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百加的故事

我哥哥在向您讲述他自己故事的时候,也讲了一部分我的故事。我父亲安排我哥哥娶萨巴女王的两个女儿,还想让我成为统领双子星座的两个神灵的妻子。我哥哥对他的这门亲事非常满意,他对卡巴拉秘法的研究也因此更具热情。但我的感受和他截然不同:同时成为两个神灵的妻子,这是一件让我惊恐的事。光是想到这件事,我就极度烦恼。用卡巴拉秘法去改写诗句,对我来说从此成为痛苦的煎熬。每天,我都把这项工作往后拖一天。最后,我终于遗忘了这门既艰难又危险的技艺。

我哥哥很快注意到我漫不经心的敷衍行为,用最严厉的方式批评了我。我向他承诺会痛改前非,但实际上什么事也没有做。他最后威胁我说,要把我的情况告诉死去的父亲。我求他宽恕我,他答应再观察一段时间,等到星期六再做决定;可是,我到了星期六还是毫无改变。他便在午夜来到我的房间,将我唤醒,说他马上要召唤我父亲——那个可怕的马蒙——的魂灵。我跪倒在他膝下,求他开恩,但他不为所动,毫不留情。我听到他念出当年由隐多珥的巴托伊弗发明的可怕咒语。很快,我就看到我父亲的身影出现了,他端坐在一把象牙椅上。他那恶狠狠的目光仿佛宣判了我的死刑。我真担心,或许他开口说出第一个词,我就会性命不保。但他还是开了口。他说起亚伯拉罕和雅各的上帝。他要祈求神灵降祸于我。如此可怕的话,他竟然会真的说出口。

说到这里,这位年轻的犹太女子双手掩面。看上去,光是想到这幕残忍的场景,她就会浑身战栗,心绪难平。最后,她终于恢复过来,并接着说下去:

我父亲的话是怎么结束的,我并没有听到。他还没有说完,我就已经不省人事。我苏醒后,我哥哥递给我一本有关“源体”知识的书。我本想装着再昏过去一回,但终究还是要按他的指令行事了。我哥哥觉得,必须要带着我重温那些最基本的概念,于是,他极富耐心地一点点唤醒我的记忆。我从组合音节开始起步,接着又重学遣词造句。最后,我终于喜欢上这门崇高的学问。我的工作室是我父亲当年的实验室,每天我都会在那里整天整夜地工作,直到晨曦初露、我的实验工作将受到影响时,才回房就寝。我都是一上床就进入梦乡。我那个黑白混血的侍女总是在我不知不觉中为我宽衣解带。睡上几个小时后,我就重新投入到那些我天生就不适合的工作中去。我之所以这么说,您再往下听会明白的。

您见过祖莉卡,她的魅力想必您也注意到了。她确实是个魅力无限的女子:她有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每当泛起笑容时,她的双唇就会更添几分美丽,她身体的线条也堪称完美无缺。有天凌晨,我从实验室回房。我叫起她的名字,想让她来为我除衫。但她没有回答。她的房间紧靠着我的房间,我于是就去找她。我看到她正立在窗前,向外探着半裸的身子,朝对面山谷的方向打着手势,然后对自己的手掌吹了一下,做出飞吻的姿势,而她的整个灵魂仿佛也伴着这个吻飞向了远方。爱为何物,之前我是毫无体会的:情感能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出来,我真是前所未见,深感震撼。我又紧张又惊讶,像座雕塑一样迈不开步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祖莉卡转过身,她浅褐色的胸前猛地泛出一片红晕,然后浸透整个身体。我的脸也腾一下红了,然后又转为苍白,差点就晕过去。祖莉卡赶紧上前将我拥入怀中,她的胸紧贴着我的胸,我能感受到她怦怦的心跳声,透过这心跳声,她那波澜未平的心绪尽显无遗。

祖莉卡匆忙帮我宽衣解带,我刚一躺下,她便欢喜地离开,关门时更是难掩满心的喜悦。很快,我听到其他人走入她房间的脚步声。我不由自主地翻身下床,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房门前,把眼睛贴在锁眼上。我看到混血少年坦扎伊。他提着个篮子向前走去,篮子里装满他刚从山野里采摘的花。祖莉卡跑到他面前,三两下便把花全抓起来,紧紧捧在自己胸前。坦扎伊凑上前,尽情地闻着花香,那花香伴着他情人的气息四处飘逸。此时,我清晰地看到祖莉卡浑身颤抖,这颤抖的感觉仿佛还传到了我的身上。她扑倒在坦扎伊怀中,我见状赶紧躺回床上,将我的羞耻和脆弱都深深埋在被子里。

很快,我的泪水就把整张床都打湿了。反复的啜泣使我透不过气来,我感觉自己的痛苦达到了极点,我不禁高声叫了起来:“哦,我的第一百一十二世祖母啊,我的名字由您而来,您是以撒温柔可爱的妻子,要是您能在您公公亚伯拉罕的怀抱[1]中看到我现在的处境,那就请您让马蒙的灵魂安息吧——请您告诉他,他女儿不配他安排的荣耀。”

我的叫喊声惊醒了我哥哥。他走进我的房间,看到我的样子,以为我是生病了,便给我吃了片镇定药物。到正午的时候,他又来看我,在发现我脉搏跳动过快后,他提出代我接着做我的卡巴拉秘法实验。我接受了他的建议,因为我此时已无法继续工作了。天快黑的时候,我终于睡着了,还做了些以往从来没做过的梦。第二天醒来后,我仿佛还一直处在梦中,或者至少可以说,我那恍惚的神情让人看起来很容易以为我在半梦半醒之中。我哥哥时常向我投来严厉的目光,让我一次次毫无缘由地面红耳赤。我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星期。

一天夜里,我哥哥走进我的房间。他胳膊下面夹着本谈“源体”的书,手里拿着条布满星辰图案的肩带,肩带上还写着琐罗亚斯德[2]为双子星取的七十个名字。

“利百加,”他对我说道,“利百加,您现在这种状况真给您丢脸,快点振作起来吧。到了您试试自己功力的时候了,您要试着把您的能量用到初级凡人和地狱幽魂的身上。有了这条配着星辰图案的肩带,您就肯定能控制他们。到这周围的群山上挑一个您觉得合适的地方,在那里开始您的行动吧。要知道,您的命运就在此一举了。”

说完这些话,我哥哥拉起我,一直把我拖出城堡,然后冲着我把门狠狠关上。

我一人孤身在外后,反倒重拾起勇气。此时夜已很深,我只穿着衬衣,赤着双脚,头发披散在肩上,手里拿着本书。我朝我觉得最近的那座山走去。一个牧羊人想对我动手动脚,我用拿书的那只手将他推开,他竟当即倒在我脚下死了。我这本书的封面是用挪亚方舟上的木材做成的,任何人碰到都难逃一死,知道了这一点,您对那个牧羊人的下场就不会感到惊讶了。

我选定了用来行动的那座山。等我爬到山顶,太阳也开始露出来了。但我的行动要等午夜才能开始。于是,我找了个山洞钻进去。在山洞里,我看到一只母熊和它的几只小熊。母熊向我扑过来,但我那本书的封面又发挥了作用,母熊倒在了我的脚下。它那肿胀的乳房提醒了我,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这时我还指挥不了任何精灵,连等级最低的顽皮小精灵也不例外。我决定趴在死去的母熊身边,吸吮它的乳汁。母熊还残留着一定的体温,因此我的这顿饭味道不算太差,只是那几只小熊也跑过来和我争食。阿方索,请您想象一下,一个出生后就从未离过家、从未看过高墙外世界的十六岁姑娘,此刻突然面临如此恐怖的处境,她该如何是好。我手里虽然有一击致命的强大武器,但我从不会主动使用,因为稍不留意,这武器就有可能反过来伤害到我自己。

不过,我发现四周的草渐渐变得干枯,空气中布满了火光闪烁的雾气,正飞着的鸟突然间就摔下来死掉了。我觉得,这周围的魔鬼似乎已听到风声,它们正在往一个方向聚集。一棵树莫明其妙地自燃起来,一团团浓烟从树里窜出来,但烟并没有向上升,而是堵在我的山洞边,将我笼罩在黑暗之中。倒在我脚下的那只母熊仿佛又活了过来,它的眼中有火光在闪烁,一闪一灭间,我面前的黑暗世界偶尔会被照亮。此时,一个狡猾的小精灵从熊嘴里蹦出来,它那一刻的形态是一条生有双翼的蛇。它就是内姆拉埃尔,一个被派来替我效力的最低等级的精灵。没过一会儿,我听到精灵天使的说话声。精灵天使是堕落天使中最杰出的一类,听到他们的声音,我顿时明白,在我进入灵界这个人神之间的中间世界时,他们大驾光临,是要助我一臂之力,为我引路。精灵天使使用的语言和《以诺书》第一部相同,而这本书我曾做过特别的研究。

最后,精灵天使之王色米亚拉斯向我宣布,一切就绪,可以开始了。我走出山洞,把那条配着星辰图案的肩带铺开,再绕成一个圆,然后打开我的书,高声念起那些此前我只敢用眼睛看的可怕咒语。阿方索大人,相信您一定会理解,我没有办法告诉您当时发生了什么,甚至可以说,即便我讲给您听,您也是听不懂的。我只能对您说,我拥有了相当强大的支配灵界生物的力量。此外,我还被传授了一些如何让天上的双子星知道我的方法。差不多就是在这段时间,我哥哥看到了所罗门王两个女儿的脚。我等太阳进入双子星座后,也做起了和他一样的工作。有一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有一夜,我的工作取得了非常可喜的进展,但最后,我抵挡不住浓浓的倦意,被迫中断工作。

第二天早上,祖莉卡把我的镜子放到我面前,我朝镜中望去,发现似乎有两个人站在我身后。我扭过头,但什么也没看到。我再照镜子,那两个人又出现了。不过,他们尽管忽隐忽现,却没有任何阴森可怖的感觉。我看到的是两个年轻男子,身材与常人相比略显高大,肩膀也比常人略宽一些,但肩部线条像女人一样圆润。他们的胸部也像女人一样挺拔高耸,但上面全是男性的肌肉。他们圆鼓鼓的双臂形状完美,像埃及雕塑里常见的那样斜放在腰间。他们长长的卷发垂至肩头,一半是青铜色,另一半是金色。他们的相貌我就不向您描述了,神与人混血的后代有多么俊美,您是能想象得出的,而他们正是天上的双子星。我能确认出他们的身份,是因为有几簇小火焰在他们头顶上方不停闪动。

“这对半神半人的兄弟穿着什么衣服?”我问利百加。

他们根本就没有穿衣服,利百加回答我说。他们各有四只翅膀,两只耷在肩头,另两只顺着身体垂下,在腰间环绕收拢。他们的翅膀和飞虫一样,是透明的,但青铜色、金色的羽毛与透明的翼体混在一起,就可以将所有让人羞涩不安的地方遮挡无余。

我心中暗想,他们就是那两个我注定要嫁的天界夫君了。我不禁暗自将他们与珍爱祖莉卡的混血少年比较起来,但这个想法刚冒了个头,我就感到羞愧难当。我朝镜子里望去,我觉得,那对半神半人的兄弟向我投来极为严厉的目光,他们似乎能把我的内心看透,我在无意识间做出这样的比较,让他们感觉自己被冒犯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不敢抬头看镜子。不过,我终究还是壮着胆子看了一眼。双子兄弟将手交叉放在胸前,他们那柔情似水的神态让我的羞怯紧张全都烟消云散。但我也不清楚该和他们说些什么。为了摆脱尴尬,我找来了一本易德立斯[3]的书,他的作品是我们在诗歌领域的最美代表了。易德立斯诗句中的协调感与天体相互间的和谐感有异曲同工之处。但他使用的语言对我来说略显生僻,我担心读的过程中犯错,于是一边读一边偷偷地向镜子里瞄,想看看听众会有什么反应。我看到的结果让我深感满意。两兄弟你瞧我我瞧你,神情都是在表达对我的肯定和赞许。偶尔,他们也会向镜中看过来,我在与他们目光相交时,总免不了有些紧张、慌乱。

就在此刻,我哥哥进来了,幻象随之消失。他和我谈到所罗门王的女儿,他已经看到了她们的脚和腿。他非常开心,我也为他高兴。至于我本人,我觉得自己沉浸在一种此前从未体会过的情感之中。通常,在做卡巴拉秘法实验时,相伴而生的是内心的激动。但从此之后,激动在不知不觉中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的忘我投入,这是一种我之前从未体会过个中魅力的感受。

我哥哥把城堡的大门打开。我从山上回来后,这扇门还是第一次打开。我们共同享受起悠闲散步的乐趣。山野风光此刻在我眼里色彩斑斓、绚丽无比。而在我哥哥的眼中,我也看到了一种让我难以形容的火一般的炽热目光,这种炽热感和他研究学问时的热情大不相同。我们顺着一片橘树林一直往下走。一路上,我遐想联翩,他也做着自己的美梦,直到返回家中,我们依然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在给我宽衣解带的时候,祖莉卡又把镜子放到我面前。我看到镜中并非是我独自一人,便让她把镜子拿走,我就像鸵鸟一样守住一个信念:只要我自己不看,也就不会被别人看到。我上了床,进入梦乡。但很快,我的脑子就信马由缰,在各种奇怪的梦境中穿梭。我仿佛看到,在万千星辰中,有两颗异常明亮的星威风凛凛地进入黄道十二宫。突然间,它们偏离出轨道,但过了一会儿又重新出现。这一回,它们佩上了安德洛墨达[4]的腰带,也就是仙女座的星云。

这三个星体像合体一般,继续着它们的太空之行。但过了一段时间,它们停下来,变身为火流星的模样。接着,它们再次变形,化作三道光环,转了几圈后,又绕着同一个中心点静止下来。细看过去,它们成了环绕在一个天蓝色宝座旁的三道光轮或光圈。此时,我看到双子兄弟向我伸出手来,同时向我指着他们当中的某个位置,仿佛在说,我应该到那里去。我本想朝他们奔去,但就在此刻,我觉得我被混血少年坦扎伊拦腰抱住了。我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突然,随着一阵惊颤,我醒了过来。

我的房间一片漆黑,但祖莉卡房间的灯光从门缝里透过来。我听到她发出呻吟的声音,我以为她生病了。照理说我应该喊她一声,但我没有这么做。不知道是在什么罪恶念头的驱使下,我又一次冒失地通过锁眼看她的房间。我看到混血少年坦扎伊正放肆地对祖莉卡做着一些事情,我不禁惊恐万分,赶紧闭上眼睛,然后便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我看到我哥哥和祖莉卡站在我的床头。我狠狠地瞪了祖莉卡一眼,命令她从此不要在我面前出现。我哥哥问我为什么突然这么凶,我红着脸把昨晚的事情全告诉了他。他回答我说,昨晚他已决定让他们俩正式成亲,不过这件事还是让他很生气,因为他没有预计到此后的影响。说到底,除了我的眼睛被亵渎之外,这件事也并没有什么其他影响。让我哥哥不安的,反倒是双子兄弟对我温存不尽的态度。至于我本人,除了羞愧,其他的情感已荡然无存,我宁死也不肯再看一眼镜子了。

我哥哥并不清楚我与双子兄弟之间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何种程度,但他知道,我和他们已经不再陌生。他眼看我在忧郁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很担心我那已经开始的行动会半途而废。到了太阳即将离开双子座的时候,他觉得有必要提醒我一下了。我顿时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我的这两个男神马上就要与我分别,一别就是十一个月。一想到将有很久不能再见到他们,我就浑身战栗,我甚至还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看我的,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把自己弄得不堪入目,配不上他们的关心了。

我决定到城堡顶部的一个大厅里去,那里挂着面十尺高的威尼斯产的镜子。为了让自己显得气定神闲,我随身带了本易德立斯的书,书中是他谈论创世的诗。我坐在离镜子非常远的地方,然后就高声读起了诗。

读了一会儿,我停下来,然后进一步抬高声音,壮着胆子,问双子兄弟有没有亲眼见证创世的神迹。此时,威尼斯镜子从挂它的那面墙上走下来,径直来到我面前。我看到双子兄弟在镜中带着种满意的神情对我微笑,两人还频频向我点头,示意他们确实见证了创世,一切都与易德立斯所言相符。

于是,我做起了更大胆的举动。我合上书,与这两位天上的情郎目光交融在一起。但这一刻的放任差点让我付出极大的代价。我毕竟与普通的凡人差别不大,如此亲密的交流让我实在难于承受。他们眼中闪动的天神的火焰几乎要将我完全吞噬,我低下头,稍加平复后,便重新开始朗读。但我读的恰恰是第二首诗,在这首诗中,作为诗界翘楚,作者描述了各种天神之子与凡人之女恋爱的情景。到了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再去设想创世之初的恋爱方式,自然已无可能。因此,诗中那些夸张的说法,我是无法充分理解的,而且常常会让我犹疑困惑。每到困惑不解时,我的眼睛总会不由自主地朝镜中望去,我依稀看到,双子兄弟对我读诗的样子越瞧越有兴趣。他们向我伸出手臂,接着,他们又走到我椅子旁边。我看到他们打开了肩头光芒四射的翅膀,我甚至还看到,被他们当作腰带的另两只翅膀出现一阵轻微的颤动。我以为他们接下来也要打开这对翅膀,便赶紧用一只手蒙住眼睛。但就在这一刹那,我感到我的这只手被吻了一下,同时,我捧着书的那只手也被吻了一下。还是在这一刻,镜子轰然倒地、碎成千百片的声音也传进我的耳朵。我明白,太阳已经从双子星座出来了,他们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向我告别。

第二天,我在另一面镜子里看到两个影子,或者更准确地说,看到我那两位天上情郎身影的淡淡轮廓。再到第三天,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为了从失落的烦恼中解脱出来,每天夜里我都待在实验室,眼睛贴在望远镜上眺望我的情郎,直到他们沉落。不过,即便他们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我依然觉得能看到他们。最后,等到巨蟹座的末梢也消失不见,我才上床睡觉。在梦中,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水,而这泪水往往来得毫无缘由。

与我相比,我哥哥心里充满爱和希望。他以前所未有的劲头,刻苦钻研秘术。有一天,他来我这里,对我说,他观察天象发现,有一位两百年来一直住在苏菲金字塔内的著名秘术大师要去美洲,并很快将经过科尔多瓦,具体时间是在图巴月[5]二十三日上午七点四十二分。

我当晚在实验室里观测,发现他说的没错,但我计算出来的具体时刻与他有一点偏差。我哥哥坚持认为他的计算没有失误,由于非常自信,他还想亲自去科尔多瓦一趟,以此向我证明,他才是掌握正解的一方。我哥哥本可以用极短的时间抵达他的目的地,这样我就根本不必向您讲述他的旅程了,但他想享受悠闲漫步的乐趣,于是宁肯费力爬一个个山坡,挑那些有无限风光的长路。就这样,他来到克马达店家。一路上,他一直让内姆拉埃尔陪着他,就是那个在山洞里出现在我面前的小精灵。他命这个小精灵给他弄顿晚饭。内姆拉埃尔便在一个本笃会修道院院长那里抢了别人准备好的饭,带到克马达店家。随后,我哥哥就没什么事调遣他了,便将他派回到我身边。此时我正在实验室里,我眺望天空,看出一些对我哥哥非常不利的事情,惊得浑身战栗。我命内姆拉埃尔赶紧回到克马达店家,别再离开他的主人。他去后不久便回来对我说,有一股比他强大得多的力量阻止他进入客栈。听到这话,我简直担心到了极点。不过,最后我看到您和我哥哥一起回来了。

初见您时,我从您的相貌中看出一种镇定,以及一种平和,因此我能得出结论,您肯定不是卡巴拉秘法师。我父亲曾告诉过我,我会因为一位凡人而受尽痛苦折磨,所以我当时很怀疑,这位凡人是不是指的就是您。但我还没来得及想这些,就要去忙很多其他的事。我哥哥向我讲述了帕切科的灵异故事,还有他本人的遭遇。但令我非常惊讶的是,他还补充说,他完全不清楚和他打交道的是哪一类魔鬼。我们极度焦躁地等着夜幕降临。天终于黑下来,我们念起最可怕的咒语。但我们的努力毫无效用,我们既无法知道那两个生物的属性,也不清楚我哥哥在与他们打交道后是不是真的丧失了进入天界的权利。我本以为从您这里我们可以得到一些线索,但您也不知道在守着什么承诺,而且是以荣誉为名许下的承诺,一个字也不肯说出来。

为了助我哥哥一臂之力,同时也为了让他安心,我决定自己去克马达店家过一夜,于是昨天动了身。等我到山谷的入口时,夜已经很深了。我挥挥手,聚起一团雾气,再将其变作一簇磷火,命它指引我前行。这是我们家族的一个祖传秘诀,我第七十三世祖父的亲弟弟摩西,就靠着类似的方法制造出火柱,引导以色列人在沙漠中前行。

我的磷火烧得非常旺,它依着我的命令,开始带我进发,但它并没有选最近的路。我知道它在对我耍心眼儿,但并没有太在意。

我到克马达店家的时候已是午夜。我走进院子,看到正中的一间房间亮着灯,里面还传出悦耳的歌声。我坐在一条石椅上,开始用卡巴拉秘法施法,但没有产生任何效果。不过,当时那歌声确实让我听得非常入迷,也让我分了心,所以我现在都没法确切告诉您,我施法时是不是完全做对了步骤。但回想起来,我恐怕真的是漏掉了几个关键点。总之,我当时觉得自己准确地施了法,而客栈里既没有出现魔鬼也没有出现幽灵,我于是得出结论,里面应该只有凡人,我随后就全心聆听他们的歌谣。唱歌的有两个声音,在某种弦乐器的伴奏下,这两个声音配合得非常协调,简直天衣无鏠,可以说,俗世间的任何歌曲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这两个声音唱出的歌谣让人听了意乱情迷,具体情形我已经完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我坐在长椅上听了很久,但终究还是要进屋的,因为这才是我来这里的唯一目的。于是,我就走进去。我发现,在这正中房间里的是两个年轻男子,他们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正坐在桌旁,一边吃喝,一边动情歌唱。他们穿着东方样式的服装,都戴着头巾,胸膛和胳膊敞露在外,腰间系着各种武器。

乍一看,我觉得这两个陌生男子应该是土耳其人。他们见到我后,马上站起身,拿了把椅子放到我身边,再给我递了一大盘菜和一大杯酒,接着又唱起来。他们用来伴奏的是一把短双颈鲁特琴,两人轮流弹。

他们洒脱不羁的气度有股强烈的感染力。既然他们毫不拘束,我也就不再客气。我已经饥肠辘辘,于是就大口吃起来。房间里没有水,我就以酒代水喝了下去。吃饱喝足后,我产生了与这两位年轻的土耳其人一起唱歌的愿望,他们看起来也很乐意听我一展歌喉。我唱了首西班牙谢吉第亚舞曲。他们跟着我的旋律和歌词,与我应和起来。

我问他们是在哪里学的西班牙语。

他们其中一位回答我道:“我们出生于伯罗奔尼撒,是职业水手。有些港口我们常去,那里的语言我们自然很容易就学会了。不过,您还是先别唱谢吉第亚舞曲了,来听听我们国家的歌吧。”

我应该怎么跟您说呢,阿方索?听到他们歌曲中的旋律,心头会涌现出万千情感。前一刻还陶醉在泛滥过度的柔情中,后一刻又会随着不期而至的强音,进入疯狂至极的欢腾喜悦。

不过,我是不会被这些花招蒙骗的。我仔细地打量着这两个自称水手的人,我觉得两人实在是太相像了,而且像极了我那两个天上的双子兄弟。

“你们是土耳其人,”我问他们,“但怎么会出生在伯罗奔尼撒呢?”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刚才没有开口的那一位回答我道,“我们根本不是土耳其人,我们是希腊人,生在斯巴达,同卵而生。”

“同卵而生?”

“啊!女神利百加,”另一个接口说道,“您难道不认识我们?我是波吕杜克斯[6],他是我的兄弟!”

听到此话,我从椅子上跳起来,接着赶紧躲进房间的一个角落。这两个冒名顶替的家伙现出我在镜中见过的双子兄弟的模样,还打开了翅膀。我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腾空了。但所幸我突生灵感,喊出一个神圣的名字。在所有卡巴拉秘法师当中,只有我哥哥和我掌握这个名字的力量。名字喊出口的同时,我重重地摔到地上。这一摔让我失去了知觉,后来,在您的悉心照料下,我才醒过来。不过,有一种非常确定的感觉告诉我,所有我必须守住的要隘,都没有失守。可是,经历了这一桩桩玄妙的事,我对这一切已心生厌倦。双子男神啊,我深深感到,我是配不上你们的。我生来就该一直做一个普通的凡人。

利百加的故事到这里就说完了。我听下来的第一感觉,就是她从头到尾都在取笑我,她讲这样的故事没有其他目的,只是想让我轻信她的话,随后再加以利用。我态度相当粗暴地离开她,然后独自思考起她对我讲述的一切。我暗想道:“要么这个女人就是与戈梅莱斯家族有牵连,她想考验我,然后让我改宗成穆斯林,要么她就是出于其他某种利益,想从我这里套出我两位表妹的秘密。至于我那两个表妹,一方面,她们有可能真的是魔鬼,另一方面,她们既然受命于戈梅莱斯家族,那么……”

我正打算继续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推想,利百加却出现在我身边。她徒手在空中划了几个圈,然后又做了些别的施魔法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她走到我跟前,对我说道:“我刚才是在把我的位置告诉我哥哥,他今天晚上肯定会来这儿找我的。在他来之前,我们先去吉普赛人的营地吧。”

她毫不忸怩地拉过我的一只胳膊靠在上面,我们就这样到了老首领那里。他以极为敬重的态度接待了这个犹太女人。

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利百加都表现得非常自然。看起来,她仿佛已将秘术完全抛在脑后。入夜前,她哥哥来了。他们一起走了,我也去睡了。我躺在床上,脑子里仍然想着利百加说的故事。不论是卡巴拉秘术,还是精灵、星相,我都是平生第一次听说。我完全找不到牢靠的论据来反驳我听到的这些言论,于是,我就在这种疑惑不定的状态下入睡了。

* * *

[1] 译注:“亚伯拉罕的怀抱”在犹太法典中是“天堂”的同义词。

[2] 译注:琐罗亚斯德(前628—前551),琐罗亚斯德教(即拜火教或祆教)创始人,波斯语译名为“查拉图斯特拉”。

[3] 原注:易德立斯是《古兰经》里提到的一位先知。

[4] 译注:古希腊神话中,安德洛墨达是埃塞俄比亚国王刻甫斯(仙王座)与王后卡西俄佩亚(仙后座)之女,为仙女座。

[5] 原注:图巴月是埃及基督教民族科普特人的2月(但太阳离开双子星座是在6月22日)。

[6] 译注:在希腊神话中,双子星座分别名为卡斯托尔和波吕杜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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