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浪人的故事[1]

当年，有不少家族追随大祭司奥尼阿斯来到埃及，并经托勒密六世[2]许可，在下埃及建起犹太圣殿，我的家族就是其中之一。我祖父名叫希西家。著名的克莱奥帕特拉七世与她弟弟托勒密十三世成婚后，希西家进入女王[3]内宫，做了她的珠宝采购总管。他同时还负责购买各种布匹、织物和饰品。后来，宫里的节庆活动也由他来筹划安排。总之，我可以向诸位担保，当时在亚历山大，我祖父可是宫里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我说这个毫无炫耀之意，我炫耀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呢？他都死了一千七百年了，因为他是在屋大维统治的第四十一个年头去世的；如果这条理由不够，我还有别的理由。不过，他去世时我还太小，长大后我基本上不记得他的模样，但有一个叫德利乌斯的人，常常向我提起我祖父那个时代的种种往事。

听到这里，贝拉斯克斯打断犹太浪人的话，向他问道，这个德利乌斯是不是克莱奥帕特拉的乐师，在弗拉维奥·约瑟夫斯[4]和普鲁塔克的史书中，这个人被多次提及。

“正是此人。”犹太人说道。接着，他又继续说下去：

托勒密十三世没有与他姐姐生下孩子，于是怀疑她不能生育，便在结婚三年后离弃了她。克莱奥帕特拉七世躲到红海海滨的一座港口生活，我祖父陪她踏上流亡之路。正是在这段时间内，他为女主人购置了两颗美丽的珍珠，其中的一颗后来被磨成粉制成佳肴，给安东尼吃进肚中。

此时，内战的烽火遍布罗马各地。庞培来托勒密十三世这里求一个藏身之所，却被对方结果了性命。托勒密十三世这不守道义的行为照理说应得到恺撒的欢迎，但实际效果恰恰相反。恺撒想扶持克莱奥帕特拉重回王座。亚历山大的市民怀着史上罕见的忠君信念，全力支持时任国王。但国王意外溺水而亡，从此，克莱奥帕特拉的野心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而她也毫无保留地向恺撒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恺撒在离开埃及前，安排克莱奥帕特拉嫁给小托勒密，这是她的另一位弟弟，也可以说是她的小叔子，因为他同样是她前夫托勒密十三世的弟弟。这位小国王当时只有十一岁。克莱奥帕特拉怀孕产子，孩子被取名为恺撒里昂，有这样一个名字，孩子的身世昭然若揭。

我祖父当时二十五岁，也有了成家的念头。其实，在他这个年纪结婚，对于犹太人来说已经算相当晚的了，只是他对迎娶亚历山大的女人始终怀有抵触情绪。这倒不是因为我们被耶路撒冷的犹太人视作分裂势力让他心存顾忌，而是因为在我们的宗教理念中，世上只应有一座圣殿。当时有种普遍的观点，即很多人认为，奥尼阿斯在下埃及修建的圣殿是造成犹太教分裂的起因，它和当年撒玛利亚的圣殿如出一辙[5]，而那座圣殿被犹太人视作破坏团结的可鄙之物。

这种憎恶分裂、虔诚信奉唯一圣殿的观念一直盛行。我祖父正是出于这样的观念，才一心期待回归圣城，在那里寻找自己的终身伴侣。不过，就在此时，一位名叫希勒尔的犹太人为处理自己的生意，带着家眷从耶路撒冷来到亚历山大。他的长女梅雷娅对我祖父情有独钟。两人举办了极为盛大的婚礼。克莱奥帕特拉与她年幼夫君的联袂出席，使这场婚礼的规格进一步提升。

几天后，女王让人叫来我祖父，对他说道：“我亲爱的希西家，我刚听说，恺撒被任命为终身独裁官。他是世上的王中之王，他的成就使他达到了任何凡人都不曾拥有过的高度，他远胜过马杜克、辛努塞尔特[6]，也超越了居鲁士和亚历山大。此时此刻，小恺撒里昂的父亲对我的爱，让我前所未有地感到光荣。这孩子马上就要四岁了，我想让恺撒见他一面，好好拥抱他一次。两个月后，我要去一趟罗马。您很清楚，在那里我不能失掉女王的体面。我想让我最下等的随行奴隶都穿上镶金的衣料，最低档的随身用具都用实金制成，并镶满宝石。至于我本人，我只用珍珠做饰物，衣料必须轻柔，拿最细的足丝[7]来做。把我宫里的珠宝盒和所有金子都拿去用吧。此外，我的司库还会再给您十万塔兰同[8]的黄金，那是阿拉伯国王从我这里买下两个行省的钱。我从罗马归来后，自然会把那两个行省再夺回来。去吧，两个月内一切全要办妥。”

克莱奥帕特拉当时二十五岁。她那年幼的弟弟与她成亲四年，只有十五岁，但他对她情真意切。当得知她要去罗马，他简直痛不欲生；女王与他离别、登船远去的那一刻，他难掩哀伤失落之情，旁人看在眼里，都担心他恐怕来日无多。

克莱奥帕特拉扬帆启航，不到三个星期便抵达奥斯提亚港[9]。一艘艘华美的贡多拉船在港口迎候她，载着她沿台伯河进入罗马城。她进城时无比荣光，仿佛率领的是一支凯旋之师；换作其他的国王，他们充其量只是坐在罗马将领的战车里进城。

作为罗马最受爱戴也最伟大的人，恺撒以无比隆重的方式，亲自迎接克莱奥帕特拉。但他流露出来的感情，并不似她原先期待的那般浓烈。女王是个野心勃勃之人，在情感方面倒不太细腻，因此她对这微小的变化并没有多在意，只打算好好了解一下罗马。她对政事洞若观火，很快就发现，独裁官正处在险境之中。她把自己的感觉告诉恺撒，可这位英雄的字典里是没有畏惧二字的。克莱奥帕特拉眼见恺撒不拿她的话当回事，便想为自己早做打算。在她看来，恺撒必将成为一场阴谋的牺牲品，而罗马世界届时将分化为两个阵营。一派崇尚自由，为首者明显将是年迈的西塞罗，这是个自命不凡之人。他发表过一些伟大的演说，便认为自己已经创下了伟大的事业；他本有隐居在图斯库卢姆潜心学术之意，但终究喜欢上政界俗务所带来的万众敬仰。这一派的人推崇善，却不知如何实现善，因为他们对世间众生一无所知。另一派是恺撒的支持者，这些人骁勇善战、饮酒豪放，是热情四溢的一群人，也知道怎么借助别人的热情成就自己。克莱奥帕特拉很快明确了自己的倾向。她对安东尼表达出极高的敬意，却不怎么把西塞罗放在眼里。西塞罗自然不会原谅她的轻视，从他当时写给阿提库斯[10]的几封信中，诸位便可见端倪。

发现潜在的阴谋后，克莱奥帕特拉便不想继续久留，亲眼见到悲剧成真，于是踏上返程之路，回到亚历山大。她年幼的夫君在迎接她时，完全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亚历山大的民众也都沉醉在欢庆的气氛中。克莱奥帕特拉摆出一副与民同庆的模样，并由此彻底赢得民心；但了解她的人不难看出，她的那些表面文章里夹杂太多的政治手腕，她流露的情感中伪饰远远多于真情。等觉得自己在亚历山大地位稳固后，她便去了孟菲斯。在那里，她戴上牛角，打扮成伊西斯[11]女神的模样。凭借这样的形象，她赢得全埃及人的认同。此后，她又使用各种方法，赢得了埃塞俄比亚人、纳巴泰人[12]、利比亚人以及埃及周边所有国家人民的好感。

最后，女王回到亚历山大。恺撒遇刺身亡，内战在罗马境内各省爆发。从此，克莱奥帕特拉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而她的想法并没有瞒过自己的贴身心腹，他们知道，她想嫁给安东尼，并借机统治罗马。

一天早上，我祖父去拜见女王，向她呈献刚从印度运过来的一批宝石。她看起来非常满意，不仅夸奖我祖父的品位，还对他办事得力赞不绝口。她接着又说道：“我亲爱的希西家，这里有几根味道特别好的糖渍香蕉，我想，这应该是锡兰岛的那些商人连同这些奇珍异石一起从印度运过来的。请您帮我个忙，把这些水果带给我那年幼的丈夫，您告诉他，既然他爱我，那他就为了这份爱把香蕉都吃了吧。”

我祖父按照吩咐送去香蕉，幼君对他说道：“既然女王认为，为了表达对她的爱，就应该吃这些水果，那我想请您做个见证，我会一口气把它们全吃光。”

但还没等第三根香蕉吃完，他的脸就变了形，两颗眼珠仿佛要极力迸出眼眶。他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然后便倒在地板上，没了气息。我祖父当即意识到，别人拿他当工具，借他的手完成了滔天罪行。他赶紧回家躲起来，把自己的衣裳扯烂，只用一只袋子罩住身体，头上撒满了灰。

六个星期过后，女王派人把他找来，对他说道：“我亲爱的希西家，您应该知道，现在罗马是由屋大维、安东尼和雷必达三巨头分治的。我亲爱的安东尼分到了东方，因此我决定与他在奇里乞亚[13]会合。我亲爱的希西家，我想请您给我建造一艘外形类似蛋壳的大船，整个船体，不论内外，都要透着珍珠的珠光。这艘船的每一层甲板，都要铺上用纤细织物织成的网，网上面全要镶金，当我走在网上时，要让人感受到维纳斯的气质，使我得到千般尊敬、万般爱戴。去吧，用您往日的智慧，完成我的命令吧。”

我祖父扑倒在女王脚下，对她说道：“啊，夫人开恩，请您考虑一下我是希伯来人的事实；但凡涉及希腊诸神的事，对我而言都有亵渎神明之嫌，这种事我无论如何不敢过问。”

“我明白了，”女王回答道，“您是为我那年幼的夫君感伤呢。您的痛苦是合情合理的，我自己也很难过，比我原先预想的还要难过。希西家，您不适合在宫里做事，可以不必再进宫了。”

我祖父自然不想等女王对他再说一遍类似的话。他赶紧回家收拾东西，躲到自己在马里欧提斯湖畔的一个小屋里，过起半退隐的生活。在那里，他心无旁骛，只顾着打理好自己的生意，以便尽快实现在耶路撒冷购置房产的计划，这一计划他已构思良久。另一方面，他尽自己最大限度深居简出，不与任何一位宫里的旧交见面，唯一的例外是乐师德利乌斯，因为他们始终保持着深厚的友情。

克莱奥帕特拉还是让人造出了一艘基本如她所愿的船只，她于是扬帆起航，奔赴奇里乞亚，当地的民众果真把她当作维纳斯再世。马可·安东尼认为，奇里乞亚民众的眼光大致无误，便跟着克莱奥帕特拉来到埃及，两人在埃及成婚，婚礼之奢华非言词所能道尽。

犹太浪人讲到此处，卡巴拉秘法师对他说道：“我的朋友，今天暂时就说到这里吧，因为我们到歇脚的地方了。你就在这山上来回转悠地过夜吧，明天再和我们一起上路。我想和你谈的那些事，改天找个机会再说吧。”

犹太浪人向卡巴拉秘法师狠狠地瞪了一眼，便走进山谷深处，不见踪影。

* * *

[1] 原注：传说中称，有一个犹太人因在通往骷髅地的路上拒绝善待或嘲笑受刑前的基督，而被罚永世流浪。这一传说最早可追溯到公元7世纪。1602年，莱顿出版了一本《关于一个叫阿哈斯韦卢斯的犹太人的概述》（Brève Description d'un Juif Nommé Ahasverus）；此后不久，又有了一本（1618年出版于奥格斯堡）《关于一个叫阿哈斯韦卢斯的犹太人的真实深入的记述》（Gründliche und Wahrhafftige Relation von Einem Juden Namens Ahasverus），作者为克里索斯托姆·杜杜勒斯·威斯特法鲁斯（Chrysostome Duduleus Westphalus）。

[2] 原注：托勒密六世（“笃爱母亲的人”），古埃及国王（前181—前145在位）。大祭司奥尼阿斯四世率一群信徒移民埃及，在赫里奥波里斯附近的莱翁托波利斯，以耶路撒冷圣殿为原型，修建了一座犹太圣殿（公元前147年）。

[3] 译注：此时克莱奥帕特拉七世与托勒密十三世共同执政。

[4] 原注：弗拉维奥·约瑟夫斯（Flavius Josèphe，37-100），《犹太古史》作者。

[5] 原注：撒玛利亚人是没有被掳到巴比伦的犹太人与迁来的异族人通婚融合而成的，因此被放逐归来的犹太人视作非纯正的半犹太人，撒玛利亚人于是在基利波山修建了一座圣殿，与耶路撒冷的圣殿分庭抗礼。

[6] 译注：马杜克是巴比伦城的守护神。辛努塞尔特指古埃及法老辛努塞尔特三世，他是埃及中古时期最成功的法老之一，他在位19年间，埃及空前繁荣。

[7] 译注：足丝，从瓣鳃类动物足部略近中央的足丝孔伸出的，以壳基质为主要成分的硬蛋白的强韧纤维束。

[8] 译注：塔兰同是古代中东和希腊—罗马世界使用的质量单位。

[9] 译注：奥斯提亚在罗马西南25公里处，是古罗马时代的海港。

[10] 译注：阿提库斯（前110—前32），古罗马作家、哲学家，与西塞罗多有信件来往。

[11] 译注：伊西斯是古埃及神话中的生命、魔法、婚姻和生育女神，被视为完美女性的典范，是古埃及最重要的女神，其影响也波及古希腊、古罗马等地区。

[12] 译注：古纳巴泰文明从公元前6世纪开始占领约旦南部地区、迦南和阿拉伯半岛北部地区。

[13] 译注：奇里乞亚位于现土耳其东南部的小亚细亚半岛，曾经是古罗马一个贸易繁盛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