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何学家的故事

我的名字是堂佩德罗·贝拉斯克斯,出生于贝拉斯克斯侯爵这个名门世家。自火药发明后,我们家族的人一代代全都效力于炮兵部队,为西班牙贡献了该兵种最优秀的军官。堂拉米罗·贝拉斯克斯是腓力四世[1]时期最伟大的炮兵总指挥,并被腓力四世的后任君王授予西班牙最高贵族的称号。他有两个儿子,都结了婚。长子这一脉继承了他的财产和最高贵族称号。不过,我们家族的各代传人都没有贪恋宫廷里的安逸职位,始终没忘自己家族的荣誉之源,一直致力于与此荣誉相关的光荣事业;此外,他们还给自己定下一个职责,那就是扶持、保护幼子这一脉的成员。

这样的状况一直延续到第五代贝拉斯克斯公爵[2]堂桑乔的身上,他是堂拉米罗长子的曾孙。这位可敬的大人就像他几代先祖那样,承担了炮兵总指挥这一神圣职务的责任。此外,他还被任命为加利西亚[3]的地方长官,家也安在当地。他娶了阿尔巴公爵的女儿,这门亲事给他带来无限幸福。毕竟,与阿尔巴家族联姻,对我们家族来说是件增光添彩之事。但公爵夫人生儿育女的能力并不能让丈夫满意。两人膝下只有一个叫布兰切的女儿。公爵决定将她许配给幼门的一位男性,而这门婚事一结,长门的最高贵族称号连带财产就要转移到幼门这里了。

我父亲堂恩里克和他的弟弟堂卡洛斯此时刚刚丧父,他们的父亲自然也是堂拉米罗的后人,与公爵大人同辈。这位大人于是让两兄弟住到自己家来。我父亲当时十二岁,他弟弟十一岁。两人的性格大相径庭。我父亲为人严肃,潜心学习,是个细腻敏感的人。他弟弟卡洛斯则放浪不羁,做事冒失,完全不适合学习。公爵看出两人的差异,便将我父亲定作他未来女婿的人选,为保证布兰切本人的心意与自己一致,他把堂卡洛斯送到巴黎,托他的亲戚、时任驻法大使的拉埃雷拉伯爵照顾和教育这个孩子。

凭借优秀的人品和出色的学业,我父亲不负公爵父女的美意,与他们的期待越来越匹配;年轻的布兰切知道,她的终身已定给了这个少年,而她对自己父亲做出的选择也越来越感到满意。这个让她心动的少年的各种兴趣爱好,她一样样学着去了解;他在各种学问上的进步,她始终默默保持关注。请诸位想象一下,这是一位早慧的天才少年,他在同龄人对各种基础知识刚一知半解的时候,就已经涉足人类所有学科的学问。诸位再设想一下,这位少年喜欢上了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一个聪慧至极并迫切想了解他一切的女孩,一个为他的成功感到高兴并想与他分享成功的女孩。现在,想必诸位应该多少能体会到,我父亲一生中这短暂的幸福时光有多么可贵。布兰切怎么可能不爱他呢?他是老公爵的骄傲,整个加利西亚的人都热爱他,他还不满二十岁的时候,名声就已经传播到西班牙国境之外。

布兰切爱未婚夫,但这份爱一方面是对他的欣赏和爱慕,另一方面也是对自我需求的满足。而恩里克爱他的未婚妻,是全身心的热爱,是纯粹情感上的爱。此外,他对公爵的敬爱与他对公爵女儿的爱几乎一样深。他还时常挂念自己的弟弟堂卡洛斯。

“我亲爱的布兰切,”他对爱人说道,“您不觉得,我们忘了让卡洛斯分享我们现在的幸福吗?我们这里不乏可爱的少女,相信能有人吸引他。他是个性格放浪不羁的人,很少给我写信,但假如有个温柔体贴的女子在他身边,他的心或许会从此安定下来。亲爱的布兰切,我爱您,也敬爱您的父亲,但既然上天赐给了我一个弟弟,那为什么我要和他一直分离呢?”

有一天,公爵让人把我父亲叫过去,然后对他说道:“堂恩里克,我刚刚收到国王陛下的一封来信,我想让您也看看这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爱卿:

经议会商议,朕决定采取一些新的措施,加强境内各邦国防要地的部署。

朕注意到,欧洲的国防工程分为沃邦[4]和库霍尔恩[5]两大体系。请您就此课题,组织最得力人选撰写论著。论著完成后请呈朕过目。若能有某位作者令朕感到满意,那他将亲自负责实施由他本人草拟的计划。王恩浩荡,功臣必有赏赐。

愿上帝保佑您顺利完成使命。

国王亲谕

“怎么样?”公爵说道,“我亲爱的恩里克,您有没有做好比试一下的准备?我告诉您,我给您找的对手,可都是一流的军事工程师,范围不限于西班牙,而是整个欧洲。”

公爵的话让我父亲思索了片刻,但他随后就坚定地回答道:“是的,大人,我会参加这场比赛的,我不会给您丢脸。”

“那太好了!”公爵说道,“您可要竭尽全力啊,等您大功告成后,您的幸福也会随之而来的,布兰切到时候会成为您的妻子。”

诸位可以想象得出,我父亲会带着怎样的热情投入研究。他夜以继日地埋头工作,每当思路枯竭、必须休息的时候,他总会利用这短暂的时光与布兰切交流。他和她畅谈两人幸福的未来,时常还会设想有朝一日与卡洛斯重逢的快乐。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最后,各种稿件纷至沓来,作者散布于西班牙各地,甚至欧洲各国。这些论文都被盖上封印,集中放置在公爵的公署里。我父亲明白,到收工定稿的时候了。经过最后的雕琢,他使自己的工作臻于完美,但我无法向诸位道明其中的奥妙,只能尽我所能还原一二。开篇,他先阐述了攻与守的主要原理。接着,他开始分析库霍尔恩的设计,说明其中哪些地方与他的原理相符,哪些地方又背道而驰。他随后再谈沃邦,在他心目中,沃邦的价值远在库霍尔恩之上,但他预言,沃邦会对其体系进行调整。事实证明,他果然料事如神。他得出这些结论,靠的不仅是某种深奥的理论,也同样参考了各地工事在建筑特征、地形地貌等方面的具体信息,工程预算表也是他的依据之一。最重要的是,他的论证是以惊人的计算量为前提的,即便是专业建造军事工程的人士,看了这些计算后也会惊诧、叹服。

不过,我父亲在收笔之际,却突然觉得,自己的文章存在着成百上千处原先没有看出的谬误,他是浑身颤抖地把论文呈交给公爵的。第二天,公爵拿着论文对他说道:“我亲爱的侄儿,这个奖是您的了。您这篇大作的传播工作,就由我来负责吧。您现在可以全心考虑您的婚事了,婚礼不日就可举行。”

我父亲跪拜在公爵脚下,对他说道:“大人,请您开恩,让我的弟弟回来吧。和他分别这么久,我如果不能享受到兄弟相拥的幸福,那我的幸福怎么说也是不完整的。”

公爵皱了皱眉头,然后对我父亲说道:“我敢说,卡洛斯来了以后,必然会反复在我们耳边赞美路易十四是如何伟大,他的王宫又是如何富丽堂皇;但既然您有此意,那我还是派人叫他回来吧。”

我父亲吻了吻公爵的手,然后就去了他未婚妻那里。几何学的问题现在可以放到一边了,他每时每刻都感受着爱的美好,他的每一个感官都充斥着爱的音符。

不过,加强国防是国王极为看重的一件事,他下了道谕旨,所有论文都必须经过仔细审读、评判。但我父亲的文章还是被众口一词地评为最佳论文。随后,他收到内阁大臣的一封信,信上说,他的论文让国王龙颜大悦,为此,陛下可以满足他的一个要求,以此作为赏赐。内阁大臣还给公爵另外写了封信,他在信中明说,假如这位青年才俊有意申请炮兵总指挥的职务,他应该能够如愿。

我父亲带着他收到的信去找公爵,公爵也把自己收到的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了他。我父亲表示,他觉得这个职位他不能胜任,他绝不会不自量力地去申请。他请公爵照此代他向内阁大臣回复。公爵拒绝了,并对他说道:“内阁大臣给您写了信,那就该由您本人来回信。内阁大臣肯定有他的道理,他在给我的信中称您为‘青年才俊’,那么可以想见,陛下对您的年纪有特别的关注,总之,内阁大臣想呈给国王的是一封年轻人写的信。话说回来,信里面确实要注意别把年轻气盛的弱点暴露得过于明显,这一点,我们都清楚该怎么做。”说完这番话,公爵伏案疾书,写下这样一封信:

大人:

阁下向我宣告了陛下龙颜大悦的喜讯,对于任何一位西班牙贵族而言,这本身就是一份让他自豪满足的奖赏。

但我也不敢辜负大人的盛情,因此我斗胆请陛下恩准,我能与我们家族财产和头衔的继承人布兰切·德·贝拉斯克斯小姐成亲。

我辅佐社稷的热情绝不会因儿女情长之事消磨。倘若有朝一日我能通过自己的业绩无愧于炮兵总指挥的美誉和职责,我将不胜荣幸,在我的家族中,曾有几位祖先有幸担任这一要职。

敬祝阁下……

公爵代写完这封信后,我父亲一再表示感谢。他将信拿回自己的房间,一个字一个字照抄起来。但就在签名的那一刻,他听到院子里有人高喊:“堂卡洛斯到了!堂卡洛斯到了!”

“谁?我的弟弟!他在哪里?我要好好地拥抱他一下!”

“先签名吧,恩里克大人。”等着把信交给内阁大臣的信使说道。我父亲正满心欢喜地想着弟弟来的事,信使这么一催促,他一急之下签下了“堂卡洛斯·德·贝拉斯克斯”,而不是他自己的名字“堂恩里克”。他将信封好后,便急忙跑出门拥抱他弟弟去了。

两兄弟一见面就紧紧相拥。但堂卡洛斯很快挣开哥哥的怀抱,前仰后合地笑起来,他对哥哥说道:“我亲爱的恩里克,你真是像极了意大利喜剧里的小丑啊。你下巴上的大领圈就像是刮胡子用的盆。但我喜欢你这样子。我们一起去见老人家吧。”

他们一起进了老公爵的房间,堂卡洛斯在拥抱叔父时用尽全身气力,简直叫他透不过气来,但这种拥抱方式是法国宫内的时尚。接着,堂卡洛斯对公爵说道:“我亲爱的叔父,那位大使老人家让我带封信给您,但我故意将信忘在了服侍我洗浴的仆人那里。不过话说回来,信拿不拿过来,其实也没什么差别。总之,格拉蒙、罗克洛尔,还有其他所有那些老家伙们,都向您表达了问候。”

“我亲爱的卡洛斯,”公爵说道,“这几位先生我一个也不认识。”

“那您真是亏了,”卡洛斯接着说道,“他们都挺有意思的,值得认识一下。对了,我未来的嫂子在哪里?她应该比以前漂亮多了吧。”

布兰切正巧在此时进了屋。堂卡洛斯气度洒脱地迎上前,对她说道:“我神一样的表妹啊,按照我们在巴黎的习俗,见到女士也是要拥抱一下的。”说完他真的拥抱了她,这让恩里克看得瞠目结舌。恩里克平日里见布兰切时,她的身边总是簇拥着几位陪媪,他甚至从不敢向她行吻手礼。随后,堂卡洛斯又谈了无数不合时宜的话题,他的举动深深伤害了恩里克,也让公爵眉头紧锁。

最后,公爵大人以最严厉的口气对他说道:“快去把您这赶路时穿的衣服换掉吧。今晚有个舞会。您要记住一点,有些举止,比利牛斯山那边的人以为是优雅的,但换到山这边来,就会被当作失礼的行为。”

卡洛斯并没有慌乱,他回答道:“我亲爱的叔父,我会穿上路易十四给朝臣们设计的新式制服,然后您就会明白,无论做什么事,这位君王都能彰显出他的伟大。今天晚上,我想请我美丽的表妹跳一曲萨拉班德舞。这虽说是西班牙的舞蹈,但您可以看到法国人是怎么跳的。”说完这番话,他一边哼着首吕利[6]的曲子,一边退出房门。堂卡洛斯这种乖张的行径让他哥哥深感痛心,他向公爵和布兰切连声道歉,想赢得两人的原谅。不过,这纯属多此一举,因为公爵早就看不惯堂卡洛斯,而布兰切对他毫无成见。

舞会终于开场。布兰切亮相时穿的是法式服装,而不是西班牙本土打扮,这让所有人都大为吃惊。她说这套衣服由她表哥远道带来,是她在法国当大使的舅公送给她的。不过,这样的解释并不能让众人满意,他们惊诧依旧。

堂卡洛斯姗姗来迟。他出场的造型果真是一副路易十四朝臣的模样。他穿着件绣了银边的蓝色齐膝紧身外衣,披着白色缎子质地、同样绣着银边的肩带和饰带,翻顶为著名的阿朗松针织花边手艺,头上还套了顶体积庞大的金色假发。这套行头本身就很精致,再跟周边的服饰对比一下,就更有鹤立鸡群之感,因为西班牙近几代国王都出自奥地利家族[7],他们把平庸落伍的服饰带入了西班牙。拉夫领本可以提升着装的档次,但西班牙连拉夫领也抛弃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领圈,和诸位现在看到的警察、律师戴的领圈差不多。这种打扮确实和小丑的装束相当接近,堂卡洛斯的评价非常到位。

我们这位行为冒失的先生,他的服饰本已与在场的各位西班牙骑士大相径庭,可他在进入舞池时还要玩点独树一帜的花样。他非但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没有向任何人尽一点礼数,反倒高声吼了起来,声音连最远处的人都能听见,他冲乐师们叫道:“你们这帮无赖,给我安静点!我要跳的是萨拉班德舞,假如你们敢弹别的东西,我就拿起你们的小提琴砸你们的耳朵。”他把自己带来的乐谱扔给乐师,然后便去找布兰切,将她带到舞厅中央,要和她共舞一曲。

我父亲承认,卡洛斯是个一流的舞者,而布兰切天生具备优雅无比的气质,遇到这样的场合,她必有超出平时的出色发挥。这曲萨拉班德舞跳罢,女士们全都站起身来,为布兰切的舞姿鼓掌喝彩。不过,她们在极力夸赞布兰切的同时,也将眼神投向卡洛斯,仿佛想让他明白,她们真正仰慕的对象是他。这一切布兰切自然都看在眼里,女士们对卡洛斯的暗中青睐也让她更为欣赏这位年轻男子的本领。

在晚会接下来的时间里,卡洛斯始终紧跟在布兰切身边。他看到哥哥朝自己这里走来时,对哥哥说道:“恩里克,我的朋友,快去解几道代数题吧,等布兰切做了你的妻子,你让她无聊的时候还有的是呢。”布兰切也放肆地笑起来,这简直是火上浇油地羞辱了恩里克一番,可怜的他只得万般窘迫地离开了。

晚饭准备就绪,堂卡洛斯向布兰切伸出手,挽着她来到餐桌边,并和她一起坐到了主位。公爵紧皱眉头,但恩里克请他不要为难自己的弟弟。在用餐的时候,堂卡洛斯和大家谈起路易十四举办的各种欢宴和盛会,尤其是在芭蕾舞剧《爱河中的奥林匹斯》里,这位君王亲自扮演了太阳神的角色。堂卡洛斯表示,他对剧中太阳神的舞步牢记于心,而月亮女神的角色简直是为布兰切度身定造的。接着,他又给在座的其他人分配起角色,没等饭吃完,路易十四这部芭蕾舞剧里的所有人物都找到了对应的表演者。恩里克默默离去,而布兰切根本没有察觉到他不在身边。

第二天早上,我父亲照着往常的时间,去布兰切那里例行问候,没想到,她正和卡洛斯一起练习舞步。三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公爵变得闷闷不乐。恩里克也痛苦不堪。卡洛斯讲了无数奇谈怪论,但城里的女人全当作金科玉律牢记在心。布兰切满脑子都是巴黎的事、路易十四芭蕾舞剧的事,可自己身边的事她一点也没留意到。

有一天,正当大家围坐一桌用餐的时候,有人给公爵送来一份朝廷的公函,写信的人是内阁大臣先生,信的内容如下:

德·贝拉斯克斯公爵大人:

吾王陛下恩准堂卡洛斯·德·贝拉斯克斯与令爱的婚事,授予他最高贵族的称号,并任命他为炮兵总指挥。

敬祝您……

“这是怎么回事?”公爵愤怒地说道,“这封信里怎么会出现卡洛斯的名字?布兰切该嫁的人是恩里克!”

我父亲请公爵少安勿躁,听他说说真心话,然后便这样说道:“大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信里面写的是卡洛斯,而不是我;但我可以肯定,这绝不是我弟弟的错,甚至可以说,这怪不了任何人,圣谕把我们的名字搞错了,这只能说是天意的安排。而且,您应该也已经察觉到,布兰切小姐的芳心并不曾真正为我所动,相反,她和堂卡洛斯倒是情投意合。因此,她的人、她的心、她的头衔都应该归他所有,我不该再夺人所好。”

公爵望着他的女儿,向她问道:“布兰切,布兰切!你真是个内心轻浮、背信弃义的人吗?”

听公爵问出这话,布兰切昏过去半晌,她最后泪流满面地承认,她爱的确实是卡洛斯。

公爵大失所望,他对我父亲说道:“亲爱的恩里克,就算他能抢走您的爱人,但您的炮兵总指挥职务,他有何德何能强占?这份工作只有您才干得了,此外,我会把我的财产分一部分给您。”

“不,大人,”恩里克接着说道,“您所有的财产都归您女儿所有,至于总指挥的职务,国王已经赐给了我弟弟,而且他的选择也非常正确,因为我现在的心境已经不允许我出任公职,不论是这个职务,还是其他任何职务。请允许我独自过一段安静的日子。我想找一个神圣的避风港湾,在祭台下倾诉我的痛苦,既然耶稣曾代世人受苦,那么我想把我的痛苦当作祭品,呈奉给他。”

我父亲就此离开公爵的家,进了卡玛尔迪斯修会的一家修道院,穿上初学修士的衣袍。堂卡洛斯迎娶了布兰切。婚礼当天一切顺利,并没有人谈论是非。但公爵拒绝出席婚礼。在使父亲心灰意冷的同时,布兰切也因为自己造的这些孽痛苦不堪。卡洛斯尽管是个放浪不羁的人,但看到家人个个愁眉不展,也有些不知所措。

没过多久,公爵患了痛风,预感自己来日无多,有心派人去卡玛尔迪斯修会,把恩里克弟兄请来见最后一面。公爵的管家阿尔瓦雷斯于是奔赴修道院,向修士们道明来意。由于有禁言的会规在身,修士们无法直接用言语回答,只是带他去了恩里克住的房间。阿尔瓦雷斯看到,恩里克衣不蔽体地躺在草垫上,腰间套着锁链。

我父亲认出阿尔瓦雷斯,便对他说道:“阿尔瓦雷斯,我的朋友,昨天我跳的那曲萨拉班德舞,你觉得怎么样?我的舞步,路易十四都夸奖过哦。那些乐师是一帮无赖,他们弹得真差。对了,布兰切,她怎么说?布兰切!布兰切!……可怜的家伙,你倒是回答我一声啊!”说到这里,我父亲拼命摇晃起锁链,然后张口咬自己的胳膊,疯癫之状令人心惊。阿尔瓦雷斯满脸泪水地离去,然后将他目睹到的这一幕告诉了公爵。

第二天,公爵的痛风引起腹部疼痛,大家明白他已经病入膏肓,因此都很伤心绝望。在弥留之际,公爵看着女儿说道:“布兰切!布兰切!恩里克恐怕不久也会随我而去。我们原谅你了。”这是公爵的最后遗言。这几句话像毒药一样流入布兰切的内心深处,使她从此终日悔恨。她郁郁寡欢,毫无生气,旁人看了又怜又怕。新公爵竭尽全力,想让自己的新娘心情舒畅,但最终也没能如愿,于是便听之任之,顺其自然。他从巴黎找来一位艺名叫“美苑”的著名交际花,布兰切随后便进了一家修女院隐修。公爵自然做不了炮兵总指挥,但还是走马上任了。眼看自己无法将这一职务履行到底,他向国王写了封辞职信,并申请一个宫里的差事作为替代。国王任命他为王家服饰总管,他便与“美苑”一起到马德里安了新家。

我父亲在卡玛尔迪斯修会住了三年。修道院里这些善良的神父有天使般的耐心,在他们悉心的照料下,我父亲最终恢复理智。他来到马德里求见内阁大臣。这位大人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见了他,并对他说道:“堂恩里克大人,您的事情国王后来也知道了,为了这场误会,他将我和我整个部门的人全责怪了一通。可是我把您的信呈给他亲自过目,签名处写的分明是堂卡洛斯,这封信我现在依然保留着,而且就放在这里。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您不签自己的名字呢?”

我父亲接过信,看清自己写的内容后,对内阁大臣说道:“唉,大人,我回想起来,就在我签名的那一刻,有人通报我弟弟到了。我当时喜出望外,不慎将自己的名字写成了我弟弟的名字,不过,我的种种不幸并非是这场误会造成的。即便总指挥的任命函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我想,按照我当时的状况,我也无法履行职责。如今,我的神志已经完全清醒,我认为自己有能力把陛下当年的设想付诸实践。”

“我亲爱的恩里克,”内阁大臣接着说道,“巩固国防的那些计划都已经付诸东流,朝廷里的习惯就是这样,已经过去的事,就没有人愿意重提了。眼下我只能向您提供休达[8]指挥部司令官的职务,我手头的空缺只有这一个。您履职前可千万不要拜见国王。我承认,您做这份工作有些屈才。而且,像您这个年纪,守着非洲海边的这么一座山城,实在是件残忍的事。”

“正因为如此,”我父亲回答道,“我才肯接受这个职位。我觉得,离开欧洲,我就算是逃避了命运的残酷安排。选择了世界的另一片天地,我才有机会重获新生。总之,我相信那里有更适合我的星空,我会在那里找到安宁和幸福。”

我父亲当即就领取了任职的预备金,然后在阿尔赫西拉斯[9]登船,一路平安地来到休达。上岸后,一种美妙的感觉扑面而来。他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暴风雨,现在终于找到停靠的港湾。

新司令官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是把他所有的职责都深入了解一遍,他的着眼点并不限于如何完成这些工作,他更看重的是长远的规划。尽管对修筑工事很感兴趣也很在行,但他并没有考虑这方面的问题。这一带周边确实都是敌邦的蛮族,可优越的地理条件足以保证牢固的防御。他把自己的所有才华都用来改善部队和当地居民的生活。他根据现有的条件,尽可能为他们创造福利,为此,他放弃了此前各任司令官的种种丰厚待遇。他的这一举动使他很快成为这座殖民小城的偶像。我父亲还对由他负责看守的政治犯给予无微不至的关照,有时甚至会置严苛的规章于不顾,为这些犯人提供方便,或是想办法让他们与家人通信,或是给他们提供一些别的温暖。

将休达的一切尽可能引向正轨后,我父亲便重新投入到对精密科学的研究中。伯努利兄弟[10]当时的争辩轰动了整个学术界。我父亲开玩笑地把兄弟俩比作厄忒俄克勒斯和波吕尼刻斯[11]。不过,他内心里对这场兄弟之争非常感兴趣,常会写匿名文章加入争辩,为这一方或那一方提供意料之外的声援。四位欧洲最伟大的几何学家共同裁断等周定理这个重大问题时,我父亲想办法给他们寄了些文章,阐述相关的分析方法,这些文章堪称杰出的创新之作。四位几何学家不相信作者是个不显山露水的圈外人,他们认为,这必然是伯努利兄弟当中某一位的研究成果。他们看走眼了。我父亲喜欢的是学问本身,而不是学问带来的声望。他的不幸遭遇使他变得行事极为低调,不肯与人公开交流。

雅各布·伯努利原本要在这场兄弟之争中大获全胜,可就在此时,他不幸去世了。他的弟弟从此主宰了整个战局。我父亲看得很清楚,约翰·伯努利只考虑了两个曲线要素,因此得出的并非正解;但我父亲并不想挑起事端,再争斗下去必会使学术界变得一片混乱。不过,约翰·伯努利自身并不是个安分之人。他向洛必达侯爵[12]开战,称洛必达的所有发现都剽窃了他的成果。几年后,他甚至又对牛顿发起攻击。新纠纷的主题是莱布尼茨和牛顿同时提出的微积分分析方法,当时,这一问题被英国人看成国家大事。

我父亲就这样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岁月。世界上那些最伟大的天才人物,凭借人类思想领域前所未有的最锐利武器,展开了波澜壮阔的交锋。我父亲远远观望,自得其乐。

不过,我父亲在热爱精密科学的同时,也没有忽视对其他方面的热情。休达的悬崖峭壁下,生活着众多与植物特性非常接近的海洋动物,它们可以被视作动物与植物间的过渡生物。我父亲总会拿瓶子养一些这样的生物,津津有味地观察它们的神奇构造。此外,我父亲有一间书房,里面收藏的全是具备历史文献价值的拉丁文书籍,或是被译成拉丁文的经典作品。他做这样的收藏,是想找一些源自史实的依据,声援雅各布·伯努利《猜度论》一书中阐述的那些概率原理。

我父亲是个靠思想生存的人,他的日常生活就是在观察与冥思这两件事中来回转换。他基本上成天闭门不出,由于思维始终保持活跃,在大部分时间里,他已经遗忘了生命中那段残酷的时期,那段因为不幸而理性崩溃的时期。但他心中的情感世界也常常会苏醒,这主要发生在夜晚,发生在白天的工作让他的头脑变得疲惫不堪之后。由于并没有去户外消遣放松的习惯,他便爬上露台,眺望大海,眺望地平线,而在那地平线的尽头,正是西班牙的海岸。他每每触景生情,回想起过去充满荣耀、无比幸福的时光。当时,他有家人的呵护,有女友的爱慕,有名士的欣赏。青春时代的那团火焰重新燃起,再加上如今壮年时代智慧之光的照耀,他的内心终于完全敞开,他准备去迎候造就人生喜乐的种种情感,准备去接纳奠定人类荣耀的种种理念。

但他随后又会想起,自己的爱人、自己的财产还有自己的身份全被弟弟夺去,而他本人却失去理智,终日里躺在草垫上。偶尔,他会拿出小提琴,弹起那首致命的萨拉班德舞曲,那首让布兰切从此心属卡洛斯的舞曲。他的泪水伴随着乐声夺眶而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后,他的身心都轻松了很多。十五年就这样过去了。

有一天,驻休达的钦命大臣[13]因公务来访,由于登门时天色已晚,我父亲黯然神伤的状态正好被他撞见。经过片刻思索,钦命大臣说道:“我们亲爱的司令官,请允许我对您表达一些个人的关心。您有不幸的遭遇,您现在正承受痛苦,这都不是秘密。我本人知道,我的女儿也知道。您刚来休达的时候,她才五岁,在那之后的每一天,她都能听到别人怀着崇敬之情谈论您的事迹,因为您是我们这座殖民小城的守护神。她常常对我说:‘我们亲爱的司令官之所以终日里如此伤感,是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分担他的痛苦。’来我们家做客吧,堂恩里克大人,与独自一人数海浪相比,这肯定会给您带来更多的益处。”

我父亲便在钦命大臣的带领下去了他的家,见到了那位伊内丝·德·卡丹萨。半年之后,两人结为夫妻。婚后第十个月,我出生了。在我来到人世的那一刻,我父亲把我弱小的身躯抱入怀中,仰天高呼道:“哦,无所不能的主啊,你是个指数无穷大的量!你是一切递增数列的总和!哦,我的上帝!宇宙空间中,现在又多了一个脆弱敏感的生灵。要是他的命运终将和他父亲当年一样悲惨,那么,请你大发慈悲,像做减法一样把他给灭了吧!”

经过这一番祷告后,我父亲激动地吻了我一下,接着说道:“不,我可怜的孩子,你绝不会像我当年那样不幸。我以上帝的圣名起誓,我绝不会向你传授数学知识,你要学的是萨拉班德舞,是路易十四的芭蕾舞剧,还有未来我会逐一了解的各种放浪不羁的行为。”话音刚落,我父亲的泪水便浸透我的全身,他流着泪把我交给助产妇。

不过,我要请各位注意,我的命运经历了一条奇特的轨迹。我父亲发誓绝不教我数学知识,只让我学舞蹈,可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最终,我掌握了丰富的精密科学的知识,但怎么也没学成舞蹈。我说的舞蹈不是萨拉班德舞,因为这种舞已经不时兴了。不过,任凭是其他哪一种舞蹈,我都没有学会;说实话,把行列舞的舞步牢记在心,对我来说是件难以想象的事。没有任何一种舞蹈能用函数表达出来,也没有任何一种舞蹈遵循的是恒定的规则。既然不能转化为公式,那么,有人能熟记舞步时刻不忘,我真的感到不可思议。

堂佩德罗·贝拉斯克斯说到此处,吉普赛人首领走进山洞。他告诉众人,为保障整个部落的安全,需要立即动身,奔赴阿尔普哈拉斯山脉深处。

“太好了,”卡巴拉秘法师说道,“这样我们就能更早一点遇到犹太浪人,他是个不能停下来休息的人,因此会跟着我们走,我们一路上可以好好听听他的言论。他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没人比他的经历更丰富了。”

接着,吉普赛人首领走到贝拉斯克斯身边,向他问道:“骑士大人,您有什么打算?您是想跟我们一起走呢,还是想让我派人送您去附近某座城市?”

贝拉斯克斯思索片刻后,说道:“前天夜里,我睡在一张破床上,并在床边留下几份材料,但第二天,我是被这位担任瓦隆卫队上尉的先生在绞刑架下弄醒的。所以,我想请您派人去一趟克马达店家。那几份材料没找回来,我去哪儿都是没有意义的。我最后要去的地方是休达。在您的手下去客栈的同时,我可以加入你们的队伍与你们同行。”

“我手下所有人都可以听您的调遣,”吉普赛人首领说道,“我会派几个人去一趟客栈,他们会在第一个歇脚点与我们会合。”

众人纷纷收拾行李。经过六法里的路程,我们来到一个完全看不出方位的荒山山顶,并在那里过了夜。

* * *

[1] 原注:腓力四世于1621年至1665年在位。

[2] 译注:堂拉米罗·贝拉斯克斯应该是在获得最高贵族称号的同时得到了公爵头衔。

[3] 译注:加利西亚是西班牙历史地区,位于伊比利亚半岛西北角,包括今拉科鲁尼亚、蓬特韦德拉、卢哥和奥伦塞省。

[4] 译注:沃邦(Vauban,1633-1707),法国统帅、军事工程师。

[5] 原注:门诺·范·库霍尔恩(Menno Van Coehoorn,1641-1704),“荷兰的沃邦”,他设计出尼姆韦根、布雷达和贝亨—沃普—索姆的防御工事。

[6] 译注:吕利(Lully,1632-1687),法籍意大利作曲家,路易十四曾亲自出演他的芭蕾舞剧。

[7] 译注:奥地利家族即指哈布斯堡家族。

[8] 译注:1668年,葡萄牙将休达割让给西班牙,从此休达成为西班牙在北非的属地,与摩洛哥接壤。

[9] 译注:阿尔赫西拉斯是西班牙南部港口城市,靠近直布罗陀,为直布罗陀湾最大的城市。

[10] 原注:即雅各布·伯努利(Jacques Bernouilli,1654-1705)和约翰·伯努利(John Bernouilli,1667-1748)。

[11] 译注:两人均为底比斯国王俄狄浦斯之子,因王位继承问题发生矛盾,最终长子厄忒俄克勒斯死于其弟波吕尼刻斯之手。

[12] 原注:纪尧姆—弗朗索瓦—安托万·洛必达(Guillaume-François-Antoine l'Hôpital,1661-1704),著有《无穷小分析》(1696年)、《圆锥曲线分析论》(1707年遗作)。

[13] 译注:钦命大臣(lieutenant de roi)是法国路易十四时期开始设置的作为王权代表驻各省的官员,他们的实际权力有限,听命于当地的最高行政或军事官员。西班牙同一时期或有类似的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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