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桑丫头, 又在这里等你爹呢？”同村路过的李婶子，抱着木盆从桑树林经过，正好看到光着脚丫在桑林里驻留的云桑桑。

云桑桑回答：“是啊，李婶子这是洗衣服去？”

“对啊, 昨天下了一场大雨, 没来得及, 听说河里的水涨了，正好能将衣裳拿过去洗了。”李婶子想起自己还有很多活儿, 不和云桑桑唠嗑了, 说了一句，便往小溪的去了。

云桑桑依旧站在桑树下，望着几年前她爹背着包袱离去的方向。如今这世道不怎么太平, 村儿里的成年男丁大部分都被征兵了，留下的不是老得动不了的, 就是一些几岁的孩童, 要么是奶娃娃。

再过几年, 战事若不停, 村儿里这批又长大的男童, 可能来不及成家, 又会被征走。家里有男丁的，无一幸免。

像云桑桑的爹这样, 能成家养孩子的，在村儿里已经是比较幸运的了。爹是在她三岁时被征走的，自打爹走了, 本就难过的日子更难过了。

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她娘的身上，前两年刚把家里两老的送走。

在去年，她娘也因为一场风寒被夺去性命。自此, 这家就剩下仅有十岁的她。

村儿里的人越来越少，剩下最多的就是女人。后来村儿里见情况不行，凡是家里的男丁，能成亲的，就赶紧相个姑娘成亲，等征兵的时候，好歹能给家里留个后。

哪怕如此，村儿里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战争持续下去的话，迟早这村儿的人会绝迹。

这些大事情，云桑桑是不太懂，也不太想关心的。懂了，去关心了，她就能改变这一切吗？不能。

她只记得娘死前的意愿，希望能知道爹的下落。她不知道爹是去了哪里，这年头也没法子出去，说不定这边刚出去，那边人就有消息了。最笨，也是最有用的办法，就是留在村儿里面等。

她已经在这里等很久了，没有厌烦的意思，也不觉得无聊。她就靠在一棵桑树下，偶尔会爬到树上去。

当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云桑桑赶紧从树下滑下来，搓了搓小脸，伸着头去看声音传来的地方。只见那个地方，先被掀起了些尘土，接着便看到了一匹马儿飞奔过来，她用力的睁大眼睛去看马背上的人。

只需一眼，她便认出这头发扎得高高的人，不是她爹。

来人风尘仆仆，却难掩她身上的不凡。到对方骑着马近了些，她又发现，这人生得俊俏，好像是个姑娘。一个姑娘装扮得如此英气，骑着马，拿着刀，云桑桑自动脑补了对方的身份。

“姐姐，你是一位女将军吗？”

穆若白看着下方的小姑娘，对方的问题也是让她稍愣，随后回答：“我不是女将军。”

“啊？不是吗？”

“我看姐姐拿着刀，扎着头发，看起来威风凛凛，原来不是女将军吗？”

穆若白连日赶路的疲倦，在云桑桑那双明亮的眼睛下，好像得到了些消除，看此处桑林一片，景色还不错的样子，方才过来的时候，她还听到了些水声。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在这里停留两日，补充补充体力，再继续赶路。

穆若白问：“小姑娘，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桑树村。姐姐你看四周，全是桑树，所以这里被称作桑树村。原本，桑树村的人都是以养蚕为生，从前这里可是有许多外来人，都喜欢桑树村的蚕丝。可惜连年战乱，这里已经不是从前，那些客人不来了。”

自然，桑城也穷了。

养蚕还是要养，为了活着，他们不得不选择在其他地方开荒，种点粮食，吃的。只是战乱年，收成也不好，不过也没有出现饿死的情况，一顿能吃个四五分饱。

穆若白表示，她想在这里停留两日，要找个地方借住。

云桑桑当即很热情的邀请：“姐姐若没地儿去，去我家吧，我家三间房，住了一间，其他都空着呢。”

穆若白心中疑惑，怎么只住了一间？

等她牵着马，与云桑桑去到家里的时候，看着眼前的房屋。能看出，在从前这房屋还是不错。一路过来，她就感觉到了，这边的村儿，镇，壮年男丁几乎没有，能看到在路上走的，都是女人。小的，年轻的，老的都有，还有不少年轻的女子，背上都有一个奶娃娃。

“我爹很多年前就去打仗了，我娘死的时候，他都没有回来。那边没有传个消息回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没敢出去，怕爹的消息传来，就听不到了。”

穆若白这一天，在云桑桑这儿听了许多桑树村的事。本就知道战争的残酷，如今听起来，比想象中的还要残酷万分。

云桑桑问：“穆姐姐，兵荒马乱的，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去东边，去探个亲。”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没有将自己的真正的意图表明。

在这年代，女子去参战，怕是会令人不解吧。

云桑桑也没有多问，将家里最好的食物都拿出来招待。送走穆若白的时候，还很遗憾的说：“穆姐姐来到不巧，若是桑果成熟的季节，还能吃些桑树再走。”

“桑林都在这儿，有的是机会。”云桑桑笑着与穆若白挥手，等穆若白骑着马走远，她赶紧爬上树，爬到很高的地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直到怎么都看不到远去的人，才收回目光。

虽说穆若白只在这里呆了一天多，云桑桑还是对她印象深刻。第二年桑果成熟的季节，她望着树上的桑果，又盯着穆若白曾经远去的方向，盼着那位穆姐姐能回来尝一尝桑果。

桑树村的桑树有很多，成片成片的，若是搁在从前，桑树村儿的人一定会高兴疯了。如今这桑树，长得真好。

若是从前，这会儿已经有人许多壮年男丁，爬上树采摘桑果去售卖了。

而此时的桑林，只有一些几岁的孩童在采摘桑果。说来也是令人不信，桑树林的桑果，竟然年年都吃不完，最后不是在树上风干了，就是掉落到地上化作了泥土。

一年又一年，云桑桑从十岁长到十三岁，距离那年相遇，已经是三年过去。

战争依旧没有结束，倒是村儿里的人都在议论一个事。

“听说这位穆将军骁勇善战，自打穆将军带着女子兵，已经击败过敌人好几次了。”

“这么说，咱们有生之年，有可能过上和平安定的日子，以后村儿里都没人来抓男丁了？”

云桑桑听着这些传言，心里也在做猜测。穆将军是女子，手里有女子兵，还个个骁勇善战，击退敌人。

她想起三年前，遇见的那位穆若白，对方会是吗？她倒是期望是，一开始她就觉得，那就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这一日大早，云桑桑听到外面的哭喊声，心知出事了。等她打开门，便看到有一些年轻的女子，被士兵打扮的人抓住拖走，任凭哭喊，那些人都没有放手的意思。

一些年老的女子上去阻止，那些士兵不胜厌烦，一刀就将人抹了脖子。刚才的哭喊声，就是来自这些女子。

云桑桑心里一惊，这事她听说过。据说这些女子，会给抓去军营，安慰军营里的那些常年没有女人的将士。

云桑桑赶紧转身，可她已经被人发现，她没武功，反抗不过，被揍了一拳，头脑发昏，如同小鸡一样，被人拎着放在马背上。耳边是，那些张狂又恶魔似的声音。

她有些难过，这般被带走了，爹爹若是有消息传回来，那该怎么办？她还没有完成娘的意愿呢。

又想起接下来的遭遇，她还是没忍住流泪了。她还想起了，那个骑着马，拿着刀的穆若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杂乱的马蹄声中，她竟然能听到了一组整齐规律的马蹄声，正向着她的位置赶来。

没一会儿，她听到一声惨叫，好像坐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已经坠落下马。

接着，马儿停下，她被人抱了下来。

她双脚落地，这才抬起头，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不顾额头上流下的血液染了眼睛，她叫了一声：“穆姐姐？”

“还好吗？”

“好着呢。”云桑桑对着穆若白一笑，用衣袖擦了擦遮住眼睛的鲜血，这东西真碍眼，挡住她的视线了。

穆若白牵着云桑桑的小手：“去处理一下伤口，以后我们本部就驻扎在桑树村，以后桑树村就是我们的后援补给。”

云桑桑开心的将穆若白带回家，很大方的分了她一个房间。

自此穆若白带着女子兵，驻扎在桑树村。桑树村先前差点被抓走的女子，都被救下来了。

没几天，穆若白再次征女子兵，先前那种可怕的经历，使得这群女人燃烧起了反抗之心，每家每户，都有女子去加入其中。

云桑桑没加入，她身板瘦弱，没什么力气，穆若白的刀她都拿不动。她上不了战场，却能为保护桑树村的女将士们提供吃穿，她将村儿里所有的女子集合起来。

就这般，桑树村的多了一支女子兵，并且队伍越来越大。一些其他地方的女子，也都有慕名而来加入的。

如今是乱世了，各方群雄四起，听说在许多地方，都有女子被抓去军营。在这世道，根本不将女子当人，如同牲口一般。

桑树村的女子，都愿意为了自己的家，尊严，拼命。

是以，三年过去，桑树村的女子比较其他地方的女子，都要过的好，简直就是女子的天堂。然而天下没有安定的那一日，就永远没有和平。

她们守护桑树村已经是极限，又怎么能与天下那些个群雄争锋呢？在这世道，也不是所有女子，都与她们一样，愿意拿着刀在战场上砍杀敌人。

为了这一方安宁，穆若白与众人商议了，决定筑城墙，将她们这片净土守护。

当城墙起，更多人想要侵入桑城这片土地了，尤其是知道这里大部分是女子，天下的人都瞧不起，都想将这里据为己有，将这里的女人收入囊中。

穆若白依旧得带领着女将士出去拼命，守护这方土地。

“若白，记得平安归来。”

“好。”

“若白，桑果又要成熟了，一会儿我摘，你回来就能吃了。”

“好的。”

几乎每一次，穆若白出去，云桑桑都是如此对话。她们相依许多年，之间的感情，不知道是亲情，还是爱情，总之早已经习惯了彼此存在。

习惯在屋子里面，有这么一个人。

“若白，如果平定的那一天，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穆若白显然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就等平定的那一天吧。”

其实她们都明白，桑城的存在，已经成了许多人都眼中钉，外界一直乱下去，这里还安全些。若外界被人统一了，桑城迟早会沦陷。

不是穆若白不够好，也不是桑城的女人们不够厉害。

而是天下大势如此，愿意与她们一样，拿起刀捍卫自己尊严的女人没有那么多。更多的女人，还是更喜欢相夫教子，被人保护在羽翼下。

能不流血，还能过安稳的日子，她们怎么可能背井离乡，抛弃一切来桑城投奔呢？哪怕在她们的心中，对穆若白这样的人也很钦佩。

穆若白明白，云桑桑明白，桑城的女人们也明白，就算最后会败，她们还是想努力的守护这方净土。桑城的女人们，永远都没有办法忘记，那一次差点被抓走，扔去军营里当军，妓的场景。

那一天，穆若白又带着人出去了。

云桑桑照常说：“若白，早点回来，一会儿摘了桑果，我就摘菜做饭，等你回来吃。”

穆若白还是照样回答：“好，等我。”

这一次，云桑桑等了三天，都不见穆若白归来。她还是拿不动刀，天生的，练都没有用。所以她注定没办法，跑去战场上砍人。

她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都是树，一眼看不到头。最终还是没忍住，骑着马追去了。

去了一片狼藉的战场，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她们都没气息了。

而那个说好要回来吃饭的人，尸骨无存，哪里都找遍了，还是不见人。

在穆若白消失的地方，云桑桑搭建了一座小木屋，打算在这里安家了。那一次战争，穆若白尸骨无存，桑城的女人死伤无数，可敌人也被她们尽数杀掉。外面依旧没有平定，穆若白已死，短时间没有人再盯着这里了。

这对桑城是幸运，又是不幸的。

这一天，云桑桑的茅草屋门口，遇见了一个老婆婆，老婆婆问她，想改命吗？

她想也不想就回答：“想。”

她请老婆婆进屋，问：“老人家，你是神仙吗？你能让若白回来吗？你能将桑城保护住，不被人欺负吗？”

“真是一个贪心的小姑娘。”

“不过，你若愿意付出代价，你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皎月婆婆的笑容并不好看，云桑桑却觉得这笑容，真是太慈祥了。

“那我想要若白复活。”云桑桑说了，又连忙摇头，“还是别复活了，复活过来，又是每天打不完的仗，这世道，若白再厉害也赢不了，活了，有一天还可能是这个结局。”

“婆婆，我要若白转世投胎，希望她下辈子能幸运，最好是快活似神仙，强大，无忧无虑，没有人束缚她，能永远平平安安。”

皎月婆婆笑容不变：“让她转世，能幸运快活，强大没有人束缚，平安，小姑娘，你一下子就许了四个愿望。”

“说吧，你还想要什么？”

云桑桑觉得这是梦，所以她尽情的说自己的想法：“我想再遇见她。”

“我想要桑城平安，不被人侵犯，这是她希望的。”

“又是两个愿望了，加起来七个了。”

“既然要和她再一次相遇，那我得一直活着。”

皎月婆婆皮笑肉不笑：“八个了。”

云桑桑摸了摸脸：“要是遇见她了，我成了老太婆怎么办？那多丑，我还要容貌好看，永远只有二八年华才行。”

“九个了。”皎月婆婆问，“还有吗？”

“没了，这些都是我希望的。”

“好，去吧。”皎月婆婆一声落下，云桑桑被推进一道木门。

等她出来之后，原本温暖的太阳，照在她皮肤上的时候，她只觉得火辣辣的疼。

皎月婆婆连忙塞给她一个黑纱斗笠：“现在知道贪心的代价了吧？”

云桑桑抱着个鱼缸，看着里面小小的金鱼，皎月婆婆见状问：“九条金鱼，吞掉九个世界，都是养不活的。”

“总有一天能活，我都不死不老了，还怕等不起？”云桑桑和皎月婆婆道谢，回到了曾经的家。

这才发现，桑城的桑树，都死了，唯独她们门前的那棵还活着。后来她带着桑城所有的女人们，为穆若白修建了陵墓，也将牺牲的女将士骨灰撒入陵墓中，所有的材料都是用那些枯死的桑树木。

后来，哪怕日月更变，天地重组，桑城也是最特殊的地方。更变多少次，桑城都会在这里，还会随着外面的世界同步变化。下方的陵墓，更是没有被破坏一分。

不知道多年，不死不老的云桑桑，始终没有喂活一条金鱼，但她从未放弃过，既然活着，总能养活，总能见到她想见到的人。不管是一千年，一万年，还是十万年。

再后来，云桑桑捡到了一匹狼，起名大白鲨。

再再后来，她遇到了两株有灵智的调料，小辣椒与麻椒，第一次开始雇佣童工。

她遇到过许多客人，看到许多的故事，从动容，感同身受，怜悯他们的遭遇，愤怒一些人的选择，到最后麻木，每天都只想着赚钱，养鱼，等着那个该出现的人出现。

想她了，就去下面看看她的衣冠冢。

在那里坐坐，说说话，就当她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终于等到了，那天夜里，月色很美，桑树下出现了一个穿着蓝色衣裙的女子，只需一眼她便认出了这是她等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就结束了。

小炮灰那个，等我将无cp那本结束了再开，不然顾不过来，有兴趣可以去收藏下。感谢在2020-07-22 02:52:54~2020-07-29 23:1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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