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俞崇抚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 一时脑子卡壳嘴瓢了。

但他及时纠正了称呼, 佯作无事发生。

当然,两个晚辈也很给面子的没有拆穿。

此时已经快四点了, 晚上还有首映礼,贺思嘉和吴臻便提出告辞。

上车后, 贺思嘉噙着笑问:“我外公可爱吗?”

吴臻解开领口,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 “你外公值得人尊敬。”

“现在也是你外公了, 改口红包都收了。”

吴臻浅浅一笑, 扶了扶土里土气的眼镜。

他将贺思嘉送去公司,自己也要赶着去做造型。

六点钟, 他们几乎同时到了举办首映礼的影院,今天来了不少媒体、同行以及影评人, 另外还邀请了一千多名粉丝, 首映红毯相当热闹。

导演余枫带着吴臻与贺思嘉压轴出场, 两个年轻人虽然没有穿情侣装, 但手上的戒指格外引人注目。

自官宣恋情后,他们还是首次面对公众, 媒体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但今天主场是电影本身,吴臻与贺思嘉都没兴趣拿感情隐私博关注,不管记者怎么套话,两人都耐着性子打太极。

他们越回避,记者们愈发咄咄逼人。

贺思嘉被问烦了, 直接怼人。

“你们在拍摄《玩古》之前就认识吗?”

“你介绍啊?”

“两位是因戏生情吗?”

“我俩就合作了一部戏,演的亲兄弟,你是功课没做好还是口味重?”

“双方父母知道吗?”

“你声音再响点儿他们就能听见。”

“公布恋情影响大吗?”

“大是哪位不认识。”

“请问两位老师发展到哪一步了?是否有结婚——”

“被你们堵着挪不动步。”

……

贺思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沸腾的场面逐渐冷却。

收看直播的网友简直快笑死,弹幕刷的飞快——

“是斯嘉丽这一年来过于收敛,让记者盆友们忘记了曾经血染的风采吗?”

“泰迪:阴阳怪气我是专业的。”

“臻儿好宠哦!一直盯着斯嘉丽笑!”

“影帝肯定很高兴,再也不用费心思应付记者啦。”

“太狗了,仇恨都被斯嘉丽拉走了,他也不来打打圆场,不是业内著名高情商吗?”

“影帝表示只要小男友怼得开心,我当背景板也可以!”

“就没人同情一下余导吗?好歹也是成名大导,不但被遗忘,连过于矮小的身材都被淹没在人群中……”

最后,媒体采访被贺思嘉无情终结,记者们只能幽怨地目送几人进入影厅。

今天的首映礼安排在影院最大厅,可容纳一千五百人,主创们都坐在前排。

余枫棒打鸳鸯,特意让贺思嘉和吴臻坐在自己左右,他可不想看部电影还被迫吃狗粮。

于是,贺思嘉另一边就挨着叶闻飞。

叶闻飞的八卦欲早就蠢蠢欲动,“思嘉,我有一个问题……”

“爱过。”

“……”

算了!

叶闻飞愤然地想,等他谈恋爱那天也不会告诉贺思嘉的!

友谊的小船已翻,伏地魔都扶不起来。

随着灯光暗下,周围逐渐安静。

投资方的logo一一释出,黑屏时忽然爆出一声枪响。

“砰——”

屏幕亮起,吴臻所饰演的金立夏被几名警察扣压在地,他并没有挣扎,只是脸贴着地面,努力扭头看向某一处。

镜头慢慢聚焦他的眼睛,眼白布满血丝,瞳仁里映着如走马灯般晃动的人影。

观众尚来不及看清,画面已渐渐淡出。

嘈杂的人声和警笛声渐远,被唢呐与锣鼓声取代。

时间回到八年前。

荒僻的小村难得热闹,这一年,村子里终于考出位大学生。

村人们吹吹打打送金立夏到村口,道别之际,贺思嘉饰演的金小寒首次出现在荧幕上,怂怂地躲在金母身后。

“我天,贺思嘉好土啊,秋衣搭毛背心哈哈哈。”

“只是造型土而已,明明可爱又嫩。”

“我看预告他好像演的是哑巴?”

“嗯,自闭症。”

观众们小声议论,看着金立夏离村,金小寒在家里跟金母闹别扭,又冒雨冲出家门。

大雨滂沱,金小寒沿着小路朝村口跑,一次次跌倒在泥地里,摔飞了布鞋。

“啊!就是这里吧,当时曝录音臻儿和斯嘉丽吵架,还说斯嘉丽不敬业,臻儿澄清时发的视频。”一名舞鹤cp粉激动地向同伴求证。

同伴没理她,同伴正在心疼,只想扶起金小寒擦干他脸上的泥点,带他去找哥哥。

镜头慢慢拉高拉远,雨中的金小寒唯剩一个小点。

画面转至下一场景,是与村庄完全不同的繁华与喧嚣。

伴随着轻快的背景音乐,金立夏来到省城,荧幕上逐一出现主创的名字。

导演选择了一种技巧性的处理方式,不单单是打出字幕,而是将字幕融入画面中。

比如金立夏望向一栋高楼,字幕以墙体广告形式出现;金立夏过马路,字幕制成斑马线特效;金立夏进入学校,迎新横幅上印着主演名字……

不仔细看甚至很容易忽略,可一旦发现了,又能体会到特殊的乐趣。

整段片头紧凑流畅,不足三分钟就向观众交代了金立夏入学后的重点经历,导演运用了一组挡黑镜头,借人流、车流、楼体等元素短暂遮挡人物,从而改变人物的造型和所处环境。

最终,片头结束在玫瑰落入垃圾桶的一幕。

那是金立夏初恋失败的证物,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

黑屏上打出设计感十足的“玩古”二字,正片开始。

金立夏得知母亲被诊断出癌症,便让金母来省城治病,他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接到母亲和弟弟,带他们去了一家当地有名的中餐馆。

他不止一次听室友提起这家餐馆,知道店里的厨师手艺很好,想让母亲和弟弟都尝尝。可他没有挥霍的资本,金母亦了解他的窘迫,只局促地点了一盘素菜和一碗素汤。

母亲的小心翼翼让金立夏难过又无力,他面上装作寻常,却独自躲去了洗手间偷哭。

只是一顿饭而已,他连一顿饭都无法满足自己的母亲。

次日,金立夏带上金母去市里最好的一家医院重新检查,诊断结果确实为癌症,医生建议最好马上手术。

可手术费用太高,金立夏不论如何也负担不起,他休学打工,还要照顾母亲和弟弟,生活的重担将这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压得喘不过气。

直到他无意中闯入一条古玩街,全片第一个爽点来临。

金立夏从“捡漏”中得到启发,又从伪装成盗墓贼的骗子团伙处找到灵感,精心设计了一场骗局,成功瞒天过海,卖出一件赝品。

导演在该段剧情中的剪辑手法很特别,以五感为切入点,利用一系列碎片元素拼凑出金立夏的自学过程。例如视觉观察到的人物微表情;听觉记录下的欺诈话术;以及嗅觉、味觉、触觉在分辨文物真假时产生的种种抽象联想……

而串联碎片的是一支钢笔和一本硬壳笔记,镜头通过闪前和闪回的方式,不时切入一间暗室,金立夏背对镜头坐在书桌前,将所习经验一一写入笔记本中。

这种手法使得每一镜的信息量更为饱满,同时也加剧了观众的紧张感,他们自觉提高注意力,只怕一眨眼就错漏了重要线索。

“老弟,我最多给你这个数……”荧幕上,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再次比划着手指,他已经给出了高价,也满足了金立夏的心理价位。

但金立夏的面部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怔忪,他的良心犹在挣扎。

他回想起穿着公仔套装的自己补送给女神的那束玫瑰、以及医生口中的天价手术费、还有最初请金母和金小寒吃的那顿饭……

一滴汗自后颈滑落,没入领口,金立夏微微抬头,露出个复杂而坚定的笑容,“成交。”

金母被送入手术室,金立夏搂着弟弟坐在外面等候。

“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金立夏明知金小寒听不懂,却仍不停地安慰对方,或者,他只是想说服自己。

然而下一刻,兄弟俩已经站在金母的墓碑前。

原本是沉重的生离死别,但前后两镜剪在一起,偏偏有种荒诞的喜感,影厅里竟零星响起几声笑。

但很快,观众便笑不出来了。

“燕子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然后跌在王子的脚下,死了。”

镜头中,金小寒睡得正香,金立夏则坐在床边垂首哭泣。

所有观众都知道,在自由与束缚之间,金立夏选择了后者,选择了他的快乐王子。

但他看不见快乐。

“呜呜,小寒也太招人疼了,妈妈好爱他,就算吃野菜也要养他一辈子!”一名粉丝擦了把眼泪,显然已入戏。

而她身旁坐着的影评人则理智地分析着镜头潜台词,他隐隐读懂了这一幕的光影语言——金立夏背对光明,脚踏阴影,就像燕子放弃了飞往埃及,冻死在快乐王子身边。

也预示了故事的未来。

故事继续推进,不等观众用上纸巾,又进入爽片模式。

接下来半小时即是金家兄弟发家史——金立夏借助金小寒卓绝的天赋,制作出一件件以假乱真的赝品,他还掉债务、将金母的骨灰盒迁入陵园最贵的一座坟、住进了大房子、开上了豪车、甚至买下了当初留给他诸多遗憾的中餐馆。

整段剧情节奏很快,从无到有的累积过程看得观众们肾上腺激素飙升,期间还夹杂着喜闻乐见的打脸片段——

金立夏有了钱,想带弟弟去服装店买新衣服,却遭到两名店员的白眼和讥讽。他当即拽着弟弟去了另一家店,在造型师的帮助下,他换掉了朴素的衣服,摘掉了厚重的黑框眼镜,修剪了精致的发型,也帮弟弟彻底改头换面。

两人再次返回第一家店,店员已经不认得他们了,态度热情甚至可以称为谄媚地迎了上来,然而等待她们的却是金立夏无情的投诉。

“余导,你是不是太浮夸了一点?”当贺思嘉看到金立夏站在豪华游轮上,被一众美女们包围,实在憋不住吐槽的欲望。

可惜余枫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金家兄弟越来越有钱,制作的赝品也越来越逼真,甚至骗过了精密的仪器与无数文物专家的眼睛,以至国内数家博物馆都将赝品误当做出土文物,拨专款抢救性收购。

观众们提心吊胆看着专家对赝品进行鉴定,有人提出疑点,又被一一排除,最终,赝品被鉴定为真品定价存档,印章落在鉴定证书上的那一刻,影厅里不少人都长舒了口气,继而产生一种强烈的爽感。

但故事总有起落。

零五年,华人富商在海外拍得一件唐三彩凤首壶,并承诺捐献给首都博物馆,可在转运途中发生意外,导致凤首壶破损。

当博物院组建专家团队进行修复时,所有观众都有预感,剧情即将发生转折。

果然,震惊全国的文物造假案至此曝光,监管部门严令彻查,梅庆饰演的老警察偶然发现了线索,带着小徒弟来到金家兄弟居住的片区展开调查,却遇上了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此时的金立夏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良心尚存的小骗子,他镇定地骗过经验老道的警察,暗暗将疑点引向自己的邻居——早在两年前,他就查出邻居身上有案子,于是未雨绸缪地做了布置,让一切巧合显得顺理成章。

他知道,只要邻居被抓捕,真相隐瞒不了多久,但调查和审问都需要时间,足够他带着弟弟逃走。

“不错不错,伏笔暗线埋得很自然,我之前都没注意。吴臻真的可以,幸好跟他搭戏的是梅庆,换个稍弱的都会被他压制。”一名影评人跟同伴点评道。

同伴赞同地点头,小声说:“他一直很牛逼,倒是贺思嘉挺让我惊喜的,以前没看过他演戏还以为挺烂的,想不到大荧幕首秀这么出彩。”

“嗯,既有个人特质又不让人出戏,可塑性非常高。影帝提名应该拿不到,但最佳新人提名绝对跑不了。”

在场的贺思嘉粉们如果能听见两人的评价必然开心,可此刻她们正在内心疯狂咒骂——臻婊这个贱人竟然敢打哥哥耳光,简直家暴渣男!

渣男烧掉了记载罪恶的笔记本,带着弟弟一路逃回老家。

在仅剩下的剧情中,观众们始终沉浸在压抑的情绪中,而金小寒被压在木柜下无声大哭的一幕,让许多女生心揪着疼,也跟着掉下眼泪。

余枫听着观众席隐隐传来的啜泣声,微微勾起一抹笑,他身边的年轻人完成了角色使命,成功做到了让观众怜爱和疼惜。

电影全片时长110分钟,转眼已进入尾声,而影厅里的哭泣声也越来越明显。

荧幕上,金立夏盖住了弟弟眼睛,枪口抵在金小寒太阳穴。

所有观众都回想起影片开场时的枪响——金小寒真的会死吗?死在无知无觉间、死在血脉兄弟的谎言下。

“砰——”

老警察稳稳握住枪站在房门口,金立夏持枪的手臂已然被击中。

数个警察一拥而上,将金家两兄弟压服在地。

此时观众终于看清金立夏瞳孔中的影像——是试图挣扎的金小寒,是他永远的、最爱的弟弟。

荧幕一黑。

画外音响起了法官的宣判,金立夏因犯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而金小寒因智力障碍,加上只是制假没有参与销售,最终无罪释放。

三年后,老警察的徒弟带着几件文物来到监狱,请金立夏帮忙鉴别真假,金立夏只一眼就看出了蹊跷,告诉他都是赝品。

末了,金立夏叫住准备离开的小警察,他双手拘谨地放在膝上,喉结微微滑动,良久才开口,“小寒……还好吗?”

“他很好……”

通过小警察的回答,观众们才得知金小寒被老警察接回家照顾了。

“你努力争取减刑,早点出来,小寒一直在等你。”小警察说。

金立夏牵起唇角,没支撑一秒又落下了,他红着眼眶说:“谢谢。”

此后五年间,金立夏因多次立功,获得减刑提前释放。

三十五岁的金立夏已经两鬓斑白,再不见当年的意气风发,他拎着包袱跨过铁门坎,脚步猝然一顿。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送他入狱的老警察,另一个是他的亲弟弟。

八年不见,老警察看上去依然健硕,金小寒也如记忆中一般,好似时光在他身上停驻了。

但金小寒望过来的眼神却透着陌生,深深刺痛了金立夏。

这时,老警察忽然推了推金小寒,“叫人啊,爷爷怎么教你的。”

金小寒微微偏头,似在思考,半晌,他再次望向金立夏,慢吞吞地发出一个单字音节——

“……哥?”

镜头留给金立夏,他并没有观众预想里的激动,表情甚至堪称平静,只是眼里早已蓄满泪水。

“嗯,哥哥在。”

永远在。

全片结束,舒缓的片尾曲响起,观众们一动不动,皆沉默看着荧幕上的电影原型介绍。

直到演员表已出,灯光终于亮起,主持人拿着话筒走上台,朗声问:“今晚的电影好看吗?”

“好——看——”

迟来的掌声爆发,响彻全场。

足足一分多钟,掌声才逐渐平息,主持人邀请导演、演员、制片等主创来到台上。

当话筒交给吴臻时,观众席很多人都在大喊“老公”,因为金立夏被塑造得相当吸引人,高智商、高颜值、既绝情又有温情,实属美强惨的典范。

贺思嘉听着一声声“老公”,转脸翻了个白眼。

不过舞台太远,没有人看见。

“吴老师,看完电影有什么感想吗?”主持人笑问。

“非常荣幸参演《玩古》这部非常优秀的电影,感谢余导选择我,感谢投资方,感谢我的搭档……”

吴臻开口就是一串感谢名单,官方且不出错,但无法令主持人满意。

“您观影时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幕戏?”

“小寒叫哥哥,全片里他就这一句台词,也是分量最重的一句台词。”

因为cue到了贺思嘉的角色,台下立刻响起尖叫声。

主持人含笑等着观众冷静下来,又问:“那您在拍摄中有特别喜欢哪场戏吗?或者说印象最深。”

“你是指我自己的,还是包括别人的?”

“都可以。”

吴臻忽然看了眼贺思嘉,“那就是小寒坐在邻居院子里等我回家那场。”

金立夏出村办事,将金小寒托付给邻居照看,金小寒见不到哥哥,就在院子里等哥哥,从清晨等到日暮。

但在全片中,这段戏似乎并没有太多特别之处。

主持人好奇追问:“为什么?”

“那天拍摄时NG了很多次,中途我跟在余导身后看了会儿,发现……”

发现落日下的贺思嘉漂亮得难以用言语描述,甚至有几分不真实,以至他生出妄想。

后来妄想变作现实,又一步步发展到连他都始料未及的现在。

“发现思嘉其实挺有灵气的,而且很敬业,是个好演员。”

又一阵狼叫过后,主持人顺应民意,“那您有什么话想对思嘉说吗?”

吴臻不甚明显地笑了笑,或许别人看不出来,但贺思嘉一望既知,男朋友又憋着坏了。

“加油。”

贺思嘉:“……”

主持人干笑两声,“思嘉呢,有没有想对吴老师说的?”

贺思嘉拿起话筒,专注看着吴臻,“我很感谢吴老师。”

吴臻眉峰微挑,静待下文。

“感谢吴老师带我看见了表演的世界,让我感受到表演的乐趣。”

吴臻愣了愣,眉眼一瞬间分外柔和,“不客气。”

他们站在台上互望彼此,台下,则是一千五百名观众。

不知是谁头一个鼓掌,接着,观众席再次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

“啊啊啊啊斯嘉丽我爱你!”

“舞鹤舞鹤,CP最热!”

“妈妈爱你!!!”

“你们爱我可以。”贺思嘉佯作气恼地说:“但请你们别叫吴臻老公了,他是我的。”

满堂哄笑声中,吴臻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问:“是你的什么?”

他以为贺思嘉会回答一声“老公”,但对方却似逗趣又似真心地说——

“是我心里永不熄灭的火。”

狂野。

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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