一声,脱下西服,松松领带。“怎么说呢……一下还真是反应不过来。对我来说,你一直就是女人,即使你现在说自己不是……”

“我内心一直没变,再说和球队的伙伴们在一起很轻松,因为大家没把我当女人看待,在我面前大大咧咧地换衣服,不对我另眼相看。理沙子曾生气地说这样一点都不优雅,可我不这么觉得,老实说,反而很开心。”

“那是因为你不是一般女人。”须贝说,“刚才安西也说,像你那么熟悉橄榄球的女人,找不出第二个。”

听到熟悉的名字,日浦表情柔和下来。“安西还好?”

“老样子,就是肚子越来越大。”

“那家伙真是好人,一般人不会去请教女人。当年能进球队真好。”美月垂下眼帘,“要是能穿上护具就更好了。”

“早知道是这样,那会儿就让你穿一回了。”须贝笑着望向哲朗。哲朗点头称是。

“但美好时光也只有那一段。”美月的表情凝重起来,略微嘶哑的声音更加低沉,“刚才也说了,在公司上班的日子最糟糕,就因为拥有女人的身体,我不知有多懊丧……”

哲朗不知如何应答,端起杯子送到嘴边。他知道女性在社会中常受到不公平对待,但美月说的痛苦大概不属于这个层面。

“辞职后我做了不少尝试,寻找可以不用意识到自己性别的工作。然而问题不在于工作内容,而在于如何与人相处。既然要和人打交道,就不得不意识到身体和内心的反差。”

“所以死心了,”哲朗说,“想到结婚?”

“我想这样一来,自己总会有变化,只要结婚生子,就……”美月眼神凄凉。

“记得你有孩子。”哲朗问。

“六岁了,男孩,令人羡慕的是他有小鸡鸡。”

她大概是想开玩笑,可哲朗笑不出来。须贝盯着杯底。

这时,门外响起开锁声。三人相互看了看。

“理沙子回来了。”哲朗说。

美月直起腰,焦点不定的眼神在空中游离,这是她今天第一次面露狼狈。但她马上又坐下了,似乎在说:事到如今,急也没用。

哲朗来到走廊,理沙子正在玄关脱鞋。

“回来啦。”

或许是没想到哲朗会来迎接,她单脚站着,瞬间停止了动作。“啊,回来了。”

“这么晚。”

“我不是说了要晚回吗?”理沙子脱下另一只鞋,看看玄关放着的两双陌生鞋子,“有客人?”

“球队的家伙们。”

“这我知道,是谁?”

“一个是须贝,你猜另一个是谁?”

理沙子一脸不耐烦。“别兜圈子,我累了。”

她拎着装摄影器材的大包,向客厅走去。哲朗抓住她空着的那只手。“等一下。”

“怎么了?”理沙子皱起眉头,刘海遮着眉梢。

“日浦来了。”

理沙子蓦地睁大眼睛,一脸猝不及防的表情。

“日浦美月这家伙来了。”

“美月?是吗?”她面露喜悦,看样子想立刻见面。

哲朗没松手。“见她之前,我有话跟你说。”他看看诧异的理沙子,接着说,“那家伙跟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回事?”

这时,门开了。理沙子转身看去,美月站在那儿。

“这么回事。”她说。

5

就哲朗的观察,理沙子并没太惊讶,见到美月的一瞬间,好像并没认出她是谁,随即不加掩饰地流露出见到老朋友的喜悦。

对哲朗他们坦承过的话,美月又对理沙子说了一遍。理沙子坐在刚才哲朗坐的座位上,抽着薄荷烟聆听,几乎没插嘴。安静的屋子里充斥着美月和面容极不相符的粗哑低沉的声音。

等她说完,理沙子在烟灰缸里摁灭烟蒂。

“虽然吓了一跳,”她说,“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你早知道?”须贝瞪大了眼睛。

“没到明了的程度。我没想过美月的内心实际是个男人,但总觉得和我们有不一样的地方,一直这么觉得,又搞不清究竟是哪里不一样。现在觉得解开了一个谜。”理沙子对着曾经的女友笑了笑,“你该早点跟我们说。”

“是想说来着,但说不出口。”

“嗯,明白那种感觉,虽然说不清。”

两位前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队的女经理互相看了看,相交的视线里似乎包含了只有她们能明了的种种感受。见此情形,哲朗觉得,美月的内心即便是个男人,但因和理沙子同样拥有女性身体,两人有着相通之处。莫非这就是超越了性别的友情?

“后来呢?”理沙子说道,“结婚、生孩子,后来怎么样了?看样子,女人的角色扮演得不是很成功啊。”

“嗯,很失败。”美月指着理沙子面前的烟盒,“能给我一根吗?”

“抽吧。”理沙子递过烟盒,美月抽出一根,理沙子已点着打火机候着了。“多谢。”美月叼着烟凑近。

“刚才也说过了,和我结婚的那个人并不坏,工作努力,顾家,对我也很好。只是很遗憾,对方得是女人,他的这些优点才行得通,对我来说只是徒增麻烦。”

“麻烦?”理沙子歪了歪头。

“很苦恼。他待在身边,我就觉得烦闷,交流也很麻烦。他一碰我的身体,我立刻起鸡皮疙瘩。当然这不怪他,都是我的原因。我给自己找借口,以为结婚生子之后,自己会有改变。可事实并非如此,反而陷入困境,意识到自己的肉体和精神格格不入。也按自己的方式努力过,长久以来一直、一直在演戏,心想这样总有一天就变得不是演戏了。结果还是白费力气,因为欺骗不了自己的心。”

“然后就离家出走了?”

美月吐了口烟。“去年年底走的,之前也一直想出走来着,母亲的离世让我下了决心。”

“你妈妈去世了?”哲朗问。

“嗯,食道癌。最后瘦成一把骨头。因为得照顾她,她走之前我不能离家出走。”

“你父亲呢?”

“父亲身体还好。母亲去世后,觉得他轻松了一点。说起来,母亲的葬礼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

“我说,”理沙子开口,“你说的离家出走,是指和丈夫离婚?”

这也是哲朗在意的问题。

美月吸了两三口烟,摇摇头。

“一天忽然就从家里跑出来了。是在送他出门上班,把孩子送到幼儿园之后。之前的几天已收拾好行李,准备好能让自己活下去的钱,只等行动了。如果丈夫要求警察搜寻会带来麻烦,所以出门前给他写了信放在厨房桌上。”

“事情的原委,信里全写了?”

“没有。”

“为什么?”

“也想过要写,”美月夹着烟,手撑着额头,“说谎时间长了以后,再想坦白太难了,又不想让孩子知道。要是知道自己的母亲其实有颗男人的心,那会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一想到这些就下不了笔。”

“那,你丈夫和孩子会不会在打探你的消息?”须贝担心地问。

“大概吧。”

“他们挺可怜的。”须贝看看哲朗和理沙子。

哲朗没点头,心里也这么觉得。或许美月的丈夫也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离家以后都做了什么?”理沙子问道。

“各种活儿,比如在酒馆里打工之类……”

“作为女人?”

“不,”美月用力摇摇头,“当然是作为男人。好不容易自由了,怎么可能让这样的机会从手里溜走?”她把烟在烟灰缸里摁灭,摊了摊双手,“怎样?你们不觉得我看上去是男人吗?”

哲朗觉得看到的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少年,这不仅因为美月个子矮小,还因为她身上有着那种少年特有的中性气质。

须贝说怎么看都是个男的,理沙子则含糊地评论“还行、还行”。

哲朗问了他关心的话题:“你在注射激素吗?”

美月眼神认真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哲朗,点点头。“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离家出走就开始了,因为一直以来都想。托它的福,你看,有长胡子的苗头了。”美月指指下巴,往理沙子那边凑了凑。

“真的哎。”理沙子说。须贝也凑过来看。

“接下来就是胸了,怎么也小不下去。”美月站起来,不等别人反应,不由分说地开始解黑衬衣的扣子。她脱去衬衫,露出晒黑的肌肤。她胸部裹上了棉布般的东西,令女性胸部的曲线完全不见踪迹。

美月想让大家看的好像并不是这个,她把右胳膊抬到齐肩的高度,握紧拳头,使劲弯起胳膊,亮出肌肉块。

“怎么样?货真价实吧?能来个八十码的长传。”

的确是充分锻炼的结果。但哲朗还是觉得,这身体的某处让人疼惜。

理沙子也沉默着将视线转向上方。哲朗注意到她露出了那种看拍摄对象的眼神。

只有须贝感叹道:“真了不得!”

“声音也是服药的结果吗?”哲朗问道。

美月意味深长地抿抿嘴角。“不完全是。”

“还做了什么?”

“这个嘛,”美月把食指向嘴里插了插,“用铁扦子把声带弄伤,用了好几根呢。痛得直打滚,吃尽苦头,但很快就变成这样的声音了。”

听到这番话,须贝皱起眉头。“光是听着就觉得疼。”

“非得做到这一步不可吗?”哲朗问。

美月刚要穿上衬衫,听到这儿又脱了下来。“只要身体能变成男人的,我什么都愿意做,豁出命去也在所不惜。我是在修正这个被造物主做坏了的身体。”

6

冰箱里的罐装啤酒全拿了出来,别人送的白兰地也打开了,哲朗家意外地成了同学会的延续。话题依然是大学时代的回忆。谁都不提辉煌往事,记忆中只有失败和意外。

“还记得大三那年和西京大学那场恶战吗?”须贝赤红的脸上笑意盈盈,“西胁传球被拦截,差点让对手抢先时,和对方的拦截队员撞在一起,结果球顺势高高飞起。”

“不知怎么回事,球刚好掉进安西手里,对吧?”理沙子做了个抱球的动作,“随后大家大叫:快跑!”

“安西这小子糊里糊涂拔腿就跑,前头没有一个人,对这家伙来说,这是他橄榄球生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达阵的机会。”

“我也以为得手了,一阵狂喜。”

“结果是那一幕惨剧,大家全失控了。”

须贝的话让哲朗也想起当时的场景,哑然失笑—拿球的安西鬼使神差地摔倒在得分线跟前。

“那小子那时候就开始发福了。”须贝说完又笑。

说起往事,话匣子就合不上。说橄榄球的时候,大家似乎都没在意美月的特别,一个个话多了,酒量大了,喝的速度也快了。

首先醉倒的是须贝,被拖到客厅旁边的和室,酒会也散了。

“你和理沙子一块睡卧室。”哲朗说。美月没点头。

“我在这儿就行,沙发足够了。”

“可是……”

“像对须贝那样对我就行了。”她抬眼看看哲朗。

哲朗吃了一惊,再次认识到情况复杂,而自己还没接受。

他只说了声“好吧”,理沙子默默拿过毛毯。

已经过了凌晨三点。哲朗和理沙子在卧室的双人床上并排躺下。其实哲朗已很久不睡在这张床上了,可两人并没有说什么,各自关掉床头的夜灯。

哲朗闭上眼,却全无睡意。越努力入睡,脑子越清醒。他睁开眼,黑暗中隐约看见天花板。

那一幕情景在脑海中复苏。

美月一丝不挂,屈起膝盖,两腿微微张开,双手放在背后。她没什么赘肉,肌肤紧致,不大但形状漂亮的乳房冲着哲朗,乳头呈略带粉色的浅棕,耻毛并不浓密。荧光灯的光芒照彻她全身。

那是大四的五月,窗外细雨如丝。窗帘没拉上,玻璃上映出哲朗的身影。他刚从卫生间出来,眼角余光捕捉到了自己发呆的影子。

“做吧,”美月抬头看他,脸上浮出冰冷的笑,“或者,你不想?”

“不……”哲朗躲开她的目光,全身发热。

是在球队出去喝酒之后。不知怎的,美月跟着到了哲朗的住处。去QB那里再喝点吧,好啊好啊—大约有过这样的对话,已记不清具体情形。

两人喝了几杯廉价威士忌。美月很能喝,哲朗酒量也不错,即便如此,两人都有了几分醉意。

美月是在哲朗去卫生间时脱了衣服,一丝不挂地等他出来。

之后的事哲朗记不清了,但还能记起美月身体的触感,皮肤光滑有弹性,像嫩竹一样柔软。

美月不是处女,但还是疼得皱眉。荧光灯关掉了,灯泡微弱的光照着她的脸。哲朗抱着她,几次窥探她的表情,看她的反应。她闭紧双眼,咬紧嘴唇,丝毫未发出呻吟,能听见的只有呼吸。哲朗怀疑她是否只有痛苦。

然而,第一次结束后,美月把手伸向他的下体,等他有了反应,问道:“再来一次?”

哲朗马上压了上去。正值精力过剩的年纪,他把所有的青春和体力都向美月倾泻,而她的身体也足以承受。他俩做了好多次,直到天亮。闷热的夜,满头大汗的人。榻榻米上铺的被子几乎湿透了,后来拿起被子一看,连榻榻米都吸足了汗水。两人倒头大睡,醒来后发现四周扔着纸团,屋里腥味扑鼻。

至今哲朗也弄不清那晚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他并没怎么意识到美月是异性,做梦也想不到会和她有肌肤之亲。她大概也一样,所以对两人独处一室也没犹豫。她那么主动,只能说是唐突。

哲朗想不起那个早上美月是怎么离开的,大概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吧。事实上,两人的关系也没有从此变得亲密,仍像原先一样相处、对话,依旧是球队队员和经理的关系。就连两人独处的时候,也没再说起那天晚上的事。

哲朗没去细想,对自己说那没有特别的意义,想让自己相信,不少年轻人萍水相逢,当天就可以上床,自己和她也只是体味了一下恶作剧的感觉而已。但他无法释怀。美月不是那种轻率主动的女孩,自己又没有勇气去问她的想法,觉得那样会引火烧身。总之,他逃避了。

十多年过去了,那天晚上的情景作为奇怪的回忆刻在哲朗脑海里。事到如今,他已不再琢磨美月当时真正的心情,对弄清美月的想法已经死心,只能断定,有什么事让她一时冲动。

可是……美月说她很久以前就认为自己是男人了。那么,当时和哲朗挥汗相拥的她也该是如此。怀抱男人的心却和男人亲热,哲朗无法理解这种心理。他也想过这或许和同性恋一样,又觉得哪儿不对。

正这么胡思乱想,房间外传来微弱的声音。是脚踩地板发出的声音,有人在走动。

哲朗想,大概是去卫生间。可紧接着听见玄关方向有人在动鞋子,然后是门开关的声音。

哲朗坐起来。身旁的理沙子正在酣睡。

他下了床,穿上扔在脚边的裤子,赤身套上夹克来到走廊。玄关的鞋架上不见了美月的运动鞋。打开客厅门,沙发上空无人影,须贝鼾声如雷。

哲朗打开抽屉拿了钥匙和钱包,转身走向玄关,光脚套上跑步鞋,打开门。空气清冽,但他无暇返回穿上T恤。

哲朗乘电梯下到一楼,穿过宽敞的大厅跑出去。一辆大卡车正从公寓前驶过。他走到人行道环顾四周,不见美月的踪影。如果她搭乘出租车,就追赶无望了。

哲朗朝着东高元寺车站小跑,每逢经过能遮雨的楼间空隙,他都留心查看,却一无所获。

跑到一个小公园前,他停下来环视一圈,像是没人。刚想往前走,一件东西映入眼帘。

公园入口放着个垃圾箱,旁边挂的东西似曾相识。他走近拿了起来。

没错,是美月戴的女式假发。他朝垃圾箱里看去,里面扔着黑色短裙和灰色夹克。

哲朗走进公园,定睛搜寻树丛间,心想带电筒出来就好了。

眼角捕捉到有东西在动,他迅速看过去,只见滑梯下有个黑影,像是有人蹲在那儿。他慢慢走近,隐约看见一个蒙着黑衬衫的背影。

美月抱膝而坐,头埋在膝盖间,唯一的行李—那个大包放在旁边。

哲朗靠近,把手放在她肩上。美月吓了一跳,身子一颤,抬起头来,目光凶狠,等到认出是哲朗,表情又变得像个要哭的孩子。

“QB……”

“为什么跑出来?”哲朗问,“有什么不满意吗?”

她俯身摇摇头。“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我们没觉得麻烦,你想多了。走,回去。”

她再次摇头。“能碰到大家,我已经满足了,了无牵挂,接下来的事我自己办。”

“我明白你的决心,可也不用偷偷出来吧。不怕我们担心?”

“抱歉,可我要是说了,你们会挽留。”

“那还用说!这么晚能让你出来吗?”

美月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拎起包,朝与哲朗家相反的方向迈开脚步。

“我家在这边。”

“我坐出租车去商务酒店,这样你总不用担心了吧?”

“等等!”哲朗抓住她的手腕,“为什么这么赌气?”

“不是赌气,”美月甩开哲朗的手,“不能给你和理沙子添麻烦。其实连见面也是麻烦……”她低下头,咬着唇。

“我不明白,”哲朗笑笑,“有什么麻烦呢?留老朋友在家过夜有什么问题?”

“不,不是这么回事。”美月挠挠短短的头发,踢着地,“我不想把你们卷进麻烦,不能因为搅乱你们的生活,让自己活在内疚中。”

“说得那么严重,没那回事吧,你想多了。总之先回家,有话回去慢慢说。”

哲朗想再去抓她的手,她往后退。哲朗想往前一步,她伸出右手制止:“不行,我不能去。”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类似悲壮的意味,哲朗终于开始意识到事态非同小可。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美月移开视线,沉默不语。从表情上看,她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语言。

“说来听听,否则我没法退让。”

美月似乎在犹豫,盯着一处,反复深呼吸。

不久,她抬头望向哲朗。“我不说,你迟早也会知道。”

“什么意思?知道?什么时候?”

“早一点的话是明天,也许后天。”

“明后天?”哲朗一头雾水,“既然迟早会知道,那就现在说呗。”

“我说了,你就一个人回去?”

“这可没准,得看说的是什么。”

哲朗以为她会生气,说自己狡猾,不料情形却全然不同。她露出浅笑,又慢慢摇头。

“听了我的话,你大概就不会留我了。所以也许还是说了好。”

哲朗不明白她的意思,这回轮到他沉思了。

美月呼出一口气。“我被人追。”

哲朗“啊”了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被人追?”

“对,被追,准确地说应该是……即将被追。”她似乎觉得找到了恰当的表达,点点头,“是警察,他们找到我只是时间问题,然后大概就完了。”

“警察?你……”哲朗脑中一片茫然,“你干了什么?”

“还想知道这个?”

“还用说?”

“是呀,当然,”美月耸耸肩,定神看着哲朗,“罪名将是谋杀,我杀人了。”

这句话传进哲朗的耳朵,刺着他的心,刺得他一时间动弹不得,也无法出声。

“你没听见吗?”美月问,表情有点像恶魔。还是一张女人的脸—哲朗混乱的脑海一角这么想。

7

哲朗站着,不知该说什么。美月从牛仔裤口袋中掏出个东西掷过来。他伸手接住。是个一次性打火机,黑底上画着两只金色的眼睛,中间有“猫眼”二字,那设计让人想到歌剧《猫》。

“这是……”哲朗终于出声。

“之前打工的地方。”

哲朗再度查看,背后印着地址电话。是银座的店。

“我在那儿当调酒师。”

哲朗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以男人的身份?”

“当然。”美月说得坚决,“别看我这样,有天赋的。”

哲朗点头,打了一下火,火苗比想象的大。

“店里有个叫香里的姑娘。我们都叫她小香,其实她已经三十上下了,在店里说是二十六岁。”

不知美月的叙述会怎么继续,哲朗默默听着。

“有个男人每天晚上盯着小香,一直等到她从店里出来,跟着她。如果她和客人去别的店,他会守在那家店前面。如果客人乘出租车送她,他就开车追。总之,他的眼睛一秒钟都不离开小香,直到她回家。”

“跟踪狂呀。”

“简单来说正是。”美月点头,“不光跟踪,每天还打电话纠缠,留下恶心的留言,有时还寄来偷拍的照片。”

“常听说这种事。”

“小香每天生活在恐惧中,说客人送不了自己的时候,害怕一个人回家。这种时候我就送她回家,乘出租车到她住的公寓,看她进屋之后再走。她住在锦系町,我住菊川,同一个方向。”

“保镖?”

“算是吧。昨天深夜这样送她回家,那个跟踪狂照例跟着,把车停在公寓附近。我送小香到家门口,她的手机响了,那男人打来的,大意是说不许让那家伙进门,当然指的是我。跟踪狂大概对我这个每晚送她回家的调酒师恨之入骨吧。小香立刻挂了电话,却比往常更害怕,因为那人之前从没拨打过她的手机。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知道了她的手机号码。”

“这个,大概有不少办法。”

“那人有种种卑劣手段。总之我火了,小香进屋后,我立即朝他走去,想做个了断。”

“了断?怎么了断?”

她握紧拳头。“跟这种变态狂做了断,还不是只有一条路?因为他根本不会听你劝说。我打算给他点厉害瞧瞧,让他别再干变态的事。”

哲朗看看她那作为男人来说还相当纤瘦的体格,心想,就凭这体格?

“别看我这样,我也在每天锻炼呢。不是你的对手,可换了一般男人,掰手腕我还输不了。”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美月说道。

“然后呢?”

“我走近那人的车,强行坐进去。他大吃一惊,我警告他今后不许接近小香。他根本不听,胡说什么是为小香好才跟着她。我心头火起,冲他的脸就是一拳,他也气坏了,开始还手。后来的事不说你也知道,就是在狭小的车里打斗。原以为他只是个软弱的变态狂,可毕竟是个男的,力气很大。我失去了理智,回过神来时,发现正掐着他的脖子。”

美月说得淡然,光听语气,像是在讲述电影镜头。哲朗觉得不真实。

“那人不动了,摇他打他都没反应,我马上想,呀,完蛋了。”美月浮出笑意,“没有犯罪感,也没觉得可怜,只是生气,因为他居然这么容易就挂了。”

“所以没报警?”

“根本没想,觉得为这种浑蛋进监狱,也太没道理了,就决定逃跑。”

“尸体就那么扔着?”

“连车一起挪到不显眼的地方才逃的。”

“那,打算接着逃?”

美月耸耸肩。“我也知道还是自首为好。本来身体就和常人不同,很麻烦,再来个通缉,根本没法好好活。”

是呀,哲朗想。

“说实话,昨晚几乎没睡,一直在想是不是该自首。无意间看见日历,想起来是十一月第三个星期五,一下子很怀念大家,打算见一面之后再决定。”

“那进聚会那家店不就好了?”

“想进去,可我要是见了大家之后不自首,而是潜逃,也许会给大家添麻烦。这么一想就作罢了。”美月把手放在额上,摇摇头,“我真是没用,要是考虑到那一步,赶紧离开就好……”

“被我们发现了,是吧?要是装作没看见就好了?”

美月微微歪头。“不知道。很高兴能和你们交谈,能说说心里话,舒服多了。”她抬头望向夜空,左右晃晃脖子,松松肩膀,微笑着对哲朗说:“坦白完毕。”

“现在还犹豫该不该自首吗?”

“不,就在刚才,下了决心。”美月眨了眨眼睛,“天亮就去警察局,去自首。”

“真的决定了?”

“你想阻止我?”

“不,老实说,我不知怎么应对。不想让你去警察局,可又觉得这种情况应该自首,是在情和理之间摇摆吧。最强烈的感觉是吃惊,而且束手无策。”

“因为你是正常人,这样就行,不用困惑。这么苦恼,对于我来说就是负担。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说,回家就行。”

你这么说,我也不能回去。哲朗伫立不动。

“不能这么做,是吧?”美月像是明白他的心情,“那我消失。多谢了,问理沙子好。”她拎起大包,背朝哲朗,毫不犹豫地迈步离开。

“等等!”哲朗叫道,但她没停。他追上去,抓住她的肩。“我说,等等。”

美月想甩开他的手,他没松开。美月抓住他的手臂试图拉开,他却抓得更紧了。

美月抓着他的手臂苦笑。“不愧是男人,有劲。男人的手臂就得这样才行。”

“不管怎样,先回我家一趟。不然我怎么跟理沙子解释?”

“把我说的原原本本告诉她就行。”

“你去说,她肯定也想听你亲口说。”

美月的手顿时没了力气。她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别强人所难,QB,你让我再重复一遍那些不愿说的事?”

“去了警察那儿,你得一遍又一遍地说,直到你要发疯。在这之前,先在理沙子面前说一遍。”

“你……”

“我不会松手,就算你逃走了也会去追。这双擅长带球冲锋陷阵的腿还利索着呢。”

“知道了。”美月的肩膀松弛下来,“想去见大家是个错误,直接去警察局就好了。”

“这个结论下得太早了。”哲朗轻推美月的后背。

回到公寓附近,大门的台阶上坐着一人,是理沙子。看见他们,她站起身。“回来啦。”她对美月说道。

“我发现她溜走,就去追,在公园找到了。”

听到哲朗的解释,理沙子只答了句“哦”,眼睛仍盯着美月。

“她有话跟你说,很重要,你听听吧。”

理沙子默然点头,一脸思考的表情。大概是在想象将听到什么。但毋庸置疑,怎样的想象都比不上事实。

“现在就说吗?”

“只能现在说,到明天就说不了了。”美月说完,瞥了哲朗一眼。

8

以前都没在意过挂钟秒针的移动声,今晚却很刺耳。哲朗不禁想,以前门外的汽车声也没这么清楚吧?

须贝也起来了,美月在他和理沙子面前再度诉说。听杀人经过的时候,理沙子好像也方寸大乱,几乎没插嘴,聆听过程中吸了五根烟。须贝则僵硬得像一尊石像。

说完,美月低下头。理沙子交抱双臂,斜眼看着上方。须贝不时搓着额头。哲朗在厨房盯着他们。

又听明白了几点:美月已经给“猫眼”酒吧的老板娘打电话辞了职,解释是出于个人原因;她之前住在菊川,房主是旅居国外的熟人,已经给房主打过电话,说要搬走,邮寄了钥匙。

哲朗想,警察盯上美月只是时间问题。死者是纠缠“猫眼”女招待的跟踪狂,想来有几个人知道,这样,忽然消失的调酒师就不能不被怀疑。

“能问个问题吗?”理沙子终于开口。

“问吧。”美月回答。

“假如去自首,那事怎么办?”

“那事?”

“你的身体。刚才你不是跟我们说过吗,要修正造物主的错误,这下就不管了?”

“不是不管,我的想法没变。”

“可是,如果自首,被警察抓走,心愿就实现不了了。你有心理准备了?”

“我进了监狱,也打算作为男人活下去。”

“这可有点困难。”理沙子有点粗鲁地说,“你进去的话,绝对会进女子监狱。不管本人怎么说,他们会优先考虑户籍上列出的性别。”

“这没办法,就当是上女子学校,也没什么。”

“那激素注射呢?进了监狱,可就没办法注射了。”

大概是没想到这一点,美月刹那间有点狼狈,但旋即恢复了冷静的表情,摇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就算失去了身体,我也会努力不让自己失去男人的心。”

“此话当真?”

“当真。”

“我觉得这不是你的真话。你刚才给我们看了身体,那么骄傲。你很在乎作为男人的身体。那是你牺牲了家庭才得到的,当然在乎。正因渴望得到,你才会狠心弄伤自己的声带。如此辛苦才得到的身体,能这么简单地抛弃?”

“别说了,理沙子,你懂什么?她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理沙子大声说道,深呼吸一下,又面朝美月:“我不想让你的人生半途而废。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如果就这样进了监狱,将没有任何答案。在监狱里自欺,说自己是个男人,难道这样你就能满足?”

“那你说怎么办?别净说不负责任的话!”哲朗从椅子上站起身吼道。

理沙子坐直,斜视美月,身体微微倾向哲朗那边。“责任我来负,这样行了吧?”她像在发表宣言。

“责任……什么意思?”

“我不会让美月去警察局,不管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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