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

我想我已经对诸位说过,我穷尽自己能想到的各种借口,极尽拖延之能事,最终才勉强进了教会学校。其实,和这么多同龄的孩子在一起,一开始我也并没有多么不快,但是,神父老师们让我们的行动时刻不得自由,让我很快就觉得无法忍受。我早就习惯被我姨妈悉心关怀、爱怜宽容的那种甜蜜感觉,她每天会一百次发现我有颗极为善良的好心肠,也让我十分满足。可是,在学校里,好心肠根本不管用,要么就必须精神时刻集中,要么就得尝尝戒尺的滋味。对我来说,这两条路基本上没什么差别,都一样令人憎恶。弄到后来,只要看到黑袍,我就极为反感。我想尽一切可以想到的办法,来捉弄这些黑袍,以此表达自己的厌恶之情。

学生里面有些人人品不怎么样,记性却非常好,同学不论干了什么事,他们都会向老师打报告。针对这些人,我找了一帮志同道合的同伴,设计各种陷阱让他们钻,结果,这些爱告密的人总是作茧自缚,自己反而成了老师怀疑的对象。弄到最后,黑袍人士对我们两派学生都没什么好感,只要出事,不论是告密者还是受指控的人,通通都要遭受惩罚。

学校里的把戏都过于幼稚,我不会和诸位细谈;我只想对诸位说,在这四年的时光里,通过设计种种圈套,我充分锻炼了自己的想象力。于是,我做的这些事性质变得越来越严重,弄到最后发生了一件事,尽管仍然只是很单纯的捉弄,但因为我大胆使用了一些罪不容赦的手段,我差点把我的青春甚至整个人生都搭进牢房。以下就是这件事的过程。

在这些身为德亚底安修士的老师当中,待我们极为严苛的大有人在,而在这些严苛的老师当中,负责管理准毕业班的萨努多神父更是无人能及,他总是以毫无回旋余地的严厉方式来考验我们。但实际上,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铁石心肠。恰恰相反,这位神职人员是个天生敏感多情的人,内心里有一些隐秘的、与其职责相冲突的价值取向,因此,萨努多是一直在斗争与克制中活到三十岁的。

由于对自己毫不留情,萨努多逐渐变得对别人也从不心软。为了修炼个人的德行,他付出的持久牺牲实在是值得世人称道的,更何况,自然的恩赐与宗教操守在他身上形成巨大反差,这种反差感我从未在别人身上见过。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是人们能想象到的最帅的那种美男子。在布尔戈斯,凡是见过他的女子,都对他印象深刻,难得会有人不向他表达好感。可是,萨努多的反应总是垂下眼睛,深锁眉头,表现出一副对她们毫不在意的模样。这就是萨努多神父的形象,或者说,这就是以往萨努多神父保持了很久的形象。在女人面前连战连捷,他的内心开始产生厌战感,心中的那股恒定力已不似过去那般强大。他必须始终摆出一副敬畏女人的架势,可弄到最后,他的脑海中却不停地浮现出她们的身影;他斗了那么久也赢了那么多次的敌人,其实从未在他的想象中消失过。终于,他被一场重病击垮。虽然经过艰难的治疗,身体得以康复,但他变得极度敏感,几乎随时随刻都会失去耐心、情绪失控。我们只要犯下一点点小错,他就会暴跳如雷;等我们向他道歉时,他又会热泪盈眶。他成了个心事重重、眼光迷离的人,时常会柔情似水地盯着个毫不相干的东西看;要是有人打断他,将他从这种自我陶醉的恍惚状态中拉回来,他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情绪是痛苦,而不是严厉。我们一直有暗中窥探我们这位良师的习惯,因此,这么巨大的变化自然逃不过我们的眼睛。但我们没有分析出其中的原因,于是,我们就有了加强观察以便探清端倪的理由。不过,为了使诸位能更好地理解,我必须回过头来做一些交代。布尔戈斯最漂亮的两幢房子,分别属于利里亚斯伯爵和丰·卡斯蒂利亚侯爵。利里亚斯伯爵这个家族,甚至还是西班牙那些“蒙冤世家”之一,也就是说,他们没有享受到最高贵族的称号,但这纯属意外蒙冤。因此,其他最高贵族遇到他们时,会像对待自己人一样,不加敬语地称呼他们,这样的做法,就相当于接纳他们成为自己群体里的一员。

利里亚斯伯爵家的当家人是位七十岁的长者,他是个极为和蔼可亲、举止也极高贵的人。他有两个儿子,但已先后过世,他的财产未来只能落在他长子的独生女身上。

由于自家姓氏的继承人已不存在,老伯爵便承诺将孙女许配给丰·卡斯蒂利亚侯爵家的继承人,到时候,这位继承人的头衔将变成丰·德·利里亚斯及卡斯蒂利亚伯爵。这门亲事不仅门当户对,而且两位年轻人在年龄、相貌、品性上也很合得来,因此,他们很快共沐爱河。看着两人卿卿我我、情真意切的样子,老利里亚斯伯爵的思绪也被拉回到自己生命中最甜蜜的那段幸福时光。

未来的丰·德·利里亚斯伯爵夫人平时住在圣母领报修女会的修道院。不过,她每天都会上祖父那里吃中饭,然后一直待到晚上,当中免不了会和自己未来的夫婿有各种交流。她身边有一位陪媪兼女傅,名叫堂娜克拉拉·门多萨。这个女人三十岁上下,很正派,但一点也不古板,因为老伯爵向来不喜欢性格古板的人。

每天,这位未来的伯爵夫人和她的陪媪都从我们学校门前经过,因为这是去老伯爵家的必经之路。她们每次经过都赶在我们的课间休息时间,那正是我们靠着窗户往外看的时候,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们其实是一听到她们马车的声响便跑到窗边守候。

跑得最快的那几个人常能在窗边听到门多萨对她的年轻学生说:“让我们看一下那个帅气的德亚底安修士。”

“帅气的德亚底安修士”,这是城里的女性为萨努多神父取的代号。而那位陪媪也真的目光四处搜寻,只为了看他一眼。但小姑娘看的是学校里所有的人,这大概是因为她爱人的年纪和我们这帮学生差不多,又或者是因为学校里有她两个表亲吧。

至于萨努多,每到这时候,他也会和我们一样跑到窗前,但只要发现有女人在看他,他就会马上沉下脸,然后带着不屑的眼光往后退。他这种前后矛盾的举动让我们困惑不解。“这事说到底很奇怪啊,”我们暗中议论道,“他要是害怕女人,那为什么会跑到窗户边?他要是对这两个女人很好奇,想看看她们的样子,那把眼神转回去就没有道理。”

借着这个话题,一个叫贝拉斯的学生对我说,萨努多和过去不一样了,他已不再和女人为敌,他这种表现或许只是让自己安心的一种方式。这个贝拉斯是我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具体说来,我设的所有圈套,他都提供过帮助,甚至他本人往往就是圈套的发明者。

在那段时期,市面上新出了一本叫“恋爱中的莱翁斯”的小说。作者在描述爱情时文风大胆,作品于是成了一部危险读物,学校的老师也严禁我们接触此书。贝拉斯想办法弄来一本,把书放在口袋里,而且故意露出一半在外面,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书被萨努多发现,他当即没收,并威胁贝拉斯说,要是再敢犯同样的错误,他将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随后,他胡乱给自己找了个病当借口,当天晚上的课就没有再出现。我们以探望老师为借口,出其不意地闯进他的房间,发现他正在看那本危险的《恋爱中的莱翁斯》,而且眼里含着泪花,这本禁书对他的吸引力可见一斑。萨努多非常尴尬,但我们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而且,我们很快又掌握了新的证据,并据此确信,在这位不幸的教士内心深处,正涌动着惊涛骇浪。

在西班牙,女人们常会上教堂履行她们的宗教义务,而且喜欢每次都找同一位告解神父。有些好事者拿“找神父”这件事开起非常过分的玩笑,每当看到有女人带孩子进教堂时,他们总会借着双关语[1],问孩子是不是来找爸爸了。

布尔戈斯的女人原本都很乐意找萨努多神父忏悔,可是,大病一场后,性情变得敏感多疑的他公开表示,不再承担为女信徒解除心结、指导思想的任务。然而,在读了那本致命的书之后的第二天,有一位女子来找萨努多神父,这位女子算得上城里最美的女人之一,他不假思索,当即就进了告解亭。看到他的转变,有人向他道贺,但言辞中包含着前面所说的双关意味。对此,萨努多神父的回应是非常严肃的,他说,对于一个他屡战屡胜的敌人,再战一次他没有任何必要害怕。这种回答神父们或许会相信,但我们这帮年轻人个个心中有数。

随着时间的推移,萨努多似乎越来越喜欢进告解亭,在这个悔罪法庭上,听女性陈述她们的隐秘案情。他总是准时出现在那里,对老妇人匆匆打发了事,对年轻女子则一再拖延时间;他还是会每天跑到窗户边,看美丽的利里亚斯和可爱的门多萨从眼前经过。每当马车驶远后,他依然会带着轻蔑的眼神转过头来。

有一天,我们上课时思想非常不集中,遭到萨努多严厉的训斥。课后,贝拉斯带着一副神秘的样子将我拉到一边,对我说道:“是时候报复一下这个该死的教书匠了,我们的大好时光全用来听他讲赎罪,他似乎还拿惩罚我们当作乐事。我想到一个绝好的圈套,不过,我们要找一个身材看上去像利里亚斯的小姑娘。过去我们耍别人时,园丁的女儿胡安妮塔都配合得很好,可这一次她恐怕有点费劲,她还不够机灵。”

“我亲爱的贝拉斯,”我回答他道,“就算我们能找到一个身材与利里亚斯一样的人,但我不明白,怎么能保证她的相貌也和利里亚斯一样迷人。”

“这一点我完全不担心,”贝拉斯接着说道,“现在是封斋期,我们这里的女人刚刚都戴上一种被她们称作‘灵柩台’的面纱。这是因为,她们面纱上的荷叶边布料,就像灵柩台上的台阶那样,一层盖着一层,可以说,即便是化装舞会上的面具,遮挡效果也比不了这种面纱。所以,胡安妮塔尽管相貌上差得很多,但要是穿上利里亚斯和她陪媪的衣服,乍一看也看不出什么。”

当天,贝拉斯的话就到此为止。不过,后来的一个星期天,当萨努多神父在他的告解亭里守候时,他看到两个披着斗篷、戴着荷叶边面纱的女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位按照西班牙教堂当时的习惯,坐在地上的一张席子上,另一位则来到萨努多神父身边,在告罪人的座位上坐好。这后一位似乎是个非常年轻的小姑娘,她明明是来忏悔的,却一直泪流不停,泣不成声。萨努多竭尽全力想让她恢复平静,但她只是来回地说:“我的神父,请可怜可怜我,我犯下了滔天大罪!”

萨努多最后只得对她说,按她目前的状况,她完全不可能做到敞开心扉,向他倾诉自己的内心世界,因此她不如第二天再来一趟。这个有罪的少女走出告解亭,在神坛前跪下来,经过长时间的虔诚祈祷,才和同伴一起走出了教堂。

“不过,说实话,”吉普赛人首领自己中断叙述,然后说道,“我们这次开的玩笑实在是罪孽深重,我现在和诸位说这段故事,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好受。除了太过年轻,我们找不到其他任何理由为自己开脱。假如诸位也觉得此事不可宽宥,那我就不敢接着往下讲了。”

众人纷纷用自己觉得最恰当的方式来安慰首领,他于是又如此这般地讲下去:

那两位告罪的女子第二天又在同一时间来到教堂,而萨努多已经等候多时。少女又坐进告解亭里。她看起来比前一天要镇定一些,但还是哭个不停,哽咽难言。最后,她终于控制住情绪,用一副银铃般的嗓音,说出这样一番话:“我的神父,不久前,我还是个安守本分的人,我的心看起来会一直坚守在美德的小径上。我被定下一门亲事,对方是个可爱的年轻人,我觉得我也是爱他的……”

说到这里,她又呜咽起来。不过,萨努多非常了解该如何劝慰别人。经他开导,少女像是被涂了圣油一样定下心来,于是继续说道:“我的陪媪实在是个冒失的人,让我注意到一个我绝不能高攀的男子的优点,对这个男子,我甚至连动一下心也不应该,但是,我实在抵抗不了这份情感,这份亵渎神明的情感。”

“亵渎神明”这个词一出口,仿佛是在提醒萨努多,她说的那个男子指的是位神父,而且或许就是他本人。“小姐,”他声音颤抖着说道,“您父母既然给您定了亲事,那您就该把所有的感情都用在您的未婚夫身上。”

“啊!我的神父,”少女接着说道,“他实在是太符合我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形象了!他的眼神是那么温柔、那么庄严,他的相貌是那么高贵、那么俊美,还有他的身材、他的气质!”

“小姐,”萨努多说道,“忏悔可不该是您这个样子。”

“这不是忏悔,”少女说道,“这是告白。”说完这话,她似乎有些羞愧,便起身走出告解亭,和同伴一起离开了教堂。萨努多注视着她们远去的身影。在当天剩余的时间里,他一直显得心事重重。第二天,他几乎一整天都守在告解亭里,但谁也没有来找他。第三天同样如此。

第四天,那位少女和她的陪媪又来了。少女走进告解亭,对萨努多说道:“我的神父,我想昨天夜里我得到了神启。当时,我正沉浸在羞愧和绝望的情绪中,我的恶天使突然暗示我,让我用一根袜带不断地勒自己的脖子,我眼看就要透不过气来了。就在此时,我感到有人抓住我的手,制止了我的动作,随着一道灼目的亮光向我射来,我发现我的主保圣人圣女大德兰[2]站在我的床前。她对我说道:‘我的女儿,明天去萨努多神父那里忏悔吧,请他剪下一绺头发给您,然后您把这缕头发卷成环,挂在胸前,挂在心头,挂上的那一刻,圣恩会随之进入您的内心。’”

“请您先出去吧,小姐,”萨努多说道,“到神坛下面,为您这迷途难返的行为哭泣吧。我也会替您祷告,乞求神明开恩。”说罢,萨努多起身走出告解亭,躲进一个小祈祷室。此后,他一直在那里极端虔诚地祈祷,直到天黑。

第二天,少女没有出现,陪媪一个人进了教堂。她来到告解亭里说道:“哦,我的神父,我是代一个有罪的姑娘而来,想求得您对她的宽恕,她的灵魂正有沉沦的危险。她说,因为昨天您那严酷无情的态度,她觉得自己恐怕快活不下去了。按她的说法,您有一样圣物不肯给她。现在,她的神志已经偏离正轨,她想尽一切办法要自我毁灭。我的神父,请您赶紧回您的房间,把她要的那个圣物拿过来吧。我在这儿等您。快去吧,这一次,请您不要再拒绝施恩了。”

萨努多掏出手帕捂住脸,然后起身走出教堂。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他捧着个小圣物盒走到陪媪身边,对她说道:“女士,我现在交给您的,是一小块颅骨。它是创立我们修会的那位圣人留下来的。因为有教皇的一道谕旨在,这件圣物平添了不少赦罪的能量。在我们这里,实在没什么比这更珍贵的圣物了。希望您的学生能将这件圣物系在胸前,系在心头,愿上天能因此助她一臂之力。”

等圣物交到我们手里,我们把盒子翻来覆去地找了个遍,希望能看到几束夹在里面的头发,但未能如愿。萨努多是个敏感多情、轻信别人的人,或许还有点自负,但不失德行,恪守自己的原则。

晚上的课结束后,贝拉斯问萨努多:“我的神父,为什么不允许教士结婚?”

“为了让他们在此世蒙受不幸,又或许是为了让他们在彼世被罚入地狱。”萨努多说道。然后,他摆出最严厉的神情高声喝道:“贝拉斯,今后不许再向我问这样的问题!”

第二天,萨努多没有出现在告解亭。陪媪点名找他,但最终还是由另一位教士代劳。我们觉得,这场拙劣的把戏我们恐怕是演砸了。正在绝望之际,事情又在偶然间峰回路转,并超出了我们原先的预期。

在即将与丰·卡斯蒂利亚侯爵成亲的时候,年轻的利里亚斯生了场重病。她发了高烧,据说脑子都烧糊涂了。当然,更准确地说,这应该是一种发热性谵妄的症状。布尔戈斯全城人都关心这两户望族的家事,因此,这场病让所有人都心情沮丧。学校里的那些德亚底安修士也很快听到消息。当天晚上,萨努多收到了这样一封信:

我的神父:

圣女大德兰发怒了,说您欺骗了我,她也严厉斥责了门多萨。当初她为什么要让我每天到德亚底安修士那里去呢?圣女大德兰,她是爱我的,不像您……我的头很疼……我快要死了。

这封信显然是由一只颤抖的手写成的,字迹模糊不清,几乎无法辨认。在信纸下方,另有一段其他人补充的文字:

我的神父,她一天之内写了二十回才写成这封信。她现在已经完全无力再写下去了。请为我们祈祷吧,我的神父,眼下我也没有别的话对您说了。

看完这封信,可怜的萨努多脑袋仿佛都炸了,他陷入极度的不安和烦恼之中。他来来回回地踱步,有时还走出房间,遇到人便盘问不休。让我们感到最痛快的是,他不再给我们上课了,或者更准确地说,他现在上课总是匆匆结束,这样的短课上起来我们完全可以接受,一点儿也不觉得烦。终于,因为吃了种我说不清是什么的发汗药,经过一场俗称的良性发作,可爱的利里亚斯保住了命。她康复的消息很快传开。萨努多随后又收到这样一封信:

我的神父:

身体的危险总算过去了,但理智还没能回归。小姑娘随时都有可能从我身边溜走,干出离经叛道的事来。我的神父,请您看看,有没有可能在您的房间里接待我们一回。我知道,你们那里要到夜里十一点左右才关门休息,那我们就在夜幕降临时先进去。或许,您当面劝解一次,会比您给的圣物更有效用。要是听凭现在这种状况继续下去,我可能也要变疯了。我的神父,以上天的名义,我向您请求,请求您挽救两个名门的声誉。

读罢这封信,萨努多深受触动,差点连回房间的路都不认识了。等他回到屋里关上房门,我们便凑在门前听里面的动静。起初我们听到的是呜咽声,接着呜咽声变成大声的哭泣,随后是一段极为虔诚的祈祷。最后,他把学校的看门人请过来,对他说道:“我的神父,要是有两个女人来找我,不论她们用什么借口,您都别放她们进来。”

萨努多没去吃晚饭,整个晚上都在祈祷。到了十一点左右,他听到有人敲门。他打开门。一个年轻女子冲进他的房间,一把打翻他的灯,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正在此时,传来学校校长呼唤萨努多的声音。

吉普赛人首领说到这里,来了一位他的手下,向他禀告部落的事务,但利百加对首领说道:“请您千万不要就此中断故事。我今天一定要知道,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萨努多究竟是如何脱身的!”

“女士,”吉普赛人首领说道,“我必须要花点时间和这个人谈几句,谈完后就回来继续说我的故事。”

利百加如此坚定地表达立场,我们不禁纷纷向她表示赞许。而吉普赛人首领在应付好那个找他的人之后,又如此这般地接着讲下去:

校长呼唤萨努多的声音传过来,萨努多无暇顾及其他,只能匆忙将房门反锁起来,然后赶去见他的上级。至于那两位扮演者,我想我不会低估诸位的理解力,你们一定已经猜出他们是谁了——没错,假扮门多萨的是贝拉斯,而美丽的利里亚斯,真身是墨西哥总督想娶的那个人,也就是我本人。因此,我当时被关在萨努多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我不太清楚,这出戏将被我弄出个什么样的结局,毕竟,整出戏的发展与我们原先设想的并不完全一致。我们已经发现,萨努多是个轻信他人但并不虚伪也并不脆弱的人。或许,我们应对的最佳方式,就是让这出戏不了了之,没有结局。利里亚斯小姐的婚事几天后就要举办了,对于萨努多来说,两位新人幸福结合,可能会成为一个困扰他一生的不解之谜,而戏演到这里戛然而止是恰到好处的。但我们不肯罢休,想拿我们的这位良师取乐,当面看他大惑不解的窘态。我唯一为难的地方,就是戏的最后一幕究竟该以放声大笑结尾,还是以尖刻的嘲讽收场。正当我一心回想当初各种阴险的计划时,我听到开门的声音。

萨努多出现了。看到他的样子,我心里一阵胆寒,这种反应完全超出我原先的预期。他身穿宽袖白色法衣,两条圣带搭在胸前,一手提着只烛台,一手举着根乌木十字架。他将烛台放在桌上,两手捧起十字架,对我说道:“小姐,您已经看到了,我现在穿的是神圣的祭服,我想,这身打扮能提醒您,我周身上下无处不刻着宗教的印迹。我是为救世主传道的人,我只有让您悬崖勒马,才算得上恪尽职守,不辱我神圣的职责。恶魔扰乱了您的心智,将您向恶路上引。小姐,请赶紧调整您的步伐,转过身,回到美德的小径上来吧。对您来说,这是一条布满鲜花的路。在这条路上,您那年轻的丈夫正伸手迎候您。让他和您结缘的,是那位与您血脉相连、品行高尚的长者。您父亲是长者的儿子,他抛下你们祖孙二人,先行一步,进入纯灵之境,但他也向您指明了天国的通途。请您抬起头,看看天上灿烂的星光吧;制造谎言和假象的精灵,您是一定要提防的,它与上帝的仆人永世为敌,因此它会迷惑您的视线,让您难以自拔,无法把目光从这些人身上移开……”

萨努多又接着讲了些精心设想过的语句,希望我能就此幡然醒悟。他把我当成了真的利里亚斯小姐,当成了爱慕自己告解神父的女人,可我只是个穿着女裙、戴着面纱的淘气小男生。我困惑至极,不知道该如何让这一切收场。萨努多总算把话说完了。他喘了口气,又接着对我说道:“来吧,小姐,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我想了个办法,可以让您走出修道院。等会儿我带您去见我们园丁的妻子,您先待在她那里,然后会有人去通知门多萨,让她过来接您回去。”

一边说,萨努多一边为我开门。趁着门刚打开的这个工夫,我奋力一跃冲出门外,然后飞奔而去。我当然也只能这么做。不过,在这一刹那,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恶精灵在暗中撺掇我,我转回头,扯下面纱,冲回去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对他说道:“狠心的家伙!您想让爱您的利里亚斯就这么死掉吗?”

萨努多认出了我。一开始,他只是极度惊愕。接着,他开始泪如雨下。随后,他带着一种明显是失望到极点的神情,不断重复道:“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请可怜可怜我!请给我一点启示,给我一点开导,让我不再如此困惑!我的上帝啊,我现在该怎么做?”

这个可怜的老师让我动了恻隐之心。我抱住他的膝盖,一边乞求他原谅,一边向他连声发誓,表示我和贝拉斯肯定会为他严守秘密。

萨努多将我搀起来,仍然泪流不止,泪水甚至打湿了我的衣襟。他对我说道:“可怜的孩子啊,你以为,我是担心别人耻笑我才这么难受吗?不幸的人啊!我是为了你才哭的。你无所畏惧地亵渎了我们宗教中最神圣的东西——神圣的告解亭是我们的悔罪法庭,你居然敢拿这个来开玩笑。我必须到宗教裁判所的法庭上告你一状。未来与你相伴的将是牢狱和刑罚。”接着,他又极度痛苦地将我拥入怀中,对我说道:“不,我的孩子,你的内心千万不要陷入绝望。我或许能说服他们,把惩罚你的事交给我们自己来完成。惩罚应该是残酷无情的,但不会对你今后的生活造成影响。”

说完这些话后,萨努多便走出房门,同时将我反锁在屋内。我当时有多么懊恼沮丧,诸位可以尽情想象,我在此就不细言了。我们的脑海中从不曾闪现过犯罪这个概念,我们发明的那些渎神的把戏,在我们自己看来,不过是极为单纯的恶作剧。面对受罚的威胁,我彻底泄了气,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我一直沉浸在这样的状态中,完全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最后,门终于开了。我看到校长走进来,我们那位告解神父跟在他身后。此外还有两个人,这两个人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带着我不知穿过多少条走廊,最后来到一个极为偏僻的房间。他们将我扔进房间,关上房门,好几道锁的上锁声连续传到我的耳边。

我定下神,开始仔细观察我的牢房。这一天正值满月,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户护栏照进屋内,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四面墙上都有人用炭笔写下的各种语句,房间的一处角落里铺着一堆稻草。我的这扇窗户正对着一片公墓。公墓前有一道柱廊,柱廊上放着三副担架,每副担架上各躺着一具套了裹尸布的尸体。我被这一幕吓得心惊肉跳,赶紧收回视线,再不敢看任何地方,不论是房间里面,还是窗户外边。

没过一会儿,公墓附近传来一阵声响。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嘉布遣会修士带着四个掘墓人走过来。他们走到柱廊前,嘉布遣会修士说道:“这个是巴洛内斯侯爵的尸体,你们把它放到防腐室里去。他旁边的这两个基督徒,你们就扔到昨天刚挖的沟里去吧。”嘉布遣会修士话音刚落,我就听到一声悠长的悲号,公墓的外墙上映出来三个可怕的幽灵的身影。

吉普赛人首领说到这里,之前打断我们的那个人又来找他谈事情。利百加有了前一次成功抗议的经历,胆子更大了。她带着蛮横无理的口气说道:“首领先生,我一定要知道这些幽灵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弄清楚我就不去睡觉了!”

吉普赛人首领承诺一定会满足她的要求,他的确也没有让我们久等。回来后,他便如此这般地接着讲起他的故事:

我刚刚向诸位说到,公墓的外墙上映出来三个可怕的幽灵的身影。幽灵现身再加上那声悲号,四个掘墓人和指挥他们的那个嘉布遣会修士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他们一边放声高喊,一边四散而逃。至于我,我当然也非常害怕,只是我的反应和那几个人完全不同,我就像被定住一样,身体一动不动地守在窗边,整个人简直进入了一种呆若木鸡的状态。

此时,我看到其中两个幽灵翻墙进入公墓,接着还伸手去帮第三个幽灵。看起来,这第三个幽灵的身材让他在落地时遇到了麻烦。随后又冒出来其他一些幽灵,他们也翻墙跳进公墓,粗粗看过去,总数应有十到十二个。那个身材肥胖的幽灵,也就是别人伸手帮他落地的那个幽灵,他从自己套的白色裹尸布下面掏出一盏带有遮光装置的提灯,来到柱廊下检查三具尸体。检查完毕后,他转身面对其他幽灵,开口说道:“我的朋友们,这里是巴洛内斯侯爵的尸体。你们都知道,我那帮蠢驴般的同行是怎么对待我的。可是,他们把侯爵的病诊断为胸腔积液,明明是他们搞错了。只有我,桑格雷·莫雷诺医生,才知道如何一针见血地看清问题,看出这是气管息肉造成的心绞痛,因为医学大师们对此有过详尽的描述。

“可是,我刚确诊出病因,那帮蠢驴——也就是我那些可敬的同行——就露出那样的嘴脸,当时的情形你们都亲眼看到了。他们个个耸起肩,转身背对着我,仿佛我是配不上与他们为伍的一个人。啊!或许吧,这位桑格雷·莫雷诺医生确实不该与他们同流合污。加利西亚的驴夫,埃斯特雷马杜拉的骡夫,只有他们才能让这帮人听话,让他们听进去道理。不过,上天是公正的。去年我们这里死了不少牲畜,要是今年瘟疫继续爆发,那你们要确信,我的同行没一个会幸免,到那时,桑格雷·莫雷诺医生就没有了敌手,而你们,我亲爱的弟子们,你们就可以把化学医学的大旗插在阵地上了。你们都亲眼看到了,我只将磷和锑混合在一起,就救了年轻的利里亚斯的性命。各种准金属,再加上巧妙的组合,就可以制成传奇般的灵丹妙药,可以抵挡并战胜所有疑难病症。什么根啊草啊的东西是没有用的,这些东西让蠢驴——就是我那些可敬的同行们——去嚼还差不多。

“我亲爱的弟子们,你们都亲眼看到了,我一再恳求巴洛内斯侯爵夫人,只是想得到她的允许,能让我把手术刀刀尖探进这位著名侯爵的气管里。但侯爵夫人受到我那些敌人的蛊惑,一直不肯答应我。现在,我终于有证明自己的机会了。啊!这位著名的侯爵,他不能亲眼看到我为他开刀的场景,我实在感到无比悲痛!要是他还活着,我会极为快乐地向他展示包虫囊肿、息肉这些东西,它们的根源在支气管里,然后又生出分支向外蔓延,直至咽喉。

“但我能怎么说呢?这个贪财的卡斯蒂利亚人,他对科学的进步不闻不问,拒绝向我们提供他本人再也无法使用的器官。要是侯爵对医学有一点点兴趣,他应该就会把他的肺、肝以及所有不能再为他提供服务的内脏交给我们。但他没有这样做,因此,我们只能冒着生命危险,来逝者长眠的地方干劫盗的事,打扰墓地的清静。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亲爱的弟子们。我们遇到的阻碍越多,跨越阻碍的行动就越显光荣。因此我们要鼓足勇气,给这场伟大的行动画个完美的句号!你们吹三声口哨后,墙对面的同伴就会把梯子放过来,我们随后就赶紧把这位著名的侯爵抬走。他能以这样一种罕见的病症去世,真值得庆幸啊;但更值得庆幸的是,他最终落到一些能人的手上,这些人不但诊断出他的病,还用他的姓名为这种病命名。

“稍过几天,我们还要来这里找另一位大人物,他的死因是……现在还是别说了,不能什么话都随便说。”

医生结束了他的演讲。他的一位弟子吹了三声口哨,我便看到几架梯子从墙头落下来。然后,侯爵的尸体被人用绳子绑好,传到墙的另一面,幽灵们也跟着尸体翻过墙头。最后,梯子也被抽回去了。

等所有人都从我眼前消失后,我放声大笑起来,因为我觉得我之前的恐惧真是件可笑之事。

不过,我现在要回过头来向诸位解释一下,在西班牙和西西里的某些修道院里,存在着一种独有的埋葬方式。人们在修道院里建些阴暗的地下小墓室,凭借精心设计的引流装置,让墓室内的通风充分流畅。想保存的尸体会被放入这些地下墓室,阴暗的光线可以使尸体免遭虫类腐蚀,畅通的空气又可以逐渐风干尸体。半年后,墓室将被重新打开。要是风干效果很成功,僧侣们会举办弥撒,向死者的亲属道贺;随后,他们还会给死者穿上嘉布遣会修士的服装,再把尸体送入一个特别的墓室。尽管这并不是只迎奉圣人遗骸的墓室,但能进去的必定都有圣人之风。如果某户人家有人亡故并想找这些修道院处置遗体,那么,遗体只能运送到公墓门外,随后自会有杂务修士负责接收,他们将根据自己上级的指令做相应的处置。一般来说,遗体都是在晚上运来。杂务修士的上级定夺后,当天夜里遗体就会有各自的归处。大多数遗体是没资格保存的。

嘉布遣会的这些人想将巴洛内斯侯爵的遗体风干。但就在他们准备搬尸体的时候,幽灵现身,他们四散而逃。太阳刚一露脸,这几个掘墓人就回来了,他们你靠着我,我靠着你,踮起脚尖往前走。当发现侯爵的尸体不知所终后,他们惊恐至极。他们认为,尸体一定是被魔鬼带走了。没过多久,柱廊上就聚满了僧侣。他们捧着盛了圣水的容器,四处浇洒,同时还声嘶力竭地叫喊,试图达到驱魔辟邪的效果。这时,我已看得睡眼惺忪,一头倒在草堆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醒来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我可能遭受的惩罚,第二件事,当然就是该用什么办法脱身。贝拉斯和我多次溜进学校的食品贮藏室,翻墙入室之类的事对我们来说完全是家常便饭。我们很清楚该怎样把窗户上的栏杆弄开,然后还能不露痕迹地将其还原。我衣服口袋里藏有一把小刀,我便用这把刀从窗户的木框里撬出一根钉子。我随后再用这根钉子,慢慢磨一根栏杆的底部。我一刻不停,一直干到正午时分。

此时,牢房的门打开一个小窗口,窗口里探进来一个人的脸,我认出,那是给我们打扫宿舍的一位杂务修士。他递给我一块面包和一壶水,并问我有什么其他需要。我请他代我去找萨努多神父,要一床床单和被子来,我受惩罚固然是无话可说的事,但一定要把我弄得不干不净,那就说不过去了。我讲的这番道理很管用,我要的东西很快就被送了过来。除了被子,他们还给我添了几块肉,以保证我有足够的营养。我还绕着圈子打听出贝拉斯的情况。我听说,他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这让我很高兴。看起来,他们没有追查我的同犯。我还问杂务修士,我的惩罚什么时候正式开始,他回答说他也不清楚,但一般来说,先会有三天的反省期。三天对我来说完全足够了,我于是彻底安下心来。

我用杂务修士给我的那壶水,蘸湿我要磨断的栏杆底部,这让我的活儿干起来更快更省力了;到了第三天早上,那根栏杆完全被磨开了。我于是剪开我的床单和被子,结起一条长绳,一条与真正的绳梯非常接近的长布绳,我随后就等着夜幕降临,以便实施逃跑计划。再不考虑这件事恐怕就来不及了,因为牢房看守告诉我,第二天,会有一个由德亚底安修士组成的仲裁委员会对我进行审判,委员会的主席是宗教裁判所的成员。

天刚黑的时候,有人送过来一具尸体,尸体上盖着黑布,布上镶着纯银的流苏。我猜想,这应该就是桑格雷·莫雷诺医生所说的那位大人物了。

等天完全黑下来、四周一片寂静后,我挪开栏杆,系好绳梯,准备往下跳。此时,公墓的外墙上再次出现幽灵的身影。诸位自然不会弄错,这些幽灵都是医生的弟子。他们径直朝那位死去的大人物走去,将遗体抬走,但没有动那块镶着银流苏的黑布。

等他们走了,我打开窗户跳下来,全程毫无阻碍,可以说顺利到了极点。接着,我打算把担架拖到墙边,在翻墙时当梯子用。

我刚准备动手,突然听见有人将公墓的门给打开了。我赶紧跑到柱廊上,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情急之下,我躺上担架,用镶着银流苏的黑布盖住身体,然后稍稍掀起一角,想看看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

最先进来的,是一个穿着黑衣的武侍,他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剑;在他身后,是一群穿着丧服的家丁;最后则是一位堪称花容月貌的女士,从头到脚,一袭黑装。

这位哀伤的丽人步履不停,一直走到离我的担架仅有几步远的地方。随后,她双膝跪地,悲凄地说道:“哦,天下最值得敬爱的夫君啊,您如今只剩下这令人敬仰的遗体,我做不了阿尔特米西亚二世,不能将您的骨灰混入水中饮下,尽管那样可以让您随我的血液流动,让我这颗只为您跳动的心重生动力,但我的宗教不允许我拿自己的身体当您的坟墓。既然如此,我只求能让您远离这拥挤的往生园。我希望每天用泪水浇灌您坟头上长出的花朵,我想,我也将很快随您而去,到那一天,我会在您的坟中与您重逢。”

说完这番话,女士起身对她的武侍说道:“堂迭戈,让他们把您主人的遗体抬走吧,我们还是在自家花园的小教堂里安葬他。”

随即,四个强壮的家仆便抬起我的担架。他们当然认为自己抬的是一具尸体,实际上也大差不差,因为我已经吓了个半死。

吉普赛人首领说到这里,有人来找他商议部落的公事。他离开我们,我们当天就没有再见到他的身影。

* * *

[1] 译注:在西班牙语、法语等西方语言中,“神父”与“父亲”是同一个词。

[2] 译注:圣女大德兰(1515-1582),生前推动了加尔默罗修会的改革,创立了赤足加尔默罗会。1622年封圣。1970年,教宗保禄六世宣布圣女大德兰为教会的第一位女圣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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