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

上次我说到那个可怕的总督正放下架子,详细地向我透露他的财产。

“我记得很清楚,”贝拉斯克斯说道,“这笔财产总计为六千零二万五千一百六十一个皮阿斯特。”

“没错。”吉普赛人首领说道。他随后又接着讲下去:

我刚看到总督的模样时就已经胆战心惊了。当我听说,他身上刺了条蛇,而且这条蛇绕了他全身十六圈,最后在左脚大脚趾上收尾,我就更加惊慌了。因此,在他向我介绍他的财产状况时,我基本上就没听进去。不过,托雷斯姨妈可不像我这样。她鼓足自己最大的勇气,对总督说道:“大人,您的财产毫无疑问是一笔巨款,但这个小姑娘应有的财富同样非常可观。”

“夫人,”总督接着说道,“由于挥霍浪费,罗韦拉斯伯爵的财产早已缩水很多。尽管我承担了所有的手续费,让每道程序得以顺利进行,但我争取到的他的遗产,只有圣多明各的十六个种植园,圣卢格银矿的二十二股股权,菲律宾公司的十二股股权,协定银行的五十六股股权,以及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财产,总数目只有大约两千七百万皮阿斯特。”

总督说罢将自己的秘书叫来,秘书呈给他一个用印度精致木材制成的小盒子。接着,他单膝跪地,对我说道:“迷人的小姐,您的母亲是我内心永远敬爱的女子,现在请您接受这十三年来的工作成果吧;即便我不曾受托,我也会从您那些贪婪的远亲手上夺过这些财产,交付于您。”

我本想温柔优雅地接过盒子,但在那一刻,我或许是意识到,跪在自己膝下的,是一个曾经打烂过无数印第安人脑袋的人,又或许是因为男扮女装的尴尬把戏让我心生羞愧,总之,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难受,然后便晕了过去。但托雷斯姨妈在那两千七百万皮阿斯特财产的鼓舞下,胆气不同寻常。她一边搂住我,一边近乎贪婪地抓过盒子,并对总督说道:“大人!这个小姑娘从没见过男人跪倒在她的膝下。请您允许她暂时回房吧。”总督吻了吻我的手,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把我牵回我的房间。

等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两位姨妈后,我们把门反锁起来。托雷斯姨妈再也抑制不住她的狂喜,把盒子放到嘴上吻了差不多一百遍,同时连声感谢上天,因为有了这个盒子,埃尔维拉的一生不仅有了保障,而且可以过得多姿多彩。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进屋的是伯爵的秘书,身后还跟着位律师,这位律师把盒子里的所有文书清点了一遍,然后请托雷斯夫人写下收据。他补充说,考虑到我尚未成年,所以不需要由我来亲自签名。

我们随后又把门反锁起来。我看着我的两位姨妈,对她们说道:“夫人们,埃尔维拉的一生现在得到了保障,可是,罗韦拉斯的这个假女儿,我们能让他进德亚底安修会挨打吗?真的那个,我们又上哪儿去找她呢?”

我刚说出这几句话,两位夫人就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达拉诺萨夫人的脑海中已浮现出我被人鞭打的场景,而托雷斯夫人也为她的外甥女和儿子担心,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没人带路,也没人依靠,四处流浪时必定会遭遇种种危险。三个人都忧心忡忡地上床休息去了。到底该怎么脱身,我沉思了很久。我也可以偷偷逃走,但总督肯定会派人四处找我。最后,我什么办法也没想出来就进入了梦乡。醒来后,我们离布尔戈斯只剩下最后一天的路程了。我接下来要演的戏码让我无比苦恼,但我终究还是要登上驮轿。总督又骑着马在我前后护卫我,他的脸上表情丰富,除了常有的严厉之外,还混杂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柔和关切,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就这样,我们来到一个四周树木繁盛的饮水槽,在这里,布尔戈斯的百姓们事先留下一些点心供我们充饥。

总督向我伸出手,将我扶下驮轿,但并没有带我去吃中饭,而是拉着我来到稍远处的一棵树前。他请我在树下坐好,然后自己坐到我身边,对我说道:“迷人的埃尔维拉,我的人生是动荡不定的,我把这一生用来为我们的国家谋福利、为我们的国王添荣耀,但我越有幸与您接近,就越相信,上天把您赐给我,您一定会还我一个美好的人生晚景。我巩固了西班牙对菲律宾群岛的统治,我开拓了新墨西哥一半的疆土,我让纷争不断的印加人走上正道,我还不断地拿生命去搏击海洋中的惊涛骇浪、航道上的不测风云,以及我开的那些矿场里的有毒气体。这些年华,我生命中最美好的这些年华,由谁来为我做出补偿?在这段岁月里,我本可以静心休养,过悠闲的生活,广交朋友,让最珍贵的情感有所寄托。或许可以说,不论是西班牙的国王还是印第安人的首领,他们再强大,都无法找到足以补偿我、奖赏我的方式。但是您,值得深爱的埃尔维拉,您是具备这个能力的。只要您与我两人从此命运相连,我就不会再有其他任何奢求。在今后的日子里,我将抛下其他一切事务,一心关注您美丽身心的所有举动,您的每一个微笑都会让我满心欢喜,您赐给我的每一次温情都会使我深深陶醉。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未来平静生活的画面终于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我简直是欣喜若狂。昨天夜里,我做了个决定,我要抓紧行动,让拥有您的那一刻提前到来。美丽的埃尔维拉,我现在要暂时与您分别。不过,我只是先行一步赶赴布尔戈斯,等您到的时候,我为您精心布置的一切,您就可以亲眼看到了。”

说完这番话后,总督单膝跪地,吻了吻我的手,然后便重新上马,疾驰而去。

我当时如何焦虑惊慌,自不必向诸位细述。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种种最糟糕的结局,而每种结局到最后都是同一个令人绝望的画面,因为我怎样也免不了在德亚底安修会的院子里被鞭打一顿。我去找两位姨妈,她们正在用餐。我想把总督刚刚说出的心声告诉她们,但没有找到机会。无情的管家催我立即登上驮轿,我只得从命。

行到布尔戈斯城门前,我们看到我未来夫君张贴的一张告示,告示上说,主教宫内迎候我们的人群已经就位。要不是一股冷汗顺着前额流下来,我都不敢相信我还活着,因为我已经惊恐得神不守舍。直到面对主教大人时,我才恢复清醒。这位高级神职人员与总督相对而坐,他手下的那帮教士依次坐在他的下首。布尔戈斯的市民代表则聚坐在总督这一侧。大堂的另一边立着一座为婚典准备的神坛。主教站起身,向我说了段祝福的话,然后吻了吻我的前额。

此刻,万般感受在我心头同时涌现,我难以支撑,不禁摔倒在主教脚下。就在这一刹那,我仿佛受到不知何方神灵的启示,开口对主教说道:“大人,请您可怜可怜我吧!我想成为修女!是的,我想成为修女!”

我这几句内心告白像惊雷般回响在大堂里,我觉得,说完这些,我最合适的举动就是晕倒在地。在被搀扶起来后,我又一头栽进两位姨妈的怀中,但她们早已吓得魂飞天外,连站稳自己的身体都很勉强。我眯着眼睛偷偷向外看,只见主教毕恭毕敬地站在总督身前,仿佛在等他定夺此事。

总督请主教重新落座,他觉得,眼下的情形他需要用点时间好好思考一番。主教于是坐下来,我那位令人生畏的爱慕者的模样便出现在我眼前,他的神情显得比平日里更加严厉,眉宇间的阴鸷之气连最大胆的人看到也会心惊肉跳。他似乎沉思了一段时间。接着,他傲慢地戴上帽子,开口说道:“我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了。我是墨西哥总督。主教但坐无妨。”大堂里其他人一听此话,全都带着敬意站起来。

“先生们!”总督此时说道,“事情到今天已有十四年了,十四年前,某些可耻之徒无中生有,造谣说我是这个小姑娘的父亲。我想让他们闭嘴,但也没什么办法,只得立下承诺,等小姑娘成年后我就娶她为妻。在她的美貌和美德与日俱增的同时,国王给了我效忠他的机会,并不断为我加官晋爵,最后,我的职位离尊贵的王座也相去不远了。但是,我履行当年诺言的时间到了,我禀告国王,请他恩准我来西班牙成婚。马德里议会的答复是,我可以来,但我只有在单身的状态下才能继续享有总督的荣誉。而且,马德里方圆五十法里内的地方我都不得进入。我一听就明白了,我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放弃婚事,要么放弃陛下的恩泽,但既然当年我曾许下诺言,我就不可能言而无信。

“与迷人的埃尔维拉见面时,我以为我猜到了上天的用意,我以为上天要让我离开荣耀之路,在平静悠闲的生活中享受新的快乐。但是,上天妒心太重,看到有这么一位凡尘不配拥有的女子后,就要将她归为己有。好吧,上天,我现在就把她还给你。请找人把她带到圣母领报修女会,让她开始做见习修女。我会给国王写信,请他允许我进入马德里。”

说完这番话,令人生畏的总督向在场所有人脱帽行礼,接着又重新戴上帽子,把帽檐拉到眼前,而那双眼睛里透出无比严厉的目光。随后,他便率着车队重新上路了。主教、当地的官员、各级神职人员以及他们的所有随从都跟在后面送他。大堂里除了我和我两位姨妈之外,只剩下几个忙着撤除神坛的教堂司事。我们三人赶紧躲入旁边的一间房间。一进屋,我就向窗户跑去,想看看有没有逃跑的可能,否则,我就要进修女会了。

窗户外是个内院,院子里有一眼泉水。泉水边,两个衣衫褴褛、满脸疲乏的小男孩似乎正急不可耐地在解渴。我发现,其中一个小孩穿的是我交换给埃尔维拉的衣服。我再仔细一看,果真是她。另一个乞丐模样的小男孩自然就是隆泽托。我惊喜地大叫一声。我们躲入的那间房间有四扇门,其中一扇门外设了道楼梯,可以通往这两个流浪儿所在的内院。我打开门,奔出去将他们领进来,善良的托雷斯夫人在拥抱她的两个孩子时,开心到了极点。

就在此时,我们听到主教的说话声。他一送走总督就回来找我,想把我带到圣母领报修女会去。我已来不及做别的反应,只能猛地冲到门前把门关牢。我姨妈朝门外高喊,说小姑娘又晕过去了,没办法见人。我和埃尔维拉匆忙把衣服换回来,然后两位姨妈拿块布在她头上包了一圈,弄出一副她晕倒时受伤的模样,此外还特意把她的脸遮起来一部分,这样别人就很难识破我们偷梁换柱的真相。

一切准备就绪后,我与隆泽托溜了出去。她们开门走进大堂。主教已经离开,但他留下了副手,这位神父把埃尔维拉和托雷斯夫人都带进了修女院。我姨妈达拉诺萨独自去了拉斯罗萨斯客栈,她事先已和我们约好在那里见面。我们要了间套房暂时住下。在头一个星期里,我们一直回味这段奇遇的幸运结局,以及它给我们造成的种种磨难。隆泽托不再假扮骡夫,他起居都和我们在一起,并公开了自己托雷斯夫人儿子的身份。

我姨妈去圣母领报修女会探视了几次。大家商量好,埃尔维拉刚开始时要对献身教会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接着她的热忱就与日递减,最后再想办法从修女会出来,同时向罗马教廷申请必要的宽免,以便她与表哥成婚。

没过多久,我们听说,总督终于进了马德里,他在那里风光无限。他甚至还得到陛下的恩准,把自己的财产和头衔转给外甥,就是那个他当年带到比利亚加的妹妹所生的儿子。此后不久,他又去了美洲。

至于我,我原本已经初具放浪不羁、喜欢流浪的性格,在经历一场如此奇特的旅行后,我的内心进一步受到冲击,性情也进一步定型。每当想到未来要困在德亚底安修会里,我就满心厌恶。可是,我的舅公已经定下这件事,尽管我想尽各种办法拖延,但最后终究要下定决心面对现实。

故事说到这里,有人来找吉普赛人首领商议事情。对这段离奇怪诞的故事,我们每个人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只有卡巴拉秘法师言之凿凿地说,那个犹太浪人要对我们讲的故事,比这个还要奇妙得多;他同时向我们保证,第二天,我们就会见到这位奇人,绝不会有任何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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