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托的故事(续)

我父亲加入莫纳尔迪的义军时,我应该是七岁,我记得,我母亲、我的两个弟弟还有我随后都被投入监狱。不过这仅限于形式,因为我父亲并没有忘记打点司法人员,他们很快得出结论,我们与我父亲的事情并无牵连。

在我们被关押的那段时间里,警察队长对我们关怀备至,甚至还减了我们的刑期。我母亲出狱时,左邻右舍乃至整个街区的乡亲都赶来热情迎接,因为在意大利南部地区,侠盗被视作人民的英雄,就像西班牙人对待他们的走私商人一样。我们三兄弟从此处处受人敬重,特别是我本人,我很快成了街区里的孩子王。

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莫纳尔迪在一次行动中意外遇害,我父亲开始指挥起军队,他想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开个好头。他埋伏在通往萨莱诺[1]的路上,准备伏击西西里总督手下的一支运钞队。伏击大获成功,但我父亲被火枪击伤了腰,这使他无法再和战友们继续并肩战斗。他向义军友人们辞行的那一刻极为感人,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义军里的几位侠盗当场流下眼泪。这听起来确实有点不可思议,我也是在有了生命中第一次流泪的经历后才不再怀疑:我的第一次流泪是因为我刺死了自己的爱人,这件事我会在后面说到的。

义军很快就解散了。在我们这些义士当中,有几位被吊死在托斯卡纳,另一些则投奔了一个叫泰斯塔伦加的人[2],此人在西西里已小有名声。我父亲则越过海峡,来到西西里的墨西拿城,向修行于山间的奥古斯丁教派的教士们寻求庇护。他把自己所剩无几的积蓄交给这些神父,做了一次公开的忏悔,然后便在教堂大门下的一间小屋里安顿下来。在这里,他过着非常闲适的生活,常会在修道院的花园和院子里散步。他可以吃僧侣们为他准备的菜汤,也可以去附近的一个小饭馆弄几个菜。杂务修士还会义务帮他包扎伤口。

我觉得,我父亲当时一直想办法让家里保持有不菲的收入,因为我们母子四人过着非常富足的生活。嘉年华会上[3],我母亲纵情欢乐。进入封斋期后,她做了个儿童小屋的模型,配上一些可爱的玩具娃娃,接着又用糖搭出各式各样的城堡,后来又做了其他各种类似的儿童玩具,这些玩具当时在那不勒斯王国极为盛行,成为有产者的一种奢侈品。我姨妈卢纳尔多也有个儿童小屋的模型,但远不及我们的精致。关于我母亲,我所能记得的,就是她是个非常善良的女人。我们常常看到她因为丈夫的危险处境而暗自落泪,不过,在妹妹和女邻居面前屡战屡胜,这让她能很快拭去泪水,转忧为喜。她那精美的儿童小屋就给她带来了这样的喜悦和满足感,但也是最后一次。她不知何故染上胸膜炎,得病后没几天便去世了。

我母亲去世后,要不是警察队长收留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往后该怎么过。我们在警察队长的家里住了几天,他随后把我们托付给一个骡夫,此人带我们越过整个卡拉布里亚[4],在第十四天的时候到达墨西拿。我父亲已经听说他妻子过世的消息。他带着无尽的慈爱迎接我们。他替我们要来一条席子,挨着自己的席子铺好,然后带我们去见修道院的僧侣。我们被接纳进少年唱诗班。每逢弥撒,我们都会帮忙,比如说剪烛花、点灯之类的事,但除此之外,我们依然和在贝内文托时一样,是调皮捣蛋的顽童。吃完僧侣送来的菜汤后,我父亲常会给我们每人一个塔罗,我们拿这点钱去买栗子或是脆饼干。享用完点心,我们还会到港口嬉闹,一直玩到夜里才回来。总之,我们是三个快乐幸福的淘气鬼……直到后来我经历了一件事,这样的生活才算结束。时至今日,我回想起这件事时心里依然免不了掀起狂澜,因为它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那是个星期天,由于我们要在晚祷上唱经,我便早早回到教堂的大门下面,身上装满为两个弟弟和我自己买的栗子。就当我忙着分栗子的时候,驶来了一辆华美的马车。这是辆由六匹白马牵拉的大车,车前还有两匹同样颜色的骏马开道,这种排场在西西里之外我还从未见过。马车门打开,走出一位绅士,这是位“私用骑士”[5]。他伸出胳膊,挽出来一位美丽的女士。接着看到的是一位神父。最后还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他面容清秀,穿着身华贵的匈牙利式服装,这是当时有钱人家孩子的流行服饰风格。他那齐膝的紧身小大衣是蓝色丝绒质地,绣着金边,镶着貂皮。这件衣服很长,盖住了他的半条腿,甚至一直垂到了他高帮皮鞋的顶端,而这双皮鞋用的是黄色的摩洛哥革[6]。他的帽子同样是蓝色丝绒质地,同样镶着貂皮,帽子上嵌着一簇珍珠,珍珠数量很多,一直搭到了一侧的肩膀上。他的腰带以及腰带上的扣环都是金制的,腰带上插的小佩刀刀柄上也镶满了宝石。最后,连他手上拿的祈祷书都套着金边。

看到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穿着如此精致华丽的衣服,我心中万般惊叹。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我向他走去,从手里取出两个栗子递给他。对我这小小的友好表示,这个可耻的小无赖不仅没有以礼还礼,反倒用他那本祈祷书冲我鼻子打了一下,而且是甩起胳膊全力打上去的。我的左眼几乎被当场打肿,书上的一个搭扣还擦进我的鼻孔,钩破了我的鼻子,血顿时不断地往外涌。恍惚中,我仿佛还听到那位小老爷腔调可怕地连声高喊,但实际上,我可以说已失去了知觉。等我清醒时,我发现自己躺在花园的泉水边,我父亲和两个弟弟围在我身边,他们帮我擦拭脸庞,同时极力止血。

然而,就在我还满身血迹的时候,小老爷又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他的神父,还有那位“私用骑士”,以及两个穿着制服的仆人,其中一个手上拿着根笞鞭。“私用骑士”简略地解释道,罗卡·菲奥里塔公主执意要对我施加鞭刑,并要打到流血为止,以此作为补偿,平复我给她和她的小王子造成的惊吓。他话音刚落,两个仆人就开始行刑了。

由于担心失去自己的庇护所,我父亲起先一句话也不敢说,但看到我被无情地打得皮开肉绽时,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强压怒火,走到绅士身旁对他说道:“请到此为止吧,你们要知道,像你们这种身份的人,我少说杀过十个。”

绅士听出此话背后的强烈暗示,便令仆人停止用刑。但我此时仍然趴在地上,小王子便走到我跟前,朝我脸上踢了一脚,同时对我说道:“呸!瞧你这张强盗的脸!”

他的这句羞辱终于让我愤怒到了极点。可以说,从这一刻开始,我就不再是个孩子了,或者至少可以说,同龄人可以感受到的美好、品尝到的快乐,都不会再属于我了。直到很久以后,每当看到某个衣着雍容华贵的人在我面前出现,我都无法保持冷静。复仇肯定是我们国家固有的一项原罪,因为尽管我当时只有八岁,但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我心里想的都是如何能将小王子惩戒一番。夜里,我会在梦中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痛打一顿,然后在惊颤中醒来;到了白天,我想的就是怎么样才能远远地给他点教训,因为我觉得,想靠近他恐怕没那么容易。此外,我还设想了在教训他之后逃跑脱身的办法。最后,我决定扔块石头砸他的脸,投掷石头这种事我原本就很拿手,但为了确保准度,我还是找了个地方当靶子,将每天白天的精力几乎全用在投掷训练上。

我父亲看到后,曾问过一次我在干什么。我回答说,我想打烂小王子的脸,然后躲到某个地方当侠盗。我父亲看起来并不相信我说的话,但他对我微笑了一下,仿佛是在鼓励我,也让我坚定了完成自己计划的信念。

终于,复仇的那一天到了。那是个星期天,马车驶来,车里的人先后下车。我非常紧张,但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我的那个小仇家看到了人群中的我,便冲我吐舌头嘲笑我。我掏出石头向他扔去,他当即仰面倒下。我撒腿就跑,一直到跑到城里的另一头才停住脚步。在那里,我碰上一个和我相识的通烟囱的少年。他问我要去哪儿,我把自己的事情全告诉了他,他听完后便带我去见他师父。师父正缺男孩帮他干活,能干这种重活的孩子他自己也很难找到,他于是很乐意地收留了我。他对我说,我脸上很快就会积满烟炱,到时候没人会认得出我来。此外,爬烟囱本身是一门在很多情况下都非常有用的手艺。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完全没有骗我。我当时学到的这门技能很管用,后来不止一次地救过我的命。

起初,烟囱里的灰尘、烟炱的气味让我非常难受,但我渐渐就适应了。毕竟我当时年纪还小,什么样的环境都能忍受。在从事这一职业大约半年后,我遇到了一件奇事。下面,我就来讲一讲这段故事。

我当时正站在一个屋顶上竖起耳朵听师父的声音,想弄清他到底是在哪根烟囱的管道里。听上去,他的喊声是从离我最近的那根烟囱里传出来的。我便顺着管道走下去,但管道在屋顶下方又分成了两条通道。我其实可以高喊几声找我的师父,但我并没有这么做,我想当然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顺着那条通道滑了下去,钻出来时,我发现自己进入了一间华丽的客厅,而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恰巧是我的那位小王子,他正穿着衬衣,用木拍玩羽毛球。

这个小蠢货以前肯定见过通烟囱的人,但这一刻他还是把我当成了魔鬼。他双膝伏地,求我不要把他抓走,并承诺说,自己会变老实变乖的。我差点被他的哀求打动了,但我手上正拿着把通烟囱的扫帚,于是心中不由自主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意愿,要让这把扫帚派上用场;更何况,尽管小王子用祈祷书打我的仇我已经报了,他派人用鞭子抽我的仇也算报了一部分,但他冲我脸上踢的那一脚和同时说的那句“瞧你这张强盗的脸”,依然让我耿耿于怀。最后,我是一个那不勒斯王国出身的人,这里的人在报仇时总喜欢让对方多尝一点苦头,而不会善罢甘休。

我于是拿起扫帚,扯下一把当作笞鞭。我抽烂了小王子的衬衣,他的背部裸露出来,我便接着将他的后背抽得皮开肉绽,或者至少可以说,我让他的背部狠狠吃了些苦头。但最奇怪的是,他因为害怕,一声都没敢吭。

等我觉得教训够了以后,我把脸弄干净,对他说道:“蠢驴,我可不是鬼,我是奥古斯丁教派修道院里的小强盗。”

小王子顿时恢复了说话的功能,他开始高声求援,但我不等别人赶来,就从原路返回了。

登上屋顶后,我又听到了师父的叫喊声,但我觉得,现在要是再回应他可能并不妥当。我于是一个屋顶接着一个屋顶地跑起来,最后跑到了一个马厩的顶上,一辆载有草料的货车正停在马厩前。我便从屋顶跳到货车上,再从货车上跳下地。我随后继续往前跑,一直跑到修道院的大门下。在那里,我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全讲给我父亲听了。

我父亲津津有味地听我讲述,听完后对我说道:“佐托,佐托!看来你真的要成强盗了。”

接着,他转身对旁边的一个人说道:“帕德隆·莱特雷奥,您最好带他和您一起走吧。”

莱特雷奥是墨西拿特有的教名。这个名字源自一封信[7],一封传说中圣母给这座城市居民写的信,信末所署的时间是“吾子诞生后的第1452年”。墨西拿人对这封信的虔诚尊崇,与那不勒斯人对圣雅纳略[8]的膜拜不相上下。我之所以对诸位说起这段细节,是因为一年半之后,我将向墨西拿的圣母做一次此生应该不会再有的祈祷。

话说回到帕德隆·莱特雷奥。他是一位船长,有一艘全副武装的船。他自称船是用来捕捞珊瑚的,但他真正干的行当是走私。一旦有机会,他甚至还会转行做海盗。不过,海盗这门营生他很少做,因为他没有炮。只有在人烟稀少的海滨遇上适合打劫的商船,他才会下手。

莱特雷奥的这些底细墨西拿人全知道。不过,他的走私生意让城里的各大商人纷纷得益,海关官员也捞足了油水,此外,这位黑帮大哥动不动就耍枪弄棒,这让那些想找他麻烦的人无可奈何。最后,他的样貌也令人望而生畏:他身材魁梧,膀阔腰圆,让人见过一眼就难以忘怀,而且他外观的其他特征与这气质也非常契合,稍有些胆小的人撞见他,受点惊吓总是免不了的。他的脸本已呈深褐色,一块枪伤留下的疤痕更是让整张面孔变得黝黑阴沉,而且,除了这一大块疤痕,他这张深褐色的脸上还刺着些独特的图案。地中海的水手几乎个个都喜欢在胳膊上、在胸间弄点刺青,刺的内容有自己姓名的起首字母,也有战船、十字架,或是其他类似的图案。莱特雷奥将这一传统发扬光大,他让人在自己脸颊的一侧刺上带耶稣像的十字架,另一侧刺上圣母玛利亚。不过,这两个图案都只能看到上半部分,因为下半部分藏在了浓密的胡须中,这是一团从来没接触过剃须刀的胡须,只有边角处偶尔被剪刀修整过。除此之外,他还戴着对金耳环,顶着顶红帽子,扎着根红腰带,穿着件无袖外套,套着双水手靴,胳膊和腿都赤裸在外,口袋里装满金子:这就是我们这位黑帮大哥的气派。

有人说,他年轻时得到过上流贵妇的垂青。而且,他当时同样受本阶层女性宠爱,成了她们丈夫眼中的危险人物。

关于莱特雷奥,我要向诸位介绍的最后一点,就是他与一位真正了不起的人物曾经是挚友,这个人后来被人称作“佩波船长”。两人起初一起在马耳他一带做海盗,后来,佩波船长转而效忠国王。而莱特雷奥是个视金钱高于荣誉的人,他不惜借助各种手段敛财,于是,他变成了自己过往挚友的死敌。

我父亲在他的避难所里除了养伤并无其他事可做,而且他也不再指望伤能痊愈,于是,他便结交同道中的英雄,并时不时地和他们畅谈一番。他就是这样与莱特雷奥成了朋友,他将我托付给此人时,自然有理由相信,对方不会弃我不顾。我父亲没有看错人,莱特雷奥甚至对他这样的信任深表感动。他向我父亲承诺,我去他的船,见习期绝对不会像其他小水手那样辛苦。他还对我父亲担保说,既然我会掏烟囱,那么花不了两天的工夫,我就可以正式开始学船的控制和操作。

对我来说,这是件让我喜出望外的事,因为我觉得,我的新生活要比掏烟囱上档次得多。我拥抱了我父亲和我两个弟弟,然后就开心地跟着莱特雷奥上了路。登船后,我们这位黑帮大哥将他的手下全部召集起来,共计有二十来号人,个个都长得和他很合衬。

他将我介绍给这些先生,并对他们说了这样的话:“你们这帮蠢货,这是佐托的儿子,你们谁敢欺负他,我就把谁给吃了。”

这样的一番介绍效果还是很明显的。吃饭的时候,大家甚至想带着我同坐同吃,但我注意到,船上有两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水手,在大人们吃饭时他们是在一旁伺候的,自己只吃剩饭剩菜,我于是也照着他们的样子去做了。大人们并没有阻拦我,对我也更添了几分喜爱。随后,我当着众人的面爬上桅杆的斜桁,这让他们个个惊叹,敬佩的言辞不绝于耳。在三角帆船上,是用斜桁替代横桁的,相比之下,爬横桁的危险要小得多,毕竟横桁始终保持着水平。

我们扬帆启程,船行到第三天时,来到撒丁岛与科西嘉岛之间的博尼法乔海峡。这里有六十多艘船,全都是来捕捞珊瑚的。我们也开始捕捞起来,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们开始装模作样地捕捞起来。但对我本人来说,停航的这段日子我是大有收获的,因为只用了四天,我在游泳和潜水两方面都成了船上最勇敢的那个人。

一个星期后,一股“格勒加拉德风”将我们这六十来艘船吹得七零八落。所谓“格勒加拉德风”,是地中海居民对一股从东北方向吹来的强风的称呼。大家各自逃命。我们的船驶到了一个叫作圣彼得罗的锚地。这是撒丁岛上的一片荒凉海滩。靠岸前,我们发现了一艘威尼斯的三桅商船,看起来,这艘船在风暴中损失不小。我们的黑帮大哥当即对这艘船打起了算盘,于是就紧靠在该船旁边抛了锚。他让一部分人埋伏在船底,想制造出船上人很少的假象,但这条计谋基本上是多余的,因为三角帆船上的人向来要比别的船多。

莱特雷奥不停地观察威尼斯商船上的人数,他看出来,整条船上只有一位船长、一个大副、六个水手和一个见习小水手。此外他还注意到,桅楼上的帆已经开裂,有人正在把帆降下来缝补,因为商船都没有备用的帆。观察完毕后,他在救生艇上放了八支手枪和八把砍刀,然后用一块防水帆布盖上,静候良机。

天气开始转好,商船上的水手们爬上桅楼,准备展开帆面,但他们手忙脚乱地干得很费劲,于是大副跟着爬了上去,接着船长也赶来帮忙。莱特雷奥趁机将救生艇放进海里,带着七名水手悄悄地上了艇,驶到商船后侧。船长在横桁上看在眼里,便高声向他们呵斥道:“上来啊,强盗,上来啊!”莱特雷奥用枪瞄准他,并威胁道,谁敢第一个下来就杀了谁。船长看起来像是条硬汉子,他拉住桅索,想从上面下来。可他刚迈出脚,莱特雷奥就一枪射了过去。他跌落海中,再也不见踪影。

水手们纷纷求饶。莱特雷奥派四个人押住他们,然后带着另外三个人巡视船内的情况。他在船长房间里发现了一只桶,这本是装橄榄用的桶,但分量明显重了不少,而且还被套了层箍,他认为,桶里面装的恐怕并不是橄榄。他打开桶,惊喜地发现里面装着好几袋黄金。他于是见好就收,率队撤离。等他们这支小分队回到船上,我们便扬帆而去。我们故意绕到那艘威尼斯商船的后侧,在驶过时还朝船上的人高声嘲笑道:“圣马可[9]万岁!”

五天后,我们抵达利沃诺[10]。一上岸,我们的大哥便带着两个手下去见那不勒斯领事,在领事馆里,他郑重声明,他的船员是如何如何与一艘威尼斯商船上的船员发生争执,威尼斯商船的船长又是如何如何不幸地被他的一位水手推搡了一把随后跌落大海。那只装橄榄的桶此时发挥了效力,其中的一部分物件使这段描述变成了可信的事实。

莱特雷奥对海盗这门行当情有独钟,他原本或许会接着干下去,但利沃诺有人向他推荐了一种新买卖,让他非常感兴趣。这是个名叫纳坦·列维的犹太人,他注意到,教皇和那不勒斯国王在铜币上营利甚丰,他于是也想分一杯羹。他请人在英国一个叫伯明翰的城市仿造同样的货币。数量达到一定规模后,他安排了一个代理人守在边境线上一个叫拉弗拉里奥拉的小渔村,莱特雷奥要做的工作就是去取货、运货和卸货。

这种买卖的利润非常高,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往返不休,每一次船上都满载神圣罗马帝国和那不勒斯王国的钱币。或许我们可以这样长久地做下去,但莱特雷奥是个有投机天赋的人,他向犹太人建议说,干脆再造金币和银币。犹太人听从了他的建议,甚至还在利沃诺开了家制造西昆和斯库多[11]的作坊。我们的财富越积越多,引起了当权者的嫉妒。有一天,莱特雷奥在利沃诺正准备扬帆启程时,有人告诉他,佩波船长奉那不勒斯国王钦命要捉拿他,不过,出海的时间大概要等到月末。其实,这只是佩波船长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他已经在海上巡逻四天了。莱特雷奥就这样中了圈套。这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莱特雷奥觉得再出一次海也无妨,便下令起航。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便被佩波船长的海军纵队包围了。这支纵队由两艘荷兰圆帆船、两艘斯冈帕维亚船[12]组成,我们被团团围住,根本无法脱身。莱特雷奥的眼中仿佛已看到了死神。他让人拉起满帆,亲自掌舵,试图最后一搏。佩波船长站在自己的甲板上,下令靠近敌船进攻。

莱特雷奥拿起一把手枪,瞄准佩波船长射了过去,子弹打中他的一条胳膊。这一切都只是几秒钟之内的事。

四条船立即冲着我们一齐撞了过来,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喊:“投降吧,强盗们,投降吧,无法无天的家伙们!”

莱特雷奥掉转船头,让船迎风逆行,水顿时漫到我们的脚下。他看着自己的所有船员说道:“你们这帮蠢货,我才不会去坐大牢。快点向给我们写信的圣母祈祷。”

我们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莱特雷奥抓了把子弹放进自己的口袋。我们以为他会跳入海里,但这个狡猾的海盗头子并没有这么做。海风正呼啸地吹向一只被缆绳系着的装满了铜币的大桶。莱特雷奥抓起把斧头,砍断了缆绳。桶立刻向后面几条船上的追兵飞滚过去,但我们这条船由于原本已非常倾斜,被他这么一弄,船就彻底翻了。我们这群原先跪着的人刹那间全跌落在帆上,眼看着船要被海水吞没,我们却由于帆的弹力,被反方向抛进了约十米远的水中。

佩波船长的人将我们基本上全搭救起来,没能出水的只有我们的船长、一名水手和一个见习小水手。我们被拉上来一个,就被绑起来一个,随后全被扔进了货舱。四天后,船在墨西拿靠岸。佩波船长派人通知当地警方,说他要转交一些对方感兴趣的人。我们上岸时的场面可谓壮观。当时正赶上花车在这个叫马里纳的港口上巡游,城里的贵族都来看热闹了。我们步履沉重地向前走着,前后都有警察押送。

小王子也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我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他高声叫道:“是你啊!奥古斯丁教派修道院里的小强盗!”

话音未落,他就冲到我面前,揪住我的头发,一把抓破了我的脸。我双手都被绑在身后,实在难于招架。

突然间,我回想起在利沃诺见过的几个英国水手玩的一种招数,我于是晃起脑袋,冲着小王子的胃部狠狠撞去。他被撞翻在地。在愤怒地起身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朝我刺来。我避开刀,顺势伸脚绊了他一下,他狠狠地摔倒在地,倒地的时候,手里的刀还不小心戳伤了他本人。此时公主赶到,她想指挥手下再痛打我一顿。警察将这些人拦住,然后赶紧把我们押进监狱。

我们整船人很快受审完毕,成年水手都被判处吊刑[13],此后他们还要服终身苦役。至于那个死里逃生的实习小水手,他和我一起被释放了,因为我们还没有到受刑的年龄。重获自由后,我回到奥古斯丁教派的修道院,但没有看到我父亲。守门的教士对我说,我父亲已经过世了,我的两个弟弟现在正在一艘西班牙船上当见习水手。我说我想和院长谈谈。我于是被带到院长那里,我把我的经历向他述说了一遍,连头撞脚绊小王子的细节也没有遗漏。

院长神情和蔼地听我说完,然后对我说道:“我的孩子,您的父亲在去世前捐给我们修道院一笔可观的钱款。这都是不义之财,因此您没有任何继承权。它是属于上帝的,要用在侍奉上帝的人身上。不过,我们还是斗胆挪用了几个小钱,付给那艘西班牙船的船长,因为他要负责照顾您的两个弟弟。至于您,我们不能继续在这所修道院里为您提供庇护,毕竟罗卡·菲奥里塔公主是我们的一位大善主。不过,我的孩子,我们在埃特纳火山下有片农场,您可以去那里安宁地过完您的童年时光。”

说完这些,院长叫来一个杂务修士,就我未来的安排向他做了番叮嘱。

第二天,我和这位杂务修士一同上路。到达农场后,我的一切都很快被安置妥当。我经常会被派到城里,为一些与钱有关的事跑腿。每次出行,我都想尽办法,避免再撞上小王子。不过,我有一天在大街上买栗子时他恰巧路过,他认出了我,便叫随从痛打了我一顿。过了段时间,我乔装打扮溜进他的家,或许这对我来说是个要他命的好机会,但我没有这么做,这成了我后来终日悔恨的一件事。可是,在那个时候,杀人这样的事我还根本干不出来,折磨他一下、给他点教训,我就心满意足了。在我刚步入少年时代的最初几年里,每隔半年甚至每隔四个月,我就会撞见这个该死的小王子一次,而且我通常都是处在寡不敌众的局面下。终于有一天,我满十五岁了,尽管从年纪和心智上来说,我的的确确还是个少年,但我的力气和勇气与成人已没有多大分别。其实这也算不上奇怪,海风和山里的空气锻炼了我的体魄和胆识。

我在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英勇无畏、气度不凡的泰斯塔伦加,他是西西里最正直也最有美德的侠盗。如果诸位允许的话,明天我再详细地谈一谈这个人,因为他的事迹将一直铭刻在我心中,直到永远。我现在不得不暂时向诸位告辞。我的这个洞穴管理起来,有很多细致的工作要做,我不能袖手旁观。

佐托走后,围绕他的故事,我们每个人都谈了自己的感受,这些感受当然是与我们各自的性格相符的。我坦承道,他向我描述的那些勇士令我无法不产生由衷的敬佩之情。艾米娜认为,人们之所以敬佩他人的勇气,只因为有了勇气,就可以督促世人恪守美德。齐伯黛则说,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侠盗真是太让人怜爱了。

我们吃完晚饭,各自回房就寝。到了夜里,两姐妹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艾米娜对我说道:“我的阿方索,您可以为我们做出一次牺牲吗?其实这对您本人更有好处,与我们关系倒不大。”

“我美丽的表妹,”我回答她说,“不必拐弯抹角了。您就大大方方地告诉我您想要我做什么吧。”

“亲爱的阿方索,”艾米娜接着说道,“您脖子上戴的这个宝物让我们不安,也让我们胆战心惊,就是您所说的真十字架上的一小块木片。”

“哦!假如您说的宝物是这个,”我当即说道,“那您可别动它的心思。我向我母亲承诺过,永不会与它分离,我的每一句诺言我都会信守到底,对此你们不必怀疑。”

我的两位表妹没有答话,看起来有些不悦,不过,她们很快又变得柔情似水。这一夜过得与前一夜大致相同,也就是说,她们的腰带依旧完好如初。

* * *

[1] 译注:萨莱诺是意大利现坎帕尼亚大区萨莱诺省省会。

[2] 原注:侠盗泰斯塔伦加的故事在狄德罗的《布尔博内的两友人》(Les Deux Amis de Boubonne)一书中有所提及。

[3] 译注:为了纪念耶稣,欧洲的信徒们把每年复活节前的40天作为斋戒及忏悔的日子,在这40天中,人们不能食肉、娱乐,所以斋期开始前的一周或半周内,人们会举办嘉年华会纵情欢乐。如今,这一习俗已少有人坚守。

[4] 译注:现意大利那不勒斯以南的一个大区。

[5] 译注:“私用骑士”,指在已婚女士身边为她献殷勤、向她提供服务的男人,两人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情人关系。

[6] 译注:摩洛哥革是打光后在潮湿状态下以手工在粒面上搓成独特的细碎石花纹或大头针花纹的皮革。从严格意义上说,摩洛哥革专指只用漆叶鞣剂鞣制成的山羊革。

[7] 译注:在意大利语中,莱特雷奥(Lettereo)的词根与“信”(Lettera)相近。

[8] 译注:圣雅纳略(272-305),又译亚努阿里乌斯,那不勒斯主教,天主教殉道者,被罗马天主教会和东方正教会同尊为圣人。据传他死后保存下来的凝固的血会每年三次化为液态。

[9] 译注:圣马可被视作威尼斯的护城神。

[10] 译注:意大利西部城市,利古里亚海港口。

[11] 译注:斯库多是意大利16-19世纪的通行货币。

[12] 译注:斯冈帕维亚船(Scampavia)是近代那不勒斯王国和西西里王国的一种轻便、低舱身的长战船。

[13] 译注:古时刑罚,将罪犯双手背剪吊起到一定高度,然后骤然松绳,使其下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