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死静。折腾了一夜的学生赖歪歪地堆在座位里,间或看先生一眼。

上辈人说,子午觉儿不能缺,龙虎相斗,阴阳相交,最是难对付的。少年人气盛,小则上上火,大则病一场。春天更不可晚睡,《黄帝内经》上有岐伯的话:“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

生命是一种醇美的酒,身体是盛酒的杯子。有人,像二十七岁死去的李贺,巴尔扎克,刺秦王的荆轲,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摔碎杯子。有人,如陶渊明,就着山色、水声,就着花香,美人的鬓影,将酒慢慢品着,酒尽,火熄,他也就准备离去。更有人,为了杯子的可爱,一生一世,不敢碰一下被日头晒得渐干的酒。

少年人没有这许多忌惮,他们只缺纵情挥洒的机会。

李老先生频繁地做出古怪的表情,平常气力说出的话,声音大得叫他吃惊。前后两块黑板,一块玻璃的,一块木头的,老先生前前后后。我替他数了,平均十三步半。

终于,忍不住了:“以前,为你们班的纪律,我上节课总要说上六七遍‘别说话了’,今天,是你们班两年来最安静的一天。可是……可是,我宁愿你们说点话……我有个老朋友,是说相声的。他跟我说,他到电台录了好几次音,都录不好。为什么?没有观众,没有满屋子人肉味,汗味,带梗子的大叶子烟味,录不好。讲课,我想,也差不多。所以,今天,大家累了,歇会儿,睡不着的就自己翻两眼书。过两天你们有力气说话了,咱们再讲,好不?”

“后天运动会——”学生回答。

孟寻看上去却是一点不累,刚对付完食堂的晚饭,就听见她在楼道喊我,手里攥着副球板。

这是宿舍的规矩,异性的宿舍是禁地(不管你心里是圣地还是亵地),闲人止步,有事,只能像电影里演的,牢卒喊犯人过堂受刑:“007号,某某某。”

孟寻的球一天比一天凶。腿不长,我用滑步,她得用交叉步才行。成心放几个近网的短球,她就得蹦起来扑。好些次,吊角的时候,球拍扭不过去,一急,就用左手给我胡撸过来。

“犯规,这球你输了。”

“没有嘛!规矩是人定的,这回算我赢了,下回你用手打,我也算你,行了吧?”

“在我家,我人小辈大,有一大群侄子、侄女,有一次我教侄女做算术,我告诉她规则,告诉她用纸和笔,多大的数都能算。可我才一转头,她就用手,一个指头,两个指头。我一看,在算十二加十四。我就跟她说‘好侄女,手够用吗?要不要我帮你把袜子脱了?’”

“你这张该天杀的嘴!我真想,真想……”

“真想。”

“笑什么,看球。”

该发生的省不了。一侧身,她的腿擦破了。

“让你慢着点,这么疯,将来谁敢要?”

“不用你管。”她用水龙头把泥冲了,我扔给她包药。

“什么?”

“墨斗鱼骨和青田石的粉,止血妙药。除了脏点,没什么毛病。”

“谢——”

“四十遍。”

“为什么?”

“我只说了一个。”

“一个什么?”

“别诳我。我早学乖了……咱们,咱们把这个规矩废了吧?”

“不成,毛病改了,这个规矩也就自然而然不存在了,知道吗?”

天渐渐暗了下来,校园简洁而美好。可是,又是上晚自习的时候了。

“以后,我也上晚自习,行吗?”

“当然。可为什么呀?”

“在家,有点学不下去。也不是。干点这,干点那,时间倏地就过去了。可能在学校好点。而且……”

“而且什么?”

“没什么。”

“不过,你得坐我后面。”

“为什么?”

“我怕我定力不够,胡思乱想。”

“别的人也都坐在你后面吗?”声音很小。

“那不一样。”

结果,隔了一个位子,她坐在了和我同一排上。

运动会如期举行。校领导坐成一排在主席台上晒着,透过大暖壶和繁茂的塑料花笑嘻嘻地看他们的学生从台下整齐地走过,向他们致敬。

尽管我们老老实实,辛辛苦苦,着实也练了两天,可这回的仪仗表演又得不了奖了。我真算不清楚,自从我们两周岁学会走路之后,又花了多少时间来学迈步。

学校的八哥标兵班这回又肯定是榜样了,人家胳膊是胳膊,腿是腿,而且花样多。做了个大木牌,四个人扛着,上面用朱红写了两个张牙舞爪的大字:龙虎。让爱歪想的人不由得想到街边电线杆上印刷低劣的小广告:专治遗精阳痿,早泄不育。想起壮阳药。

那个班的班主任背着手站着,肚子很丰满,显得两腿相对细弱,像个将军或是青蛙。

围着操场,分出了十六块场地,学生们就坐各班指定的地点,观看场子里的比赛。离我们班的比赛尚早,再说也没有我们几个的任务。妈妈告诉我,从小就是这样,倒也能跑得不慢,可一快了就像是要摔倒,马上得放慢,所以总跑不快。跑不快自然就跳不高,投不远,体育和我缘分不大。

根2摸出牌。太阳已然有些热度,煨得头晕沉沉的,桥牌也就免了吧,来点简单的好了。

“趴呀?”

“趴呀!”

这些已经演变成了行话,外人绝听不懂,自己人因为共同保有外人不知的天地而备感亲密。另如:

“嘛去?”

“麻去!”

这是说“要搓麻将去”。诸如此类,比日本的和歌俳句还凝重洗炼。

百五取出本《效率手册》,这是用来记分记账的。一学期大概能用完半本,从名言“时间就是金钱”,记到名句“请君惜视分分秒秒”。

“今天打几页?”

“两页吧。”

“几分一点?”

“两分。”

“不,三分。”

“好好。”

黑妹偏要加入。他闻起来味道的确不错,不过,我还是把挨着他的位子让给根2、百五,自己坐到对过。黑妹站起来看那个小女孩扔铅球,一分心,趴下两张Q,二十四点。我想用不着看孟寻跑百米,趴下两张K,三十六点。看来这次我俩要当大头了。

两页记完,结算,果然。我大大头,黑妹小大头。按规矩,赢钱请客。这样,赢钱的显出大方,大头们不觉着吃亏,反而觉着占了便宜。

“走?”

“张老师会不会抓?”

“不会,即使抓住了,今天也不会说咱们的。”

“为什么?”

“前几天刚评完职称,她得了个咱们校唯一的‘特级’。”黑妹消息灵通。

“为什么?”

“年头。中国人认为好些东西越老越好,越值钱:百年山参,千年古柏,百年老店……”

“没错,年头。听说张老师是咱校的元老。咱校有第一个厕所那年,就有她了。”

“这话就过了。过了。”我认为,至少,张老师朝乾夕惕,还是认真的。

“那好,走!等等,我带上包。”

小铺仍旧生意兴隆。我早就说过,要想安全,把家安在监狱边。要想挣钱,把店开在学校边。自古以来,唯妇人小人难养,唯有孩子和女人的钱好赚。

黑妹发现站柜台的不是老掌柜,而是老掌柜挺漂亮的女儿,手连忙叉成梳子,把他东非大裂谷式的分头整了整,让它更渭泾分明,溢彩流光。

根2主张买北京黑啤,说它沫子老厚,挂杯子。黑妹说还是五星,轻柔美好,仿佛黄根。我跟百五拍板,一样一瓶。为了小铺主一笑的四个酒涡,黑妹又出血买了盒化核枣夹心应子。笑着把钱递过去,人家也没多找他一分钱。

黑妹说索性就在这儿干了算了。这倒很有古风,我想,醉了在小老板娘身边一躺,美美睡一觉儿,仿佛阮籍。可我不喜欢。

“还是去老地方。”

“三比一通过。”

老地方是一处很僻静的街边花园,有树有柏墙有亭子,不长的廊上缠着翠翠的藤子。刚过亭子,我突然昂首阔步,不再言笑,两眼望天,表示我对地上的事什么也没看见。

“怎么了?”他们先学出我的样子,再问。

眼一暗示,他们明白:亭子深处,两个人正到关情处。

在藤下坐定,黑妹从包里掏出四个白塑料杯,发给我们一人一张餐巾。

“干吗用,上厕所?一人半瓶酒不至于呀?再说,小便用得着纸吗?”

“老外,这不是擦屁股的,是擦嘴的。我哥从饭店顺来的。洋货。”

对于洋货,除了洋文,黑妹都喜欢得不行。

满面红光地回到学校,运动会还没开完。先生一点也没发觉,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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