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天

我们预感到,吉普赛人首领这一生的传奇故事马上就要说到结局了。我们于是怀着更焦急的心情等待夜晚的来临。在他开口讲述时,我们也听得更加认真。他是如此这般地接着讲他的故事的:

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

可敬的桑托谷修道院女院长用严苛的方式惩罚自己,以此作为赎罪,但她的身体机能已经衰退,这样的生活让她难于承受,否则,她的身体或许不会这么轻易地被忧虑压垮。我眼看着她生命的火焰慢慢熄灭,再也没有勇气离开她半步。我穿上僧侣的服装,这样就能随时进入修道院。有一天,不幸的曼努埃拉在我怀中离开了人世。女公爵的继承人索里恩特公爵于是来到桑托谷,他用最开诚布公的方式和我进行了交谈。

他对我说道:“我知道您和亲奥地利派系的关系,我本人也属于这个派系。万一有需要帮助的地方,您随时可以来找我,您向我的求助,我会视作荣幸。至于说公开正式的交往,我恐怕难以做到。您肯定能理解,一旦有了交往,无论如何,我们双方都会毫无必要地面临险境。”

索里恩特公爵说得有理。亲奥地利派系此前将我安置在一个毫无防守余地的岗位上,我被推上了前台,这样他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拿我当牺牲品。我还剩下一笔可观的财产由莫罗兄弟代管,收回来自行支配是很方便的事。我打算先去罗马或英国旅行一次,但等到必须制订最终的人生计划时,我却什么决定也做不出。一想到重回俗世生活,我就浑身战栗。社会上种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令我深深鄙夷,而这种鄙夷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成了我一个实实在在的心病。

乌泽达注意到我犹豫不决的样子,明白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才好,便建议我为戈梅莱斯酋长效力。

“怎么样才算为他效力?”我问道,“这会不会威胁到我们国家的和平?”

“完全不会,”他回答道,“藏匿在这片山区的摩尔人,他们在酝酿一场伊斯兰革命,革命的动力一方面是政治上的利益,另一方面是宗教上的狂热。他们有取之不竭的财富助他们实现目标。西班牙有几个声名极为显赫的家族为了自身的利益,和他们建立起了联系。宗教裁判所也从他们这里获取了大量的好处。同样的活动,要是在地上进行,宗教裁判所是绝不会容忍的,但换到这里的地下,罗马方面就不闻不问了。总之,请您相信我,堂胡安,试着和我们一起,在这一片片山谷里生活吧。”

我对俗世已无比厌倦,便决定听从乌泽达的建议。那些信奉伊斯兰教或是没有任何信仰的吉普赛男子一看到我,便把我当作他们命中注定的首领。他们对我忠心耿耿,任何考验都难以动摇。不过,让我进一步坚定决心的,是吉普赛女子。她们当中有两位让我特别喜欢,一个名叫姬塔,另一个名叫锡塔。她们两个都非常迷人,我一时间不知道究竟该选谁才好。她们看出了我的犹豫,便携手帮我化解了尴尬。她们对我说,在她们这里,一个男子可以娶好几个妻子,结婚也不需要通过任何宗教仪式的许可。

说起来惭愧,我不得不承认,这种自由的生活方式诱惑了我。如果想一直在美德的道路上前行,很不幸,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避免做任何一件不能充分反映美德的事。换一个角度讲,如果一个人需要隐姓埋名,隐瞒他的行动或计划,那么,过不了多久,他就不得不掩饰自己的整个人生。我与女公爵的婚姻只有一处可指责的地方,那就是我必须掩盖这个事实,然而,正是因为这第一步的掩盖,我的人生必然要随之出现一个又一个秘密。不过,最终将我留在这一片片山谷里的,是一种更为纯净的魅力,那就是此地居民生活方式对我产生的吸引力。在我们头顶上的苍茫天穹,始终带着清新气息的洞穴和森林,芳香的空气,晶莹剔透的湖水,草地上似乎会随着我们每一个脚步绽放出新蕊的花朵,总之一句话,大自然将它的全貌、将它所有的神奇景象都展现在我面前,让我那颗厌倦了俗世、厌倦了喧嚣的心得到平静。

我的两个妻子给我生下了两个女儿。我从此开始更为专心地聆听来自我内心信仰的声音。我亲眼看到,悲伤将曼努埃拉带进了坟墓,我于是决定,我的两个女儿既不能做穆斯林,也不能做没有信仰的人。因此我不会让她们过放任自流的生活。而我本人已没有了选择,我必须留下来为戈梅莱斯效力。我受命处理一些极为重要的事务,手上也掌握了巨额资金。我变得很富有,但我本人已无欲无求,经过族长的许可,我尽自己所能献身慈善事业。我常能成功地拯救一些苦难无边的人。

总的来说,我在地下的生活是我以往地上生活的延续。我再度成为外交使节。我去了几次马德里,还到西班牙境外走了几趟。这种忙碌的生活方式让我一度丧失的能量又回来了,我也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生活。

在这段时间里,我的两个女儿也渐渐长大了。我借着上一次外出的机会,将她们带到马德里。两个年轻的贵族赢得她们的芳心。这两个骑士所在的家庭恰巧与我们这些地下居民有往来,因此,万一我那两个女儿向他们讲述了一些我们山谷的故事,我们也不必担心他们会泄露出去。等我把女儿们都嫁出去后,我就会寻找一个适合退隐的神圣之地,在那里平静地度过我的余生。我这一生尽管没能完全脱离过错,但绝不能被说成是罪恶的一生。

诸位在见到我时,都想让我讲述我的人生故事,现在,我只希望,你们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我真的很想知道,”利百加说道,“布斯克罗斯后来怎么样了。”

“我现在就来告诉您,”吉普赛人首领回答道,“巴塞罗那的那次鞭打治好了他喜欢窥视别人的毛病,不过,由于他入监时用的名字叫罗布斯蒂,因此他认为,这件事完全无损布斯克罗斯的名誉。于是,他不知羞耻地投靠了阿尔贝罗尼红衣主教[1],在此人的部门里谋事,转变成一个平庸的阴谋家,算得上是他保护人的缩影,因为这位红衣主教是个很有名的大阴谋家。

“后来,另一个叫里佩尔达[2]的冒险家操纵了西班牙政坛。在他掌权的这段日子里,布斯克罗斯又过上了好日子。但岁月不饶人,时间总会在人最春风得意的时候给他的事业画上休止符——布斯克罗斯的双腿突然失去功能。瘫痪后,他让人把自己带到太阳门广场,在那里,他重新干起了自己古怪的老本行。他时常拦住行人,只要有可能,就干预他们的私事。上一次去马德里的时候,我看到他坐在一个打扮堪称世上最滑稽的人身边,我认出来,此人便是诗人阿古德斯[3]。身体的衰老让诗人丧失了视力,这个可怜人只能安慰自己,荷马也同样是个盲人。布斯克罗斯把城里的各种流言蜚语说给他听,阿古德斯将这些故事一一改编成诗句当街吟诵,尽管他当年的才能已所剩无几,但偶尔还是会有人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聆听。”

此时我又接着问道:“阿瓦多罗大人,翁迪娜的女儿后来怎么样了?”

“您以后会知道的,现在请诸位做好准备,我们马上要出发了。”

我们踏上行程。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们来到一片夹在高耸峭壁间的深谷,抬眼望去,四周处处都是险峰。

等帐篷全搭好,吉普赛人首领走到我跟前,对我说道:“阿方索大人,带上您的斗篷和剑,跟我来。”

走了百来步后,我们停在一座石山的豁口前,我朝里面望了一眼,看见一条长长的阴暗通道。

“阿方索大人,”首领说道,“您的勇气我们都是知道的,再说,您已经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了。请您顺着这条通道往前走,像上一次那样进入地下。我就此和您告辞了,我们必须在这里分手。”

我清晰地记得第一次来访时的情形,于是平静地在黑暗中前行了几个小时。最后,一道亮光出现,我来到那间墓室,又看见了那位年事已高的伊斯兰苦行僧,他正在祷告。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转身对我说道:“欢迎您,年轻人!我很高兴看到您回来。您了解了一部分我们的秘密,但您恪守诺言,闭口不谈。现在,我们要向您揭示全部秘密,而且您也不必再缄口不言了。您暂时先休息一会儿,把体力恢复好。”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苦行僧递给我一个篮子,篮子里有肉,有面包,还有葡萄酒。我吃了起来。等我吃完,苦行僧朝墓上的一块隔板推了一下,石板随着铰链的转动收进去,他随后向我指了指下面的旋梯。

“请从这里往下走,”他对我说道,“您会看到您要做什么。”

我重新在黑暗中走起来。在踏过大约一千级台阶后,我进入一个点着几盏灯的洞穴。我看到一条长石椅,石椅上整齐地摆放着好多把钢制的凿子和长柄锤。石椅前,一块一人高的金矿矿脉正闪闪发光。矿石呈深黄色,看起来非常纯。我明白了他们期待我做什么:我要尽自己所能采掘金子。

我左手抓住一把凿子,右手拿起一只锤子。没过多久,我就成了个相当熟练的矿工,但凿子很快就钝了,我只得经常更换。三小时后,我采下来的金子一个人一次已经搬不走了。

此时我注意到,洞穴里到处是水。我爬上台阶,但水还在往上漫,我只得离开洞穴。我回到墓前,苦行僧还在那里。他向我表示感谢,然后又指给我看另一道旋梯,不过,这是通往上方的梯子。我爬上去,在又踏过大约一千级台阶后,进入一个圆形的大厅,这里点着无数盏灯,灯火映照在云母片和蛋白石做成的墙板上,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大厅的最里面立着一尊金色的宝座,宝座上坐着位长者,他头上缠着雪白的头巾。我认出来,他就是河谷里的那位隐修士。我的两位表妹配着最华美的服饰出现在他两侧,他的身边还围着一群穿着白衣的苦行僧。

“年轻的拿撒勒人,”族长对我说道,“您肯定能认出来,我是在瓜达尔基维尔河河谷接待您的隐修士,您也肯定能猜得出,我就是戈梅莱斯家族的大族长。您的两位妻子,您自然是不会忘记的。她们的真情真意得到了先知的赐福,她们现在都要做妈妈了。她们将创立的这一支世系,未来可以让哈里发的职位重回阿里[4]后人之手。您没有辜负我们对您的期望:您回到营地后,对您在我们这片地下世界的经历没有透露一个字。愿安拉将幸福的甘露洒满您的额头!”

说完这番话,族长从宝座上下来,拥抱了我一下,我的两位表妹也跟在他后面拥抱了我。那些苦行僧全都告退,我们四人走进一个侧厅,在侧厅最里面的餐桌上,晚饭已摆放整齐。晚饭过程中,没有任何正式的言论,也没有人想试着让我皈依伊斯兰教。我们在欢快的气氛中度过了这一夜的大部分时光。

* * *

[1] 原注:胡里奥·阿尔贝罗尼(Julio Alberoni,1664-1752),西班牙红衣主教、内阁大臣。

[2] 原注:约翰·威廉,冯·里佩尔达男爵(Johann Wilhelm,Baron von Ripperda,1690-1737),荷兰冒险家,在放弃新教信仰后成为西班牙的内阁大臣和最高贵族。1728年失宠后回到荷兰,重新成为新教徒,随后又去往摩洛哥,皈依伊斯兰教,更名为奥斯曼帕夏。

[3] 原注:关于诗人阿古德斯的内容,需要参见附录中版本A的第四十七天的内容才可理解。

[4] 译注:阿里·伊本·艾比·塔利卜(约600或602-661),伊斯兰教历史上的第四任哈里发(656-661年在位)。他是逊尼派所承认的最后一位“纯洁的哈里发”,也是什叶派唯一承认为合法的哈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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